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登新政:新的氣象,老的問題_風聞
晨枫-军事撰稿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2020-11-09 08:24

人逢喜事精神爽。贏得大選的拜登甩脱“睡老喬”的形象,一夜之間精神就振作了好多,頗有“總統相”了
隨者賓夕法尼亞的票數被民主黨鎖定,拜登不再等特朗普按傳統宣佈敗選,而是主動宣佈勝選。西方主要盟國元首紛紛致電祝賀,實際上鎖定了拜登的合法性。在美國,拜登的支持者歡歌載舞,樂不可支。特朗普還在嘴硬,但大勢已去。接下來的焦點是特朗普政府對拜登政府的權力交接,如果特朗普堅決不承認敗選,交接就不會平順,其影響值得觀察。但拜登最終是要執政的。拜登新政會是什麼樣的呢?
對於拜登新政,很多人的期望是回到奧巴馬時代。這是不可能的,回不去了。美國的國內政治氣候和中國的國際政治地位已經不容許拜登簡單地回到奧巴馬時代而不被扒皮抽筋了。
拜登在大選時只語焉不詳地談了些政綱,在辯論中也因為光顧了和特朗普吵架而根本沒有機會展開,這反而給拜登很大的政策靈活空間。但從拜登的歷來的言論和政策,還是可以看出端倪的。
拜登的首要任務是抗疫和經濟恢復。
美國抗疫已經錯過時機了,現在能做的事情實際上不多,好比癌症晚期一樣。總統也沒有全國封禁的權力,聯邦能施加很大的壓力,但封禁最終是各州州長的權限。美國經濟現在的樣子,全國封禁也確實是不可承受之重。政府下令行業停業的話,政府有義務提供必要的補償,美國現在也沒錢補償了。特朗普和國會較勁的22000億救濟撥款是救命的,大頭是工人的失業救濟和商業流動性,根本談不上補償商業損失。
拜登能做的只能是州際交通,尤其是民航,但疫情早已散開,斷航已經不頂用了。現在坐飛機的大多是必要旅行,沒事瞎逛的休閒旅行比較少見了。他可以大力加強檢測,不過美國的檢測其實已經做得不錯了。拜登強調要用科學指導抗疫,不再像特朗普那樣用主觀的一廂情願來指導抗疫。但在疫情已經深入社區的現在,科學真正能做的是疫苗。
儘管美國生化科學水平世界第一,美國的新冠疫苗進展並不樂觀。強生的疫苗已經因為引發嚴重副作用而被叫停過。莫德納則保持低調,mRNA疫苗到現在也沒有成功的先例。輝瑞也避免引起公眾的過高期望。尊重科學的最大一條是不再用政治壓力迫使疫苗投放加速。這樣看來,2021年中能大規模投放就是勝利了。
相比之下,中國國藥的兩種疫苗已經在國內有幾十萬人接種,至少安全是沒有問題的。在國外,中東多國政要都已經接種,凸顯對安全和有效方面的信心,否則沒事去打一針有風險的疫苗幹什麼?另外,國藥宣稱,已有56000出國人員獲得接種,無一感染,但華為墨西哥團隊中18人未接種(可能常駐墨西哥,一直沒有回過國,所以沒有接種),已有10人感染,同吃同住但接種的81人則無一感染。國藥宣稱將在年底前形成一億針劑的產能,明年底形成10億針劑的產能。國藥只是中國疫苗軍團的一部分,另外還有兩種中國疫苗已經進入三期試驗,可能還有其他疫苗在不同研發階段。最終產能將再次碾壓世界。
但即使白宮換主,美國現在還沒有到願意向中國求助的地步。不過美國有一個後門可走。美國始終沒有參加COVAX。這是世界衞生組織和歐盟牽頭的世界性新冠疫苗組織,意圖全球統籌,避免有錢國家擠佔貧窮國家的機會,也確保有疫苗技術的國家會共享這一重要的全球公共衞生產品。中國並不是第一批參加國,但始終承諾與COVAX合作,現在則正式參加了。
