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建國 | 網購成癮,其實是今日中國的“社會病”_風聞
探索与争鸣-《探索与争鸣》杂志官方账号-2020-11-11 20:00
【編者按】又到了一年一度的“雙十一”。今天,網購已經遠遠超出一種交易活動,成為當代社會的生活方式。本文指出,網購成癮是網絡時代的流行性物慾症。網購成癮者對商品有着強烈的佔有慾,實際上,他們是把網購當作發泄生活壓力的方式,希圖通過網購抵禦內心的孤獨和焦慮,卻難免陷入“越網購、越空虛”的困境。網購成癮由此成了一種“社會病”,反映着當代中國社會心態中不可忽視的部分。我們特推出本文,以供讀者思考。
在消費社會,物慾症是一種流行性社會病,大眾傳媒在物慾症的傳播中充當了重要的角色。而在網絡時代,網絡不僅在傳播物慾症方面起到了媒介作用,其本身也是被消費的對象,同時又充當着“消費導師”的角色。許多網民沉溺於網絡購物活動而不能自拔,患上了強迫性購物症。在網絡技術的支持下,網購成癮者在心態、手段、流程、方式等方面與傳統的購物成癮者有着很大的區別,本文擬從商品幻象與循環型自戀的角度,探討網購成癮的規律和特徵,並展開批判性反思。
網購運動與網購成癮
隨着網絡的普及,網絡購物已成為重要的消費行為。以2019年天貓“雙11狂歡節”為例,當天成交總額達到2684億元,這一數字比上年增長了25.7%。由此可見,網絡購物節所形成的巨大消費效應,遠超過一般意義上的節日消費,網購不僅是一種交易活動,目前更是網絡社會最為流行的生活方式。
19世紀末期,隨着資本主義的發展,超級市場作為消費革命的重要標誌,體現出資本主義大眾消費時代的基本特徵。超級市場不僅成為“豐裕社會”的象徵,也為普通民眾創造了消費平等的機會。彼時,“唯一能夠和哥特式大教堂比肩的,便是超級購物中心。他們不斷排擠、吞併規模還不夠大的購物中心,並散發出更強烈的購物荷爾蒙,向那些更遠的消費者大拋媚眼。”而在互聯網時代,商品世界的網絡化使消費的“可得性”變得極為便捷。商家與網民可以通過網絡建立直接的交易關係,天貓、京東等大型網上購物商城可以為消費者提供極為豐富類別的商品,並通過各種廣告、優惠方式給商品披上浪漫的光環,呈現出網絡消費時代的絢麗景觀。誠如鮑德里亞所言:“它們總是要想方設法打開指示性的道路,誘導商品網中的購物衝動,並根據自身的邏輯,進行誘導、提高。”消費者通過網絡購物平台可以任意挑選自己喜歡的商品,從而可以足不出户而隨心所欲地完成商品購買活動。對於消費者而言,網絡本身就是全球性的超級市場,無論身在何處,商品就在眼前。與傳統購物模式比較,網購本質上就是“點擊型消費”,消費者不僅通過“點擊”極大地節約了購物的時間成本和商品交易成本,而且可以通過網絡空間使無數品牌在瞬間“彙集”,彰顯消費者的主體價值和消費自主權。因此,如果將超級市場比作一所教堂的話,那麼網絡本身就是購物教堂的“彙集”,是最大的購物天堂。
從消費心理的角度看,由於網購是一種可以快速實現消費目的的隨機行為,消費者可在網絡上對商品外觀、質量和價格進行比較,網絡上的商品圖像更多地呈現了商品的“電子面貌”,它折射和美化了實體商品,凸顯了商品的美學價值。但電子圖像的外觀與商品使用價值之間並沒有直接的聯繫,消費者在網絡上點擊某種商品,更多地是憑藉經驗和品牌印象進行選擇。由於缺乏在實體商店的“鑑賞”過程,消費者在網購過程中往往關注商品外觀、品牌影響力和性價比。儘管不少網絡商城宣稱可以無條件退貨,但網購後退貨流程較為複雜,如果商品在質量上不存在明顯瑕疵,一般消費者對網購商品還是選擇接受,其“第一感覺”對商品的選擇特別重要。因此,網民通過“點擊”完成商品交易的過程,有着“我購物,我做主”的心理優越感。由於網絡商城在進貨渠道、經營成本上具有較為明顯的優勢,相對於實體商店,大部分商品在價格上具有較強的競爭力,尤其是天貓製造的“雙11購物狂歡節”,利用廠家提供的優惠措施進行集中降價銷售,具有非常明顯的促銷效應。對於消費者而言,選擇網絡購物更加簡單、快捷、經濟、實惠,在與傳統消費方式比較的過程中,消費者逐步習慣並偏愛網絡購物,這是網絡時代消費革命的直接體現。
