“縣城單親父親”:城市眼光看縣城,我們丟失了什麼?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411-2020-11-09 1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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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愛而穩定,甚至有些無趣的家庭;有愛而衝動,甚至有些危險的追求,成為這個故事中的兩極。
這甚至與我們生活中無趣而堅實的現實,和虛幻而危險的理想,形成了一個同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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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李厚辰

面對中國的縣域,我們總有一種獵奇的想象,那裏似乎有截然不同的殘酷和原始,有我們早已超越和擺脱的問題。
不過也許恰恰是發現了鄉村困境與我們困境的相似之處,鄉村現象才超出一種奇觀的價值,能夠幫助我們看到生活中的假象。
當然並非所有與生活的聯想都能給予真實的啓發,就像讀到《三體》中的“黑暗森林體系”便聯想到現實的商業競爭或社會競爭,那樣的視角並不光照我們的生活,而是一再加深我們的偏見。
前陣子,豆瓣上就有一篇描寫縣城的熱門文章,由用户“梅驍”撰寫,叫《縣城裏的蝴蝶效應》。作者從個人觀察出發,描寫了一種男權社會自食其果的現象。
將其當作奇觀,當作對城市生活的照應,還是什麼別的,這是留給我們的問題。
01.
一段曲折的故事
這篇文章的視角非常獨特,從一個小現象出發,串聯起整個鄉村的大結構和環環相扣的關係。當然,也是環環相扣的結構本身帶來了闡釋和理解的可能。
文章的出發點是一個有些反直覺的新鮮事實,即河北縣城中出現了很多年輕的單親父親,由此引出一個需要解釋的現象,這些母親去哪兒了?
文章中提供瞭如下的事實,慢慢形成了最終的解釋。
首先是農村生育環節的重男輕女,這導致男女性別比例的失衡,進而造成婚戀過程中的失衡,這是一個大家都知曉的事實。
作者進一步提供了生育後一個家庭重男輕女的結構性問題,這導致縣城中的女性都有通過升學途徑離開村莊的充分動機。對於在“有意無意中被寵愛長大”的男孩來説,他們牢牢把持着繼承的優勢,對學業和改變則興趣索然,因此很多女性沿着教育的路徑離開縣城,而男性則留了下來,這又近一步增加了男女比例的失衡。
為了證明這種不斷增大的失衡,作者舉出了不斷增長的彩禮作為證據。
在這裏,作者的論證出現了一個斷裂,這些“高額彩禮作為基礎的婚戀”作為一個事實被接受下來,視角轉向了那些彩禮競爭中的失敗者。
因此,縣城中出現了很大一部分單身的男性,他們無法滿足自己對於結成家庭的需求,因而開始將追求的對象由適齡單身女性,轉向大齡的已婚女性。
而這些大齡已婚女性在原來的婚姻中,面對那些從小被寵愛有加的男性,“從未品嚐過愛情的滋味,而這些年輕單身男性的熱烈追求,讓她們第一次感受到了愛”,很多人拋棄原有的家庭,甚至直接離開縣城私奔。
最終,導致了文章開始提到的現象,縣城裏出現了大批被拋棄的單身父親們。
這是一個頗有信服力的推論,也為揭示單身父親現象給予了足夠清晰的鏈條。 這裏還有一個頗有社會學洞察,且有倫理價值的發現: 重男輕女的觀念和實踐不過是一種短視,放在一個大社會中,同樣會導致男性的悲劇。
02.
闡釋視角中的幾個定式
我並不想否認原文的啓發性,但是原文這個啓發性的視角中,依然存在幾種定式,而這幾個定式,會成為我們的教條和遮蔽,阻擋着我們獲得這個農村事件和我們生活的真正關聯。
閲讀文章後,我起初最想問的是,那些離開家庭的女人們,會在新關係中找到她們的好生活嗎?和這些絕望而孤注一擲的人離開,放棄自己的孩子,她們的命運,會比那些單親父親更好嗎?
在這個追問中,我們可以發現原來那個闡釋版本中的幾個定式,即隱藏在一種似乎客觀看待縣城問題深處的大都市視角、一些大都市的背景和共識,它們並不那麼屬於縣城的男人和女人。
請注意,這裏的辨析和論述,並非要追尋河北那個村莊的“真實狀況”,因為故事中的硬事實是明確的,而多變與流動的是我們這些城市觀看者的視角。
上述文章,閲讀文章的人,以及這篇評論文章,都沒有在追尋鄉村的“客觀事實”,而在追求我們自己的“闡述之真”。因此定式並不意味着我們對他們的誤解、蔑視和傷害,這些定式都僅僅作用於我們自己的見解和經驗,對我們自己帶來遮蔽。
1)愛是追求和關注
在原文的視角中,愛缺席於原有的包辦婚姻,而存在於後來年輕人的熱烈追求中,在其中,這些女人們第一次嘗試到愛的滋味。
過去那些佔盡優勢和寵愛,且掏出彩禮錢的男人,被當作無法給出“愛情”來獲得一段婚姻。而這些困苦的單身漢,似乎能夠給出的只有“愛情”。
女性在這裏被描寫為一個“被動”的角色,似乎她們的婚姻命運就是一種婚姻前的交換。
包辦婚姻是與她們家人的交換,而之後的私奔則是自己的交換。那麼其他部分呢?她們的愛呢?生活相處過程中的愛呢?對子女的愛呢?

