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王者榮耀》美術總監：做了五年皮膚，我們還是怕只做到表面_風聞

　　美學是哲學的一部分。

　　文/托馬斯之顱&以撒

　　説真的，雖然我現在玩《王者榮耀》沒那麼多了，但它近年推出的皮膚越來越讓我心動。

　　有這樣感受的人還不少，有個朋友就告訴我，最開始他覺得在《王者榮耀》裏買皮膚並不值得驕傲，但是現在甚至能拿出來炫耀。

　　不難看出，《王者榮耀》裏的皮膚確實在逐步貼近玩家的喜好，而且詩詞、典故、文化元素也越來越多。《王者榮耀》在2020至今的DAU已經達到日均1億。在美術，尤其是皮膚設計方面，他們到底改變了什麼，又是怎麼做的？

　　最近，葡萄君和《王者榮耀》美術總監Steve聊了聊，他表示近年來《王者榮耀》的皮膚將重點放在了核心氣質的挖掘上，也越來越注重於提煉東方美的元素，並用契合主題的手法表現出來。

　　以下是經過刪減的採訪實錄。

　　設計思路：用户從外觀着眼，

　　設計由核心入手

　　葡萄君：這五年來，《王者榮耀》的版本美術偏好是什麼樣的，有什麼美術層面的變化？

　　****Steve：****一開始我們就討論過，如果在國內做一個偏西方或歐美題材的遊戲，可能只能做到好看，味道卻不對。所以我們以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人物為主要內容，選擇了符合東方審美的美術風格。為了避免太過刻板，一些設計還結合了現代服飾、造型，對角色再創作。

　　皮膚的拓展維度則更大，可以採用現代、古代、未來科幻各種題材。而國內用户尤其喜歡傳統文化題材，很多人瞭解得不比我們少，如果做不出那個味道，就會有人説你做得太表面。所以我們這幾年在不斷加強傳統文化，挖掘當代審美下的東方美學。

　　葡萄君：你們是什麼時候開始做這種轉型的？

　　****Steve：****當《王者榮耀》獲得更多認可，影響力越來越大，我們看到這個遊戲已經不止是一個簡單的娛樂產品，也承擔了一定的文化傳輸作用。這時我們就開始思考，要怎樣讓大家對人物產生興趣，同時也挖掘出價值。

　　楊玉環遇見飛天皮膚

　　葡萄君：一般來説皮膚設計流程是怎樣的，有什麼思路？

　　****Steve：****我們整理總結了一套王者美學的設計框架，簡單理解就是設計上從裏到外的三個圈層。

　　最外層是直觀的美術表現，即選擇合適的色彩、造型、線條、構圖、手法來表達內容，並通過設計標準形成統一風格；中間圈層是內容元素，例如要選擇五嶽還是敦煌這樣的主題元素包裝；最裏面一層是情感，是核心情緒和氣質，包含着一款皮膚中最能打動人和情感共鳴的點。