在網購時代,網民幾乎等同於消費者,絕大多數網民具有網購的經歷。尤其是微信、支付寶的普及,使網絡支付二維碼能快速生成,網絡掃碼消費效率極高。對於消費者而言,現鈔支付與掃碼支付的感受有很大不同,許多消費者感覺現金支出是在現實中減少了貨幣擁有量,而網絡支付僅僅是“掃”一個數字,具有很大的隱蔽性,似乎對自己的現金流並不產生多大影響,甚至在網購過程中由於對購物車上的商品具有強烈的獲得感,他們對多次“掃碼”支出的數字似乎並不敏感。“掃一掃”成為不少購物者的優雅姿勢,似乎手機上捆綁的銀行卡有着取之不盡的資金來源。“買買買”是持久的購物運動,加入其中,便擁有美好的網上消費經歷。
正是由於網購能夠不斷製造消費慾望和快樂體驗,許多消費者沉溺其中,他們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在網上搜羅各種商品,對工作、社交卻心不在焉。他們並不在乎購買了太多“華而不實”的商品,為了網購,他們不惜透支信用卡,不惜到處借貸。網購是他們排遣孤獨、發泄不滿的手段,不網購,就會感到無聊和空虛。網購成為慣性行為並逐步發展為一種“強迫購物障礙”,網購成癮作為“社會病”的一種,已經成為網絡社會的流行性物慾症。
2019年,“我太難了”成為網絡流行語,表達了許多青年網民遇事不順、沮喪、困惑和無奈的心境,同時,也表明許多網民在尋求“解壓閥”,進而表達自己的不滿情緒。而與之對應的是,網絡購物則“太容易了”,成為許多網民發泄“太難”的重要方式。不少人網購成癮,與他們的社會境遇、性格愛好、生活習慣、社交圈子等有着密切關係。根據袁勇貴分析,容易出現網購成癮的人羣往往有幾個特徵:30歲以下、性格內向、社交功能受損、生活空虛、愛好少,同時比較焦慮。她們享受的往往是網購時精神的亢奮和愉悦,一旦過了這個勁頭,發現買了自己不需要的東西,而且信用卡也刷爆了,又會有強烈的失落感。這説明網購成癮者並非對商品有一種真正的消費需要,而更多地將商品作為“總體消費”的對象。對於網購成癮者而言,網絡點擊是一種生活習慣,他們更多地滿足從點擊到收貨的“夢幻過程”。他們毫無節制地購買,不少人的房間甚至變成了“垃圾場”,零食、飲料、衣服、鞋子,隨處亂放,他們夢想擁有某件商品,設法得到了它,隨後便棄之如敝屣。但是,對於他們而言,任何東西,只要是“新的”,必定具有肯定的價值,如果不是新的,便被認為是微不足道的。喜新厭舊是網購成癮者的本能,他們不斷在網絡上搜尋新的商品,從而實現自己的下一個目標。但是,“高漲的期望使人需要付出不斷的努力,拼命跟上最新產品,參與消費競技場的競爭。反過來,這又迫使他們更辛勤地工作,好買得起這些東西。他們的生活變得越來越緊張,越來越充滿壓力感”。為了網購,他們付出了高昂的成本,但他們沒有心情欣賞“戰果”,並在網絡商品的“邂逅”中尋求新的購物之旅。
商品幻象與價值迷茫
一般而言,購物是為了滿足消費的需要,網購商品儘管在交易方式上與傳統購物形式有差別,其使用價值仍需要通過消費的環節才能體現。因此,正常的網購行為是為了滿足消費者對特定商品的實際需求,網購也是提高網民“獲得感”和“幸福感”的重要途徑。但是,長期沉溺於網購,大量購買自己並不真正需要的商品,對消費者及其家庭會帶來諸多危害。尤其是一些網購成癮者不顧自身經濟實力,盲目網購造成家庭負債沉重,一些網購成癮者下月工資還沒有到手,就盤算好網購商品的清單了;看到一些“網紅”商品時,許多網購成癮者便盲目趕時髦,不問是否實用,一律“拿下”;不少網購成癮者工作時心不在焉,網購時精神抖擻,每天刷購物APP到深夜;一些網購成癮者已養成“購物癖”,不惜用多個信用卡透支消費,造成個人和家庭負債沉重,極大地危及自身的經濟安全和身心健康,也影響家庭和睦,甚至造成婚姻危機和自殺悲劇。如2013年6月14日,重慶沙坪壩一名28歲的女子李某因網購成癮難以控制而選擇自殺,所幸搶救及時,治療後脱離了生命危險。
