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美術館的不和:是公共空間,還是私家客廳?_風聞
识广-识广官方账号-关注微信公众号“识广”,不一样的视角看城市 。2020-11-09 11:41
由世界著名建築師安藤忠雄設計,世界500強企業美的集團背後的何家資助的當代美術館——和美術館,開館已有一個月了。
這一個月裏,除了像羣鳥一樣飛來打卡又飛去的小紅書名媛,這個號稱要做一顆“文化炸彈”的美術館,實在沒在北滘、佛山和臨近的廣州激起什麼反響。
位置的偏遠只是表面原因,高達135元一張的門票,是比地理距離更加令人覺得遙遠的因素。
這個和所在地風貌形成鮮明對比的所謂“非營利性”藝術場館,本身也充當了一個高高在上的藝術裝置的功能,對外散發着極具張力的隱喻。不僅是前衞的當代藝術與北滘農業文明和工業文明相混雜的氣質之間的矛盾,更是資本表面的慷慨解囊、俯身屈就與實質上對大眾的傲慢和拒絕之間的悖離。
美術館的名字是“和”,展現出的則是一種無法迴避的“不和”。
神壇上的安藤
如果説過去提到北滘,人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美的集團的何享健,碧桂園的楊國強,恐怕之後會多一個外國建築師的名字——安藤忠雄。
這位曾在1995年獲得國際建築界最高榮譽——普利茲克獎的日本建築師,也是一個美術館專業户。但此前,安藤忠雄在中國大陸的作品,集中在更國際化,美術館氛圍也更濃厚的北京上海。他來到華南的第一個作品,不是在相對更發達的廣深,而是直落到北滘——這座因嶺南水鄉而聞名,因家電製造而聞名,甚至因《尋味順德》而聞名,但就是不曾因藝術氛圍而聞名的小鎮。
因此,安藤的名字在這裏,被奉為某種貼在門扉上的神奇咒語,每當和美術館,以及相關媒體對其報道的新聞稿,需要明確地指出,這是一座脱離了鄉野趣味,與當代最前沿藝術視野相同步的場館時,最管用的,就是反覆誦讀“安藤忠雄”及其“創想”。
界面文化在報道和美術館的新聞稿中,稱美術館名稱源自“通過文化藝術交流,帶給人們和諧、安泰生活”的美好願景。而安藤忠雄為了凸顯“和諧”的主題,將和美術館設計成了由四個大小不一的圓形壘疊,並隨着高度漸漸向外擴散的造型。在和美術館的官網介紹中,他們將此形容成“這是中原古建築‘天圓地方’的傳承,也是象徵性純幾何學立體的交錯而創造出具有嶺南建築文化特徵、呈現光影禮讚的建築風景”。
在美術館內部,安藤設計了一組貼着內壁盤旋而下,如同DNA結構的清水混凝土樓梯,在樓梯的環繞中,由屋頂自然投下來的光線,在館內形成了一個圓柱形的光照空間。這也是和美術館最樂於放在宣傳物料裏的場景,官網上將其稱為“是美術館建築一個令人歎為觀止的亮點”,也果然成為去過的人朋友圈九宮格中的焦點。
與此同時,安藤在館外的景觀設計以水景為主,放置了一個與美術館本身的“圓”相呼應的水池,官網在此的介紹裏還説,水池可以作為緩和順德典型亞熱帶酷暑的親水裝置。
圖片來源:和美術館
但在宣傳話術外,和的構造並不給實地參觀者以獨特感,清水混凝土澆築的樓梯、引入自然光減少人工照明的屋頂、以風與水為意象佈置的室外空間,這些元素在安藤的作品裏已經被重複運用過多次,與其説安藤選擇了最致敬“中華傳統”、呼應“順德氣質”的建築風格,倒不如説他選擇的是自己放在哪裏都不會出錯的風格。這個風格其實擺到哪個地方,哪個項目裏都可以。無非是這裏多一點新的花樣,那裏少一點舊的痕跡。然後,它便空降來了北滘。
11月8日,和美術館還被南都報道,稱其獲得了2020年美國建築大師獎,但這個聽上去又洋氣又權威的獎項,其實2016年才成立,每年頒獎數量多達上百。就在去年,演員江一燕居然也登上了這個建築獎的領獎台——以獲獎建築的業主的身份。
其實,和美術館所在的“北滘總部商務區”,相較於整個北滘來説,又何嘗不是一片空降的景觀?