在特朗普時代,美國退羣成性,連世界衞生組織都退出了,更談不上加入COVAX。特朗普時代的美國根本不考慮共享問題,也對能搶在整個世界前面首先推出疫苗很自信。但拜登時代的美國很可能會重回世界衞生組織,甚至加入COVAX。如果美國疫苗及時推出,美國自有足夠的律師和政客會想出種種辦法,確保美國首先得到足夠的疫苗,而逃避COVAX的責任。但要是美國疫苗還是趕不上趟,而中國疫苗已經大量供應,並在實踐中證明安全性和有效性,美國不是沒有可能通過COVAX要求中國提供疫苗。COVAX的目的是儘快使得最多的世界人口接種免疫,美國也是人口大國,3.3億人呢。
但拜登與中國在新冠抗疫方面尋求合作不等於放棄病源調查的要求。這方面,中國本來就是持開放態度,中國堅決反對的是把病源調查政治化,把病源調查變成全球疫情的責任調查。
拜登在競選中對中國態度強硬,但務虛的多,務實的少,並強調在氣候和抗疫問題上應該與中國合作,未必沒有這方面的考慮。誰都知道,疫苗才是壓住新冠肆虐的終極武器。只有控制住疫情,才可能恢復經濟。中國經驗依然不為西方公開承認,但私下誰都不瞎。美國智庫CSIS在評估美中戰略大勢中,將新冠疫苗作為重要判據之一,不是信手沾來的。
在經濟方面,儘管特朗普時代道瓊斯指數節節高,股市與美國實體經濟的脱節也越來越嚴重,以至於出現失業率與道瓊斯雙暴增的荒唐。就業率高的水份也被新冠一下子戳破了,特朗普時代(實際上從奧巴馬經濟恢復時代就開始了)的新增就業大多是低准入門檻、低收入、高週轉的服務和零售工作,一有風吹草動就被辭退。
奧巴馬就鼓譟過再工業化,特朗普則鼓譟MAGA,並用種種簡單粗暴的手法試圖迫使製造業迴流美國,都沒有成功。美國製造業復興是個複雜漫長的問題,積重難返。最低限度:不可能在拜登的四年裏有根本轉折。所以拜登要復興經濟,還要立竿見影(這不光是政績問題,美國也實在等不及),必須雙管齊下:
1、 降低負擔
2、 增加收益
降低負擔傳統上是通過減税。特朗普已經把這牌打出去了,沒有拉動經濟,還使得富人更多得益,沒用。民主黨也傳統上不是減税黨,更注重增税以均貧富,尤其是現在急需用錢的時候。拜登已經明確要對富人多徵税了,這是競選期間少有的明確政策主張之一。
但特朗普的貿易戰事實上把關税徵到美國消費者頭上了,根本沒有起到迫使外國(尤其是中國)承擔關税負擔的作用。從貿易戰退步將使得美國盟國(包括越南這樣的新興貿易盟國,但不是政治軍事盟國)大為高興,也為美國消費者減負。這是實質性的減負。帶來的信心增強更是有利於股市,是雙贏。
但從貿易戰退步也“便宜”了中國,這會受到廣泛反對。問題是,美國關税對消費者最大的負擔來自中國進口,把中國排除在外,起不到降低關税減負的作用。更重要的是,拜登的反華立場不是問題,但他與特朗普的差別在於“美國得益更多”還是“傷害中國更多”。
特朗普的根本錯誤在於它否認在傷害中國的同時也傷害美國,而且對美國的傷害更大。拜登可能反其道而行之,選擇對美國得益更多,而忍受對中國的傷害降低,尤其在對中國的傷害並沒有起到作用的情況下。
如果從“傷害中國更多”轉向“美國得益更多”成為拜登中國政策的基調,很多問題就迎刃而解了。但特朗普主義不是憑空產生的,美國的相對衰落迫使美國更加註重保護自己的利益,這將限制拜登的政策空間,而不管盟國如何翹首盼望。
美國很可能重回巴黎氣候協議和世界衞生組織,前者與民主黨的基本政綱符合,後者本來就是特朗普的胡鬧。美國也可能重回世界貿易組織的框架。小布什的單邊主義還是在美國一強獨大的時候,都踢到鐵板了,在世界日漸多中心化的現在,退羣是自我孤立,自走絕路。
伊朗核協議可能回不去了。美國未必願意按照原條件重新加入,但伊朗、歐洲、俄羅斯、中國都未必願意重開談判。美國對伊朗的制裁反正是債多了不愁,就看美國對歐洲、俄羅斯、中國的違反美國製裁的舉動如何應對了。從“美國得益更多”的角度來説,在伊朗核問題上過多耗用美國政治資本是虧本生意。