圖源:網易
隨着網購的快速發展,網購成癮現象已較為常見。早在2011年1月,中國青年報社會調查中心通過民意中國網和網易新聞中心對2580人進行了在線調查,調查顯示,71.1%的受訪者認為自己“網購成癮”,其中25.6%的人感覺自己有“比較嚴重”或“很嚴重”的“網購癮”,45.5%的人表示“有一點上癮”。受訪者中,91.8%的人有網購經歷。當然,這些承認自己為網購成癮者並不都具有嚴重的“症狀”,但9年後的今天,網購的普及程度已不可同日而語。網購成癮者的比例、規模超乎人們的想象。
如果説網絡成癮主要是由於網民對信息產生嚴重的依賴,那麼網購成癮則是網民對網購商品的迷信。網購成癮者不僅具有網絡成癮的一般特徵,其在行為、心理上更多地體現出對購物行為的痴迷。不少網民每天花費6小時甚至更多的時間在網購,由於網購而影響到正常的休息、學習和工作,這顯然是患了“網購病”。表面上看,網購成癮者是在單獨行動,他們的購買行為似乎與他人無關,網絡購物之所以被這些人所喜愛,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網購會讓人有“全世界都服務於我”的感覺,這有利於人們舒緩情緒、增強被關注感。不少人甚至以“我網購,我自由”來釋放內心的壓力。許多網購者因而遠離現實的社交網絡,他們不喜歡參加集體活動,不善於溝通,變得寡言少語,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對網購商品的迷信。對於他們而言,網購主要是滿足自身的消費慾望,而這種慾望是由商品符號激發的。網購平台尤其是網絡商城充當着“消費導師”的作用,網購成癮者的購物荷爾蒙,明顯受到網絡購物廣告與品牌營銷的影響。尤其是一些“網紅商品”通過各類媒體的大力推銷,塑造所謂的消費個性和身份認同,形成“我購買,我喜歡”的消費邏輯,從而產生巨大的從眾效應。因此,網購成癮者的消費自主權與選擇權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商品迷信”的影響。儘管網絡商品與一般商品在價值、使用價值上沒有任何區別,但網絡商品的圖像化展示,卻對“商品美學”產生了某種吸附效應。正如豪格所言:“這些圖像如同鏡子一樣具有移情作用,它們照向基礎,從表象中提取秘密,並且傳播出去。這些圖像將會打碎人們一直不滿意的那些方面。幻象的作用是告訴人們它是令人滿意的,他能從人們的眼睛裏猜到並讀出人們的願望,然後將光線聚攏在商品的外觀上,甚至更加虛幻的表演中。商品從幻象中產生了意義,人們憑藉幻象找到了意義,將幻象視為對自己和世界的解釋。”
在大數據時代,淘寶、京東等大型購物平台對消費者的偏好進行深度挖掘,不少網購成癮者進入購物平台之後,便進入“商品導向型”生活模式。許多人不僅缺乏抵抗力,還抗拒原本正常的價值觀、社交觀和文化觀,將網購生活“神聖化”,並由此陷入了“我網購,我做主”的幸福幻覺,與現實世界格格不入。然而,網購並不能形成隔絕社會關係的屏障,過度膜拜商品會淡化他們對親情的投入和體驗。當商品幻象轉化為日常生活的幻想,商品便主導了網購成癮者的生活。
網購成癮者對商品的迷信,不僅具有一般拜物的特徵,還體現網購時代的新的迷信趨向。對許多網購成癮者而言,他們崇拜的商品並非是根據品牌和價值的標準來劃定的,他們更在意“消費總量”和“整體獲得感”,比如不少人會購買數百雙皮鞋、數百套衣服,儘管這些商品他們一輩子也消費不完,但他們並沒有考慮到是否會真正使用。他們在網購的過程中,所謂的“喜歡”是最重要的,尤其是商家提供的各種折扣、降價優惠,會進一步激發他們的購買慾望。對於他們而言,“擁有”比“消費”更為重要,他們之所以不斷購買,並非是由於在生活中缺乏某些商品,而是將購買作為自我價值實現的途徑。他們從網購下單到收到商品的過程,是對整個購買活動的自我獎勵和高度肯定。尤其是當“快遞小哥”按動門鈴的瞬間,他們會迫不及待地擁抱各種包裹,然後,以極快的速度打開各種包裝,以燦爛的笑容和滿心的歡喜品鑑他們的“傑作”,而此類狂喜的高潮很快會退卻,他們會很快投入下一輪的商品迷信之旅。