出現在這個鄉村敍事中的“愛”,是非常個人主義的,而出現在追求過程中的關注和興趣,則是一種雙向交換中的籌碼,而非一種主動的付出給予。 同樣,愛也不是在共同生活中逐漸生髮和生長的情感,而更像是一種“決定”——決定愛了,才有愛。
因此,無愛而穩定,甚至有些無趣的家庭、有愛而衝動,甚至有些危險的追求,成為這個故事中的兩極。這甚至與我們生活中無趣而堅實的現實,和虛幻而危險的理想,形成了一個同構。
寫到這裏,我們應該可以發現這個故事,被一種追求和關注的“愛”之有無串聯起來。以此種“愛”的有無作為一切解釋的基準,肯定遺漏了某些重要的東西。
2)被動的機器人男性
故事中的所有男性,也都是無自主性的簡單應激反應個體。在受到優待時不思進取,在面臨包辦婚姻時簡單接受,在包辦婚姻無門時孤注一擲。故事中的女性都有諸多主動擺脱其命運的舉動,而男性則恰恰相反。
當然,我在這裏要的絲毫不是“一碗水端平”,不是説這種落筆方式不夠公平,也不是要為村莊中的男性,甚至更多男性開脱。
而是,故事中呈現出一種自由女性選擇模式化男性的視角。當然,在其他男性視角的文章中也一樣出現過自由男性選擇模式化女性的敍事。
每個人都在假設自己面對的是“受到外部環境決定”的機器人個體。 受到寵愛的人不懂愛,小地方的人現實,大地方的人傲慢,有錢的人貪婪,沒錢的人計較,做生意的人市儈,做知識的人迂腐。
我提出這個定式是為了什麼呢?將他人認定為受到外界環境控制的機器人,是我們控制生活風險的方法。
外界環境施加了積極的影響,讓一個人變好是少見的,但外界環境如何確切地讓人變壞,倒是有更多的理論和視角。
這個定式的發現,顯得像是對文章的一個苛責。有人可能會問,一種整體的社會分析,可不就是一種模式化的分析,這裏怎麼能夠還原出個體的抉擇呢?
但大家可以想想,不管是馬克思的“勞動異化”還是涂爾幹“失範”,或是韋伯的“理性鐵籠”,同樣是一種整體性的社會洞察,而這些洞察除了解釋人的一種行動模式外,也都在其中解釋出了個體自由選擇消失的原因,而非直接假設“人是沒有選擇的”。
相信人沒有選擇,面對外界環境必然做出某種反應,恰恰是我們猜忌、絕望、快速放棄的基礎信念。
3)逃離的解放性
説起放棄,這篇文章也代表我們對放棄和離開的一種看法。
文章中有兩個地方明確的提到離開,一是女性通過升學途徑離開家鄉,二是女性離開原有家庭和年輕追求者離開。在原文的視角中,這樣的行動是有“解放性”的。
正如我們的生活一般,離開一家惱人的公司是“解放”,離開精神控制自己的伴侶是“解放”,離開父母和出身的城市是“解放”,離開一個令人窒息的大環境是“解放”。
良禽擇木而棲是這個時代的核心方法論。工作、愛情、生活,我們相信一種“選擇決定論”:選對了,一錘定音地踩住“風口”,事半功倍,獲得一個現成的成功;選錯了,付出再多的努力,都不可能改變處境。
在一個高流動性的社會中,有那麼多城市,那麼多公司,那麼多人,“新選擇”無處不在。在這樣的視野下,遭遇任何困境,逃離當然是一種積極的“解放”。
容我再次解釋,上面的三個視角,都不是在説一個人面臨壓迫性的環境,不應該離開,或者任何人都不該接受他人的追求和關注。我希望大家明白,在文章中,我們沒有接觸到任何一個明確的例子,這是一次明顯以我們的視野審視縣城整體現象的嘗試。
因此,在這樣一個看似客觀的對縣城現象的分析中,我們不知不覺戴上一副大城市生活的有色眼鏡,去看待對愛的態度,對環境決定論的篤行,對逃離的迷信和渴望。
這些信念構成了我們對縣城現象理解的一個根本基礎,也根本阻隔着我們從這個令人驚訝的故事中發現新的東西。
最終我們得到的無非是,性別歧視真蠢,被環境決定的人可憐又可恨,逃離真勇敢,我們要離開壓抑自己的環境和人。 我很懷疑 這種直接的想法會讓我們更好,還是更糟糕?
03.