　　葡萄君：基於這個思路，你們是按什麼順序設計的？

　　****Steve：****從用户角度來説，三圈層一般是從外向裏看：先看整體造型、色彩有沒有吸引力，再看裏面的要素內容能不能看得懂，最後才是有沒有被內容打動。

　　但我們設計者要從裏向外看：先思考要傳達什麼情緒、能不能傳達到，再尋找能傳達這個情緒的內容，最後才是用表現手法做得更美，提升直觀的視覺效果。

　　這在影視裏也一樣，觀眾先被基礎的畫面表現吸引到，才會體驗到劇情，最後被核心情緒打動，但創作時是相反的過程。

　　葡萄君：設計過程中有什麼難點？怎麼做到讓一款皮膚有統一的風格，而不是為了風格化堆砌內容？

　　****Steve：****做內容確實可能會什麼都想往裏加，但加得越多，信息越散。如果不能通過設計、故事、語音、技能傳達到核心內容，就會顯得很表面，用户看完不會有任何印象。因為現在爆米花式的信息太多了。

　　葡萄君：你們確定主題時會怎麼做？

　　****Steve：****大部分內容需要在設計前期頭腦風暴，至少出4-6版不同方案，一起討論評估、一步一步篩選。通過比例大概是6:1到10:1，如果選不出合適的，還要再出再選。

　　設計過程：差異化的核心氣質，

　　相配合的表現手法

　　葡萄君：用具體案例來説説吧，比如像五嶽這套皮膚是怎麼設計的？

　　****Steve：****五嶽是去年的新年套系皮膚，之前我們採用門神的設計，做過後羿和楊戩的年畫皮膚，類似的還有五虎系列。

　　狗年春節時楊戩的系列皮膚

　　但之後再以這種節日氣氛為主題，會造成重複體驗。於是我們圍繞家國情懷這個點不斷思考，看到了五嶽這個概念。

　　葡萄君：五嶽主題的核心氣質是什麼？

　　****Steve：****祖國河山的美好。這個概念很少有比較具體的設計作品，因為一説大好河山，一般人的印象都是紀錄片、風光片等等。越有生活閲歷、年齡越大，可能感觸越多。但《王者榮耀》以年輕用户為主，我們要先用一些內容和表現吸引他們，再試圖激發情感。

　　葡萄君：那在內容和表現層面，你們是怎麼做的？敦煌、越劇這種主題都有具體參照，但五嶽是個抽象概念。

　　****Steve：****五嶽山確實是一個非常大的概念，並且山的元素以前也很少應用於遊戲角色設計。我們要思考的，就是怎麼樣去把山提煉出來。

　　首先我們總結了山的特點，以山的造型，把角色定位為以五嶽化身的山神形象。在形象表現上把山的元素作為造型和裝飾，再將五個不同的色彩分配到對應的山上。

　　五嶽系列中伽羅的太華皮膚

　　‍

　　其次，我們用國畫的山水水墨，結合燙金畫的方式，讓角色從畫中走出；造型上也運用了較多曲線設計，以及山、雲紋、水等元素，這都是我們對山水畫表達形式的提煉。

　　五嶽系列開屏的山水畫元素

　　想把內容傳達完整，需要多個維度來支撐，包括敍事。所以我們的動畫、CG、內容，都在投入更多精力和資源加強故事情節。

　　葡萄君：敍事這方面，感覺在情人節系列裏體現得很明顯。

　　****Steve：****對，就拿孫尚香和劉備的時空戀人來説，我們的主題是時空跨越、平行時空戀情。以前我們做情人節、七夕節時，都以撒狗糧的方式為主，但做多了就會體驗重複。

　　送出信件的劉備

　　於是我們想到，愛情就一定要用恩愛來表現嗎？如果他們之間也有一定的距離，需要跨越時空、克服困難，這可能是一個情感共鳴的點。因為現在年輕人也很辛苦，有時候因為工作不一定能天天見面，還有的人因為身處異地，見面機會更少。

　　收到信件的孫尚香

　　葡萄君：感覺這套皮膚的風格偏卡通渲染一些，描邊更重。

　　**Steve：**是的，從之前做妲己的時之彼端開始，我們就在嘗試用一些二次元的渲染方式。時之戀人在題材上偏現代，所以我們覺得這種二次元、偏日漫的風格會更契合主題。不過因為也是在《王者榮耀》的整體風格下做一些渲染，各個方面還需要符合標準。

　　葡萄君：這幾個例子聽下來，感覺你們很想避免重複體驗。

　　****Steve：****現在的用户對產品要求越來越高，如果你的風格沒有特點，那我為什麼不玩做得更好的遊戲？有了差異化和特點，才能在如今的市場上站得住腳。

　　現在有很多獨立遊戲受歡迎，除了玩法創新，也在於風格能讓人眼前一亮。這才是大家希望看到的，而不是説今年出了一個遊戲，這個遊戲怎麼跟另一個這麼像啊？

　　葡萄君：現在很多人都説美術不能太套路，但又不知道怎麼去套路。

　　****Steve：****這些年國內技術、美術發展都很迅速，製作方面也越來越能靠近歐美優秀的大廠產品，但缺少的還是核心氣質和敍事。

　　對於美術風格來説，大家很容易看哪個遊戲火了，就一窩蜂地做一個類似的遊戲和美術風格。但像我剛才説的，有差異化才能站得住腳。我們可以明確一個美術風格方向，結合自己遊戲類型玩法和所面對的用户羣體，不斷加強自己美術風格特色，同時深挖設計、技術特點，慢慢形成自己的壁壘和風格方向。