圖源:新浪財經
可見,網購成癮者所關注的商品,是一種總體上的“物”,是“豐盛”的幻覺。他們在點擊和購買某種商品的過程中,是由於受到了某種誘惑,他們不知道自己的真正需求,網絡商品在分類和展演的過程中,散發着“香味”並“注視”着網購者,向他們不斷髮出購買的種種暗示。此類網購和營銷方式,“與其説是在鼓勵自我沉溺,不如説是在鼓勵自我懷疑。它總是在創造需求,卻又不讓它們得到滿足;它在導致新焦慮的同時並沒有減輕舊的焦慮。通過用美好生活的種種圖景來包圍消費者,並把這些圖景與成名成家的美夢聯繫在一起”。網購成癮者在“觀看”過程中不知不覺地強化了他們的購買慾望,他們不斷聽從各種商品的暗示和勸告,電子場景使“商品美學”更能激發其符號價值,網購成癮者無法抗拒商品的誘惑,在不斷生成訂單的過程中,他們已不自覺地受到商品的操控。可見,網購成癮與“網控”和“商品控”有着緊密的聯繫,網絡製造了“總體的商品舞台”,而具體的商品通過“展演”到處俘獲他們的忠實用户,從而引發不少網購者無休止地觀看,並激發他們“點擊”的慾望,進而產生迷戀而不能自拔。網購成癮者所宣稱的消費自主,事實上是被商品控制的偽命題。
顯然,網購成癮者過分強調生活的物質方面,被商品製造的“幸福幻境”所迷惑,沉浸物質世界而忽略了精神上的自由,此類價值觀被芒福德稱為“無目的的物質至上主義”,結果是消費者的個性被忽略了,價值觀明顯扭曲。“物質產品的重要性誇大到一種象徵——成了智力、能力和遠見的象徵,甚至誇大到把不擁有物質產品視為愚蠢和失敗的象徵。這種物質至上主義已經沒有了目的,他本身就是終極目的。”對於網購成癮者而言,購買什麼商品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購買”,而這種消費至上主義本質上則是對消費意義的“消解”。
由於對商品存在無止境的欲求,網購成癮者便成為物慾症的攜帶者和傳播者。他們熱衷於在網絡上到處蒐羅商品,將“美好生活”等同於“網購生活”,他們當中大部分人屬於普通工薪階層,甚至有許多並無工資收入的學生和家庭主婦,他們熱衷於購買各種並無實際需求的商品,並通過朋友圈炫耀他們的“戰果”,他們甚至以負債“對抗”家人和朋友,將網購作為逃避現實的手段,唯有購物的刺激讓他們無比愉悦。這種用購物填補空虛的手段與消費主義生活相互“唱和”,為無數的網購成癮者提供了自我解脱的託詞,贏得了消費市場的廣泛歡迎。尤其是對於那些收入較低、工作壓力大、升遷無望的青年網民而言,他們一邊喝着“喪茶”,一邊通過網購發泄不滿和製造“幸福”場景。值得注意的是,此類以網購為主要手段的物慾症很容易傳染,並披着諸如“喪文化”“佛系文化”“祈願文化”“油膩文化”“塗鴉文化”“吐槽文化”的外衣,在網絡上大行其道,成為消費社會的新景觀。
循環型自戀與治療性消費的悖論
網購成癮者在行為方式上的突出表現就是重複性、盲目性購買。表面上看,購物是一次性行為,消費者在購物動機上與其日常生活的需求有一定關聯。但網購成癮者往往忽略商品的使用價值,將網上購物作為日常的“貪念”,通過對物的佔有達到填補內心空虛的目的。因此,他們對商品的喜愛事實上是一種“移情”,是對商品的整體性需要,至於具體品牌、數量、價格,僅僅是某些量化指標,是分散了的“小目標”。而作為生活方式的網購行為,則是他們表達自我、建構自我的手段。在他們看來,每次購物,便是一次消費循環,從網上選購、支付、收貨,如同一條封閉的流水線,其流程是重複的。鮑德里亞用“再循環”一詞表達了此類消費價值觀:每個人要跟得上消費潮流,“每年、每月、每個季度對自己的服裝、物品、汽車等進行再循環,假如不這麼做,就不是消費社會的真正成員”。而網購成癮者不僅偏好日常用品的“再循環”,而且將網購作為一個整體性的循環系統,通過網購重複地“作業”來實現自我價值。