美術館周邊,號稱有十二座企業總部入駐,最著名的自然是佔據着138米——北滘最高樓的美的,在寫字樓羣旁邊,還有四座配套的購物中心,漢堡王、星巴克、九毛九、卡朋西餐等一眾白領食堂齊備。但晚上只要往外圍走上一公里,街道上的人氣就無影無蹤,只剩下在夜幕裏亮着燈火,卻毫無聲息的鄉間別墅,和轟鳴而過的泥頭大卡車,宣示着自己在這片鄉野裏無可爭議的路權。
沒炸起來的炸彈
空降在北滘的和美術館,吸引來的也是空降到這裏的參觀者。
和美術館的開幕展——“世間風物”門票高達135元一張,而且由於館內目前只有這麼一場展,所以參觀者就必然要花上這筆錢才能進館。相比之下,被尊為中國第一座民營美術館的北京今日美術館,入場只需20元,哪怕是近期館內的重量級展覽“鮑勃·迪倫藝術大展”,門票也是118元。
圖片來源:和美術館官網
和的票價,遠超出北滘人的消費預期,甚至遠超很多美術館常客的心理預期。
在和開幕的最初一個月,可以看到大量掛着外地牌子的車子停在美術館周邊,排隊參觀者,也以操着普通話,衣着風格從時尚天河平移過來的年輕人居多。
顯然,這些人相比本地人,是更願意承擔這筆135的開銷的,但也顯然,他們在承擔一次用來打卡的開銷後,幾乎不會再來第二次。
而在高票價和遠道而來打卡的動機綜合下,當參觀者終於進館時,相比於把這裏當作週末懷着平常心來進行藝術薰陶的場所,他們更容易把這裏看作一處重大的奇觀。進而,參觀者在這座美術館參觀的方式可能就會變得更加俗氣——甚至離奇,無論如何,都與館方希望營造的“和諧”氛圍相去甚遠。
在參觀過程中,我一度目睹一個詭異的行為藝術現場。大量的參觀者聚集在雙螺旋樓梯交匯的底端,頗有開光意味地把手機放置在圓柱形光照空間的底面圓心處,甚至有人直接就躺在那裏,似乎要以肚臍接受來自安藤大師的設計之靈氣。
開館前夕,界面文化在採訪和美術館執行館長邵舒時,他表示自己和同事做了很多調研。認為雖然順德只是小鎮規模,但人均收入不低,當地居民較強的文化需求一直得不到滿足。此外,這一地區幾乎家家户户有車,這直接擴大了美術館的輻射範圍, 30公里以內範圍的居民都是和美術館的潛在客源。(在另一次訪談中,邵舒則稱:“希望我們能夠影響的觀眾羣體能夠輻射到50公里。”)
邵舒曾對此信心滿滿,“和美術館將成為一枚‘文化炸彈’,把這裏‘炸起來’”。
但是,家家有車,有消費能力,只是滿足了物質上的條件,在精神層面,願不願意為了來這個美術館而開車出門,願不願意為了來這個這麼貴的美術館開車出門,是更具決定性的精神條件。
在中國鄉野世界裏行走的前提,就是永遠不要相信以城市生活為藍本的分析邏輯,這顆被寄予厚望的“炸彈”,沒能炸起來,更像是緩緩陷進了珠三角綿軟的沼澤裏。
民營美術館的光與影
面對公立藝術系統根基深厚的北上,民營美術館是民營企業發達的廣東彎道超車的機會。面對相對更有藝術氛圍的大城市,民營美術館更是像北滘這樣的小鎮為數不多的可以和當代藝術親密接觸的捷徑。
毫無疑問,民營企業家動用自己的財力,在鄉鎮建一座美術館,等於在為鄉里貢獻一個政府不想做也不可能做的公共文化設施,是非常體面的回饋故里。即便是與當地氣質“不和”,也客觀上能夠豐富當地的文化生活。
邵舒也説:“雖然我説美術館的發展需要“在地性”,但我們不是跳廣場舞,而是要把“芭蕾舞”送到觀眾家裏,告訴他們這並不是多麼深奧複雜的東西。”
但民營美術館既然是由各大企業贊助建館的,背後亦難免有“藝術”的幌子外的算盤。最明顯的就是,民營美術館可以作為企業在一片區域裏非常正當地佔據一個地塊的理由;而當這家企業在周邊地塊有住宅項目時,美術館就成了很好的購房廣告——例如廣州的時代美術館。
當這家企業在周邊還不止掌握着一個地塊時,整塊區域就近乎划進了它的勢力範圍——例如和美術館旁邊四家購物中心中的兩家,開發商就是美的。而美術館正後方的寫字樓盈峯·豐明商務中心,背後的老闆何劍鋒——和美術館的館長,也正是何享健的兒子。
和美術館與安藤忠雄建築研究所簽約儀式
圖片來源:和美術館
此外,民營美術館因為不像由納税人支撐的公立系統,所以它在對公眾開放外,還有企業傢俬人文化客廳的意味。一個由國際級建築師設計的美術館,相比一個擺滿青花瓷跟潮州木雕的大堂,自然在會客時更拿得出手。——就像何家的一系列民俗美術藏品,就在美術館頂層闢了個展廳,雖然它跟美術館的當代藝術路線實在重疊不起來。
但即便有這樣深思熟慮的”算計“,民營美術館的建立,對當地文化氛圍,對當地人,客觀上總歸是件好事。
某種程度上説,這也是民營企業家、民營企業和更廣泛的公眾之間的共贏。
但期待是一回事,落實到現實又是另外一回事。號稱“非營利民營美術館”的和美術館用一個高票價,直接挑明瞭對於所在地廣大民眾的拒絕和排斥。——和並沒有像它宣稱的那樣把“芭蕾舞”送到觀眾家裏,而只是送進了有錢人的私人會客廳裏。
在公開的報道中,和美術館總是十分小心地隱去了金主“何家”的名字,以“家族企業”代指,本來我以為是何家想刻意保持低調,原來是因為怕被指責摳門,怕被指責表裏不一。
至於“和”,它當然還是美的地產宏圖上的一個精美色塊,是一個在全中國企業家裏都顯得很有面兒的會客廳,是何家呼出的一口讓城裏的藝術家心甘情願“下鄉“聞一聞的貴氣,但這都和真的居住在美術館周圍的,更廣大的人民沒關係了。
©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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