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之説】重看經典電影《倩女幽魂》,小倩的真實身份可能不是女鬼_風聞
新之AKIRA-观察者网编辑-《新之说》主讲人,在观网陪您聊文娱2020-11-10 20:58
大家好,我是在觀網陪您聊文娛的新之。今天想和大家聊一部非常經典,新之也非常喜歡的老電影《倩女幽魂》。
幫人收賬的魄羅窮書生寧採臣夜宿古寺,遇到了被樹妖姥姥控制的美豔女鬼聶小倩,展開了一場浪漫悽迷,蕩氣迴腸的人鬼之戀。這是一部我常常拿出來看,並且常看常新的電影,它才氣縱橫,是一部完美的商業電影,把“浪漫——搞笑——恐怖”三種截然不同的風格像是千層餅一樣相互重疊交融又無比自然,作為觀眾,你的情緒會一直被各種元素牽引,引人入勝,沒有片刻遊離。
可以説這部電影做到了很難讓任何一個觀眾説:“不好看”,縱觀這30年,更兼佔有了王祖賢和張國榮最美好的青春年華,有19歲的王祖賢這樣一個絕代佳人小姐姐演女鬼,相比於島國的貞子姐姐,你也許很難把《倩女幽魂》歸結為“恐怖片”和“鬼片”,87版的聶小倩和寧採臣一出,幾乎就此定格了兩人的形象,以至於其後所有的“女鬼”和“書生”造型都被籠罩在其陰影之下。
作為一部33年前的電影,徐克在沒有電腦特效技術的情況下,用粘土動畫搞出了媲美大牌特效的“屋頂殭屍”,讓很多今天的“五毛特效”汗顏,估計也是不少80後小夥伴的童年陰影。徐克在電影裏鬼才的大手筆再次展現了超越時代的先鋒氣質——影片開頭那個劍俠被瞬間吸乾化為殭屍的鏡頭,樹妖姥姥無處不在的巨大“舌頭”,結尾眾人闖入地府冥界,千軍萬馬的“陰兵”,大BOSS黑山老妖斗篷下噴湧而出的無數人頭……如果你沒有看過電影,光看這些描述肯定都覺得特別刺激,如果你曾經在80年代的錄像廳看過這些場面,你就會10倍感同身受地知道這有多刺激。這就是為什麼《倩女幽魂》地導演是程小東,但往往被認為是徐克的作品,徐克作為華語影壇最“技術流”的名導,用實踐告訴你,技術流的極致不是金錢鋪地而是空前的想象力。
一部已經如此妙趣橫生、如此瑰麗奇絕的電影,你難以想象居然還可以拍得無比浪漫和香豔。而我已經難以説清這部《倩女幽魂》為三十年後風靡的“古風”風格貢獻了多少“意象”——從水中小亭,白衣美人月夜撫琴,到那首“只羨鴛鴦不羨仙。”更妙的是,這部《倩女幽魂》有着非常到位且高級的“情慾”描寫:香豔而不輕浮,既“欲”又“美”還有種儀式般的聖潔。
當然了,我説這部電影,並不是單純要來誇一誇,更想談一談我自己對這部電影另一個角度的理解,在這個“人鬼情未了”的神話故事背後其實可以看到一段真實歷史背景的“亂世風雨情”它商業片外殼下還有許多想要表達的東西也許是多年來一直被大眾所忽略的。
就是整部電影濃濃的“末世情節”。
其實,87版的倩女幽魂實質上是一部翻拍電影,並非直接改編自《聊齋志異》中的《聶小倩》,而是對60年李翰祥導演,樂蒂/趙雷主演的《倩女幽魂》的翻拍。兩部電影雖然今天看畫風迥異,但無論是劇情結構還是主旨都是一脈相承的。
聊齋裏的《聶小倩》原本不算很有名,不過是一個書生救了一個女鬼,後來娶了她,還生了孩子,沒有交代具體的時代背景。原著後半段都是講的小倩在寧採臣家如何孝敬老人,從鬼慢慢變成人,最後被接納,還為寧家傳宗接代,和電影的劇情差別還是蠻大的。然而這兩部電影不僅讓兩人的結局變成了陰陽兩隔的離別,還把整個故事放在了一個亂世的宏大背景之下。
李翰祥版的《倩女幽魂》特意將故事放在了明末清初,一個流血漂櫓,岌岌可危的末世。並借開頭寧採臣結交燕赤霞時的對話,將那個亂世連帶寧採臣的形象勾勒得一清二楚:
寧採臣:“我姓寧,草字採臣。”
燕赤霞:“哦,寧公子。是上京趕考的?”