愧愛的傳遞
我確實有一個新視角來看待這個現象,當然也是關於那個核心的問題,文中單親父親從何而來,他們的家庭如何解體?在這裏,我希望能夠將縣城家庭的解體原因,與我們生活中可能面臨的解體連接起來。
愛是一個很晚近的發明,在之前的一篇文章中,我就引用過安東尼·吉登斯的觀點,説明只有在極晚近的現代性社會,愛才脱去了其上的社會關係、經濟安排等要素,成為一種非常純粹的“心靈追求”。
因此任何人都可能在心裏憂慮,甚至會在親密關係中詢問自己的伴侶,“你為什麼喜歡我”。言下之意是,如果是因為外貌,如果是因為金錢,如果是因為一些“現實原因”,那麼這些現實條件消失後,親密關係如何維持呢?
比起現實原因,我想我們更不能接受為了彌補前一段關係的傷害而喜歡自己這樣的理由,為了描述此種難受的處境,我們還發明瞭“接盤”一詞。這讓我們擔憂,對方的傷口彌合後,一定會過河拆橋,導致關係的喪失。那麼遭遇這種情況該怎麼辦呢?當然是率先分手。
當我們確信生活或關係在未來確定會變糟,似乎最理性的方法就是現在結束。
按照前述的推理,一段“不純”的愛情必然終結,那麼現在就應該結束了。**在所有“不純”的愛情中,最明顯的就是“受之有愧”的愛情。**希區柯克的名片《蝴蝶夢》展現了這樣一種受之有愧的愛情會讓人如何惶惶不可終日。

回到原文的世界中,一個在彩禮上花了大價錢的男性該如何在一個現代社會中理解妻子對他的愛呢?
當然不是因為愛他,而是妻子原來的家庭對彩禮的接受。而農業社會對“討老婆”的訴求,也在瓦解着妻子的視角,丈夫只是因為到了年齡需要“討老婆”而被動選擇了自己,也完全不是因為“愛”,那麼這樣的生活是不可能持續的。 這當然是最間接的愧疚了。
一次出軌呢? 對於出軌者自己而言,就會立即陷入出軌被發現的擔憂,與自己出軌證明感情已然失去純潔性的愧疚中,這會導致信心和希望的喪失,更放肆的犯錯,甚至主動的放棄。
愧疚感是我們最避之不及的情感之一(另一個是後悔),為了逃避愧疚,我們發明了各種各樣的理論和説法,但給自己一個理論的説法,絕不可能徹底壓抑住愧疚感的發酵和後續結果。
在這方面,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愧疚感的大師,他的每一部小説,幾乎都在提示着愧疚感將如何以隱微的方式侵蝕我們的生活。
在原文的縣城中,愧疚的體現為主動打破自己生活的嘗試。愧疚感將會導致我們對生活失去希望和信心,因此與其惴惴不安地等待其變壞,不如親自將其毀滅。
這回答了文章在上一部分提出的問題: 這些私奔的家庭能夠善終嗎? 離開的女人們,能夠比他們留在縣城的丈夫們,獲得一個更安定的生活嗎? 我對此抱有懷疑,這與城市中那些以非常瑕疵的方式開始的感情一樣,也許很難善終。
這不是一個男性作繭自縛的復仇故事,而是男權社會制度造就的愧愛,一再傳遞、持續,帶來更多傷害的故事。
那些私奔的家庭,又將遭遇什麼問題而解體,令問題繼續裂變下去呢?
尾聲.
高愧疚社會

本文提供的新視角,就是從“愧疚”來看待這種鄉村的現象,這不僅在彩禮和婚姻結合之初。
試想,微信、交友軟件等,是讓出軌更容易,還是更困難呢?
這裏説的更容易,還不僅僅指技術手段讓出軌的撮合變得簡單, 更可怕的,是技術帶來新的“出軌形式”。 在即時通信軟件上,維持一種隱秘的曖昧,甚至是與多個人,這在今天當然極其普遍和簡單。 這讓愧疚感輕易地產生於我們的生活之中。
在感情之外呢?被技術和理論籠罩的這個世界,是一個更容易令人犯錯的社會,還是一個犯錯更困難的社會呢?
連同那篇文章,我們不能否認,文章有一種惡有惡報的復仇快感,男人們創造的歧視制度最終讓他們自己遭殃。但復仇的快感不帶來愧疚麼?
在一個令人心生恐懼的社會中,愧疚的供應總是源源不絕的,因為恐懼總是讓人做出魯莽的決定,讓人急於擺脱危險,發泄情緒,規避風險,做必要的準備。 恐懼讓行動的瑕疵變得不可避免。
技術與理論,我們發明的修辭,隔絕了我們與悔恨愧疚的顯白關係,它們證明着恐懼,也證明着行動的不可避免。
以怨報怨,以惡制惡,以精明對精明,以算計對算計,以出格對出格,以捷徑對捷徑。
這也是個愧疚傳遞的社會。而我之所以這麼寫,就是我相信,當你明白“愧疚傳遞”的可怕,你就可以不受到“必要之理性(惡)”的宰制,不做那些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