拜登對俄羅斯的敵對或許來自幾十年的外交事物體驗,也可能有俄羅斯吞併克里米亞正好是在奧巴馬時代的因素。重要的是:俄羅斯是歐洲盟國一致認為的主要威脅,增加與俄羅斯的敵對對美國的政治經濟成本很低,但政治收益很高。這與中國是完全不同的。這不等於“美軍重返歐洲”,拜登儘可以務虛,避免務實。俄羅斯入侵歐洲的危險幾乎不存在。
在台灣、香港、新疆問題上,特朗普和拜登傷害中國的意願同樣強烈,但重點可能會從如何傷害中國最多,轉為如何對美國最有利。特朗普的中國政策其實是首尾不一致的。在特朗普前期,重點在於從中國獲得最大的貿易讓步,這導致貿易戰。但在這一階段,台灣、香港、新疆等問題都不是重點,特朗普甚至有意淡化,以留作籌碼,爭取中國更多的讓步。當這一策略失敗後,特朗普開始重施極限施壓的慣技,所有籌碼都用上了,台灣、香港、新疆都成問題了。當依然失敗後,傷害中國就幾近泄憤,亂拳齊出了,對美國的好處已經不再考慮。這也是波廷格、蓬佩奧等反華歇斯底里派趁虛而入的時候。
在戰術層面上,波廷格、蓬佩奧的反華沒有奏效,反而極大地毒化了美中關係,使得任何合作都很困難,被逼站隊的美國盟國則是怨聲載道。這好比珍珠港之後日軍在太平洋四處點火,可能在一時間弄得對手手忙腳亂,但這種把戰術當戰略的做法最終是自取其咎的。日本的放火戰術最後加速了滅亡。
拜登長期擔任參議院外交委員會主席,是外交老手,不是特朗普這樣的外交素人。拜登不是和平主義者,但他的外交安全哲學是控制事態,用最小代價換取最大利益,從拜登對阿富汗戰爭的設想可以看出這一點。奧巴馬上台後,面臨阿富汗戰爭的戰略問題。軍方提議大舉增兵,一舉打掉塔利班,然後在和平的基礎上重建阿富汗。拜登的主張則是用特種部隊和無人機控制局勢,大軍撤出,反正阿富汗問題是無法軍事解決的。最後奧巴馬還是聽了軍方的。
拜登上台後,會在人權、民主、言論自由這些方面高調務虛,但可能會減少無意義的衝撞,如學生學者簽證內緊外鬆,實質性擱置新疆、香港相關的制裁,與中國談判恢復在休斯頓和成都的領事館,減少南海、台灣海峽的穿越航行和南海的飛機逼近,但會加強印太小北約這樣有實質意義的長遠建設。不過印太小北約需要的不是美國主導的安全架構,而是馬歇爾計劃2.0,這又是美國不能提供的。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如果美國能再次主導印太貿易大環境,澳大利亞對中國製裁根本就不會在意,與美國的行動會更加同步。這是另外一個話題了。
但在華為和中國半導體問題上,還不好説。要看美國的評估了。如果美國認定禁運能扼殺華為代表的中國高科技,中國不可能獨立生長出自主的半導體科技和工業,那肯定會承受損失也要堅決禁運下去。現在的所有事實都指向這做不到。華為(而不是中國)的手機業務可能崩盤,但華為的核心業務逆勢增長。假以時日,華為手機業務都可能死而復生。中國的半導體科技在缺乏競爭和事實壟斷的環境下反而迅猛增長。半導體貿易不能正常化的話,中國半導體去美國化將從華為蔓延,這對美國半導體是不可接受的。
半導體科技和工業已經進入精細增長的時代,這就沒有用時間、投資和功夫細磨而克服不了的障礙了。而西方技術的領先缺乏中國市場的雨露陽光的話,發展只能減速。中國正好相反,世界最大市場的反哺只能極大地促進半導體生態的增長。中國已經邁過臨界線,現在有最強勁的需求(得到國內、國際雙循環的支持),有最強勁的投資,沒有理由甩不掉美國枴棍。而美國枴棍要是被甩掉,那就真成一截沒人要的爛木頭了。沒有市場的高科技,要來何用?