寧採臣:“自幼倒是略讀詩書,可是無意於功名富貴。”
燕赤霞:“哦。”
寧採臣:“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
燕赤霞:“哦?哈哈哈哈哈,天下紛亂,羣雄四起,國家真是用人之際,難道寧公子也要學我這武夫歸隱山中?”
寧採臣:“唉,中原盡被清兵所據,到處姦殺強擄,無惡不作。加以洪承疇,吳三桂等輩助紂為虐。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據説就殺了我們無辜百姓一百九十幾萬。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無奈家母年事已高,需人奉養,因此忍辱偷生,實在於心有愧。”
燕赤霞:“以寧公子的看法,中興大業,尚有可為嗎?”
寧採臣:“本朝的疆土還有廣東廣西,湖南江西,四川雲貴,正規軍就有幾百萬,再加上各地綠林豪傑所領導的義師,不下幾千萬,怎麼説事不可為了呢?而且台灣的鄭成功隔海而治,有險可守,是我們中興最大的希望。”
這個寧採臣是不是和我們印象中的很不一樣?這段縱論天下包含了“忠”“孝”“節”“義”,還帶點書生的狂傲和幼稚,一個亂世中的儒家君子形象躍然銀幕。其實在原版的《倩女幽魂》中,寧採臣這個書生整體的感覺不僅不弱不慫,而且相當強勢和從容,就連借宿古寺,也不是因為住不起客店,而是客房滿了實在沒辦法,連去古寺他都是僱了輛車去的。
然而,於是在87版的《倩女幽魂》中,編劇改變了原本寧採臣那種架子十足的“公子哥”派頭塑造了一個更加落魄的寧採臣——開頭用了一首歌的篇幅,就把整個人物的形象和性格完全塑造起來了,這也是本片我最喜歡的部分——隨着一陣悠揚的前奏,一個衣衫襤褸的讀書人在綿綿陰雨的荒山中揹着行囊走來。
然後畫面表現他風餐露宿,實力演繹“人倒起黴來喝涼水都塞牙”的最高境界:走個路滾下山,下個雨傘都破,迷個路指南針轉得像螺旋槳,吃個饅頭硬得可以砸碎石頭,一腳踢開饅頭鞋又破了……然而下一個鏡頭他用布條把鞋子綁起來,繼續面帶微笑地趕路。就是這樣一個落魄得可以當笑料的小哥,見到兩股匪徒火併,殺人如砍瓜切菜,鮮血噴灑在他蒼白驚恐的臉上,嚇得他從躲雨的亭子裏跑到外面站着淋雨,而殺人的匪徒卻大大咧咧地坐到了亭子裏吃起了饅頭。
然而就是如此窘迫的情況下,又冷又餓,淋着大雨,那個匪徒扔給他一個新鮮的饅頭,他也是不吃,匪徒朝他舉了舉饅頭,言下之意“小子,大爺賞你的你為什麼不吃?”小哥嚇得趕緊吃了兩口,然而匪徒走後,寧採臣立刻狠狠地扔下大半個白饅頭,還把嘴裏吃的全部吐了出來,抱着行囊溜之大吉。
我特別特別喜歡這一段,僅僅一首BGM就把寧採臣的人設立了起來。很多人看到這裏覺得寧採臣“弱小,無助,軟萌”,甚至覺得他最後吐饅頭是嚇的。其實恰恰相反,這個時候寧採臣極度飢餓,那個又白又軟的饅頭對於他無意於雪中送炭,但是,那個匪徒濫殺嗜血的行為,以及對於他“嗟,來食!”的態度是他所憎惡的,於是他就有了“我寧採臣就是餓死,也不吃你這種人一點東西!”這種“志士不飲盜泉之水”的典型的儒家氣節中很剛烈很具有道德感的行為。所以87版的寧採臣雖然只是個亂世中替人收賬的,但相比於60版養尊處優、從容不迫的公子哥,這個頭頂無片瓦,飲食不果腹,被世人輕視侮辱卻依然堅守氣節,明辨是非的儒生形象更加令人動容。
大多數人覺得《倩女幽魂》的主角是女鬼聶小倩,但其實整部電影無論是主體視角還是作者的情感投射都是落在了儒生寧採臣身上。作者想要描寫的不是一個呆萌的窮書生,而是一個在禮崩樂壞的末世依然堅守自我的“儒俠”形象。什麼是俠?所謂的俠並不在於武功高強,而是能做到“路見不平傾力相助”“雖千萬人吾往矣”就是俠。開頭的寧採臣有多渺小,多落魄,後面知道了真相在小倩墳前立誓,以凡人之軀對抗妖魔道也要救小倩入輪迴的寧採臣就有多高大,多閃光。所以和開頭寧採臣在風雨的荒野中艱難獨行相對應,進化為俠者姿態的他帶着小倩的骨灰,和燕赤霞是騎着駿馬在風雨的荒野飛馳。
而燕赤霞,這個輔助人物是個典型的道家人物,或者説是道家劍俠的形象。一身本領卻超然避世,甚至是憤世嫉俗。有趣的是兩個版本對於燕赤霞的塑造都是通過其舞劍作歌實現的。由於年代的風格,兩版劍歌一個雄壯悠遠一個劍氣縱橫。同時,燕赤霞不僅承擔着正義一方的武力值,也是劇情中勾連陰陽兩界,“人道”和“鬼道”的關鍵人物,作者不時通過他的口來表達核心的思想:其實人與鬼並無先天的分別,鬼可以比人善,人也可以比鬼惡。劇情開頭那個刀光血影,沒有温情和秩序的人間更是暗示了作者筆下的末世其實就是一個真正的修羅地獄。而末世中拋棄了人性的人,就是真正的鬼!