　　東方美學：意識傳達與哲學體會

　　葡萄君：你覺得從這幾年的覆盤看來，包括對傳統文化和核心要素的思考，會讓你們團隊形成一種核心競爭力嗎？

　　****Steve：****肯定會，做好任何事都需要不斷積累。團隊要達成一致目標，才能從不同的專業角度思考怎麼做。比如想做東方美學、文化，都需要大量時間思考、蒐集資料、設計、驗證，並以我們的美術風格呈現。

　　一方面，做好、做多了，用户就能感受到《王者榮耀》的風格。另一方面，設計思路大家都能想到，但關鍵在於能否貫徹到設計製作中。團隊越大，難度也會越大。

　　葡萄君：《王者榮耀》一直強調的東方美學，你們到底是怎麼理解的？

　　****Steve：****東西方的美學表達是兩種迥異的思路。西方非常體系化、邏輯化，會傳授具體的技法。但在東方我們更講意境，一種意識的傳達。我和同事買過很多相關書籍，這些書往往不會直接告訴你山水畫怎麼畫、筆墨手法怎麼用，而是會上升到文學甚至哲學層面。

　　例如中國要表達時間，就會描繪水流、落葉、植物的生長。這些內容需要通過一些文字慢慢摸索、體會，再結合專業知識總結成方法論，才能轉化成視覺要素，而不是直接就能學會的。

　　葡萄君：在表現手法上，東西方有什麼差別？

　　****Steve：****西方更注重寫實，注重結構、透視、光影。但東方是用最簡單概括的線條、構圖傳達一個概念。這些其實現在也在用，只是在產品上有不同的表現形式。

　　為什麼中國畫要留白？因為我們不可能在一幅畫裏把所有東西呈現出來，而留白有無限的空間讓人拓展思考。西方的美學體系經常講簡約、扁平化、少即是多，這些概念很多都源自於東方。在中國古代的一些繪畫作品裏，東方就已經在做一些概括、提煉的設計。

　　似空實滿的留白

　　葡萄君：結合三圈層來説的話，怎樣做才能更東方一些？

　　****Steve：****在表現層面，東方的色彩運用對柔和、對比需要更多控制；在內容層面，東方美學傳達的大多是山、水、自然。

　　美學其實是哲學的一部分，而中國哲學傳達的就是生命哲學，是一種不刻意破壞自然規律、尊重生命的精神，這也是核心層面。

　　有時看一些書和文章就能感受到，這種美不是你看到了一幅畫，你覺得畫美，而是能從文字裏感受到畫的美。並且這種美能打動你，從心底產生認同感，這是東方美學非常需要挖掘的一點。

　　宋徽宗《臘梅山禽圖》

　　葡萄君：你們覺得自己做得怎麼樣？

　　****Steve：****過程中我們慢慢發現，真的，這樣博大精深的知識體系，可能不是我們一年兩年，或者五年就能研究好的，有可能要用一輩子研究學習。

　　以前年輕的時候，我們不太能理解這種美。但現在再回頭去看那些詩詞，比如李白杜甫詩中表達的意境，有時候真的會被打動，甚至感覺要哭出來。

　　但想理解這些內容也需要知識和積累，畢竟我們活到這麼大歲數才感受到。所以我們想用一些更精煉的手法，讓現在的年輕人也能更好地感受到這種美，而不是等到十幾二十年之後才有體會。

　　這也是我作為設計者、藝術工作者慢慢理解到的一件事——讓難以捉摸的事物更加通俗化，讓大眾更易感，是我們做這些事的一份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