因此,如果美國認為禁運實質性地加速了中國半導體自主化,而且中國可以在5-10年內基本甩開美國而達到世界前沿水平,這就要考慮重回奶瓶路線了:既控制中國的科技進步,又不至於迫使中國自力更生。這將對華為是利好,緩解了當前的芯片困難。對美國也是利好,至少大大延緩了中國半導體的去美國化。華為每年的外購最終大多流入美國,中國每年購買半導體更是高達3000億美元。
貿易戰是死路,但貿易協議第二階段會很困難,中國很難同意在不改變第一階段一些不合理條款的基礎上繼續,而美國不可能同意在第一階段退步,除非能獲得中國在服務、金融等方面大幅度的讓步。這可能是拜登與歐洲、日本等發達國家聯合向中國施壓的着力點:獲得中國對服務、金融、投資保護等方面的一攬子承諾,把美中雙邊問題國際化。
TPP是奧巴馬最後的政治遺產,但特朗普一上台就反手葬送了。美國可能重回TPP,但TPP也不是當年的TPP了。在美國主導年代,一些環保、勞保和法律方面的問題必須遷就美國,畢竟美國是TPP裏碾壓性的最大經濟體。美國退羣后,TPP按照剩餘成員國的意願重新修訂,成為CPTPP,CP指全面和進步,實際上就是美國反對而沒能加入的東西。
美國要重新加入TPP,只會願意以當年的條件加入,如果不是更加優惠的話。這將迫使其餘成員國捲入新一輪談判,未必會受到歡迎。但美國以“更加不利”的條件加入,對拜登可能是不必要的政治資本消耗。美國重新加入TPP的事估計會成為大方向,但不會一帆風順。
在歐洲方面,TTIP在特朗普時代已經死了,現在重開當然會受到歐洲的歡迎,但前路會比重回TPP更加艱難。歐洲在英國脱歐、特朗普、新冠之後,對於保護歐洲市場特別敏感。
拜登當選對英國很尷尬。約翰遜與特朗普的私交遠遠超過與拜登的私交。奧巴馬在最後的年頭嚴厲警告英國,脱歐後與美國的自由貿易談判不是排到隊首,而是排到隊尾。英國脱歐現在成為殭屍了,誰也不知道最後是不是會逼上硬脱歐的絕路。
在軍事方面,五角大樓的冬天快到了。特朗普在上台前拍胸脯要重現里根建軍,玩了兩年就玩不下去了。新冠的財政壓力使得任何大力擴張軍備的想法都成為泡影。作為民主黨總統,拜登會大力擴張社會開支。在奧巴馬時代,共和黨把持的國會成為攔路虎,頂牛屢屢造成政府停擺。現在民主黨控制了眾議院,佐治亞的兩票要到一月重選才能確定。如果落入共和黨之手,頂牛可能再現,結果是奧巴馬時代的平均剃頭,首當其衝就是軍費開支。如果落入民主黨之手,白宮和國會更是攜手增加社會開支,壓縮軍事開支。不管什麼結果,軍費開支的擴張都是沒有指望了。
但美軍正在進入高花費時代。新一代“哥倫比亞”級核潛艇刻不容緩,“俄亥俄”級潛艇的反應堆壽命已經沒法再延長了。F-35的生產需要維持甚至加速,F-15、F-16也不能靠繼續升級延壽維持下去了。B-21是美軍亞太打擊力量的核心,碰不得。“星座”級護衞艦是維持艦隊規模和海外部署的希望之所在,碰不得。替換“布萊德利”步戰的OMFV和“遠程精確火力”導彈是陸軍的命根子,碰不得。當然還有三軍共享的高超音速導彈項目,這是不在21世紀導彈競賽中不落後於中國的關鍵,碰不得。那麼多碰不得的項目加起來,超過了負擔能力,只有壓縮海外行動開支,沒事不惹事。
美國國內和海外盟國都對拜登當選表示歡迎,這代表了美國將“迴歸正常”。但美國的“正常”回不去了。特朗普的孤立主義是基於美國已經無力靠“充老大”繼續領導西方世界的現實。拜登的盟國主義必須是對這一現實的另一種承認,而不是否認這一現實。特朗普主義的產生正是由於過去的“正常”把美國導向相對衰落之路,只是撥亂未必反正,他對“正常”的反動把美國導向了更深的相對衰落。這不等於拜登能回到過去的“正常”。
在拜登新政下,美國的政治氣象換上新面貌,但老問題一樣不少。對於拜登來説,能順利當完四年總統就是勝利,但眼下的最大問題是平順的權力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