其實主旨揭示到了這一步,我們就很容易發現《倩女幽魂》悲劇的內核。就是聶小倩真正的身世。
不知道大家看電影的時候會不會想一個問題:樹妖姥姥修煉需要吸活人血這個沒有問題,但既然她這麼厲害,要抓個把無辜路人何須養兩個女孩子來勾引他們,趁交合之際下手?而小倩這個看似有“超能力”的女鬼,對於受害者的主要手段依然只是肉體和性。如果我們拋開玄幻的設定,透過現象看本質——一個邪惡的老嫗,手裏控制着幾個女孩子,讓他們晚上去勾引男子與之交合——其實這就是娼妓呀。
然而淪落風塵的聶小倩卻一點不像那種做皮肉生意的妓女,更像是一個大家閨秀,她舉止嫺雅,談吐温柔,會彈琴賦詩,本性也很善良,卻被逼夜夜用肉體去勾引過往的路人,過着悲慘的日子,還要被姥姥當作禮物送給那個權勢滔天的“黑山老爺”。兩個版本都明確地寫出她是一個官員的愛女,死於路途,魂魄被樹妖所控制。然而奇怪的是,這個官員卻再也沒有回來遷葬愛女的骨灰。如果我們結合前面明末亂世的背景,就知道,小倩的身世是每一次亂世無數悲慘女子的縮影。人間真實的聶小倩,可能就是一個官家的閨秀,但在戰亂兵禍中父兄或被殺或戰死,家族流散,她一個弱女子難逃被擄掠變賣的命運,最終淪落風塵,過着悲慘的生活。這樣的人物在古代的亂世中不知道有多少!你看五胡亂華裏的世家千金,唐末大亂裏的長安貴婦,靖康之恥中的北宋公主……詩書禮樂澆灌的絕代佳人們猶如温室中的名花,需要文明的呵護,然而當末世來臨,君子們尚且可以選擇或拼死一搏或苟且偷生,然而這些失去了家族庇護的女子只能為奴為妾為娼,如同那些精緻的文明被野蠻狠狠撕裂踐踏。
所以《倩女幽魂》本質上是一個“儒道雙俠救風塵”的故事。
如果我們拋開鬼神,回到人間,這會是一個殘酷而無奈的故事:在“流血塗野草,豺狼盡冠纓”的明末亂世中,一個胸懷救世之志卻在現實中無奈掙扎的書生,與一個出身世家卻淪落風塵的女子相逢於江湖,詩歌相合,互生愛慕。書生自恨無能不能救國家,但心想至少這個女子自己一定要救,於是在友人的幫助下歷盡千辛萬苦把即將被賣給惡霸的姑娘救下,然而在亂世中每個人都是朝不保夕如風中飄萍,書生無法給姑娘一個家,一個穩定地生活,兩人在短暫地愛戀後只能再次離散,相忘於江湖,從此再也沒有相見。
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
所以多年之後,當我再回看《倩女幽魂》,才能夠深深感覺到那種風雨悽迷中對於人生的無力感。人無法掙脱時代,每一個普通人為了夢想在塵世中苦苦掙扎,結果時代一個大浪打來,什麼都沒有了,於是有的人隨波逐流地沉淪,有的人依然堅守光明卻不得不陷入內心地痛苦,以至於那些人心中美好的東西,諸如青春,愛戀,氣節和美德,慷慨的志向,俠義的精神都如夢幻般轉瞬即逝,越來越模糊,只留下曾經的少年在崎嶇的茫茫人間道上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