網購成癮者進入循環系統後,通過重複性購買活動不斷增加商品消費的總量,通過大量佔有商品來獲得自我成就感,他們固然對網購商品有着特殊的偏好,但這種購買活動的本質是通過“佔有”商品來獲得心理上的補償。他們通過豐裕的商品來證明自身的“實力”,並表明他們是消費社會的勝利者。然而,他們如此熱衷於網購,並不代表他們都特別富裕,他們中的許多人陷入沉重的債務之中而不能自拔,頻繁的網購也形成了精神依賴的怪圈,“越空虛,越網購”。由於網購只能維持短暫的快樂,獲得商品之後的失落,需要以新的網購行動來填補。但是,不斷累積的網購商品僅僅是物質上的“鴉片”,它不僅無法排遣網購成癮者的空虛,還會形成新的焦慮和不安。因此,網購成癮者在精神上也形成了一條狂躁不安的循環系統。
圖源:網易
網購成癮者之所以會患上精神焦慮症,源於他們的自戀心態。物戀是他們的表象,自戀則是物戀的本質。他們通過不斷購物來強化對自己的喜愛,強調自己的可愛、自尊和社會地位。自戀是“自我把自身作為色慾化的客體”,正如史密登(Nelle Symington)所言:“在自戀的自體的核心有一個空洞,也就是説內在沒有支撐生命的力量——用以前的話説就是沒有‘性格力量’。所以,‘我’需要被撫慰,但是這份撫慰僅僅影響到表面。‘我’必須被刺激,但那也是讓表層興奮起來。在兩種情況下,其作用都不持久。”由於需要持續性的刺激,網購成癮者通過不斷獲得商品的快感來驅除內心的空洞感,這是一種與“自體”不同的“超我”力量,而此類“超我”的力量並非來自強烈的宗教信仰,而是需要自我在孤獨中不斷強化購物行為來獲得暫時的解脱,但重複性的購物刺激對個體的獲得感存在着邊際效益遞減的趨勢,為了擺脱精神上的困境,網購成癮者不得不通過延長網購時間、增加購物品種、提高購買頻率來降低焦慮和空虛感,這就使網購成癮成為循環型自戀的重要表現方式。
這種循環型自戀是網購成癮者在封閉的自我空間中所體現出的精神狀態。他們在網絡購物中暫時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找到了消費的快感。但是,作為個體,他們與現實社會並沒有隔絕,工作上的壓力,生活中的失意,社交中的不快,時常影響着他們的情緒。他們在孤立與焦慮中便通過網購來進行心理補償,希圖排除外界的各種干擾,並強化“自我價值”。但是,他們的成就感和獲得感仍然離不開“觀眾”的認知。儘管他們經常會幻想自己風光無限,然而,對於自戀主義者而言,“離開了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的觀眾他就活不下去。……只有當他看到自己那‘輝煌的自我’形象地反映在觀眾全神貫注的眼神裏時,……他才能克服這種不安全感”。不少網購成癮者熱衷於朋友圈曬各種網購商品,就是為了“賺取”觀眾的點贊而滿足虛榮心。
對於許多網購成癮者而言,既然在現實生活中遇到各種挫折而無法排解,既然由於人際冷漠而缺乏親密的朋友圈,不斷網購便是自我發泄、自我強化、自我依戀的方式。他們進入網購循環模式之後,通過商品符號的刺激來進行自我暗示,暫時擺脱由於收入、工作、情感等方面所造成的挫折感,從重複性購買中激發消費的荷爾蒙,進而取悦自己。這種基於自戀心態而形成的購物習慣,表明網購成癮者是在尋求自我實現的途徑。這種購物行為被他們視為“治療性消費”,它不僅僅是為了滿足網購者的物質需求,更多地體現為他們抵制失敗、焦慮、孤獨的自我救贖方式。他們之所以購物成癮,不僅是對商品頗為迷信。而且還通過購物活動進行心理補償,試圖幫助自己抵制不良情緒,進行心理暗示,意即:“擁有了豐盛的商品,我就擁有了快樂人生”。與消費社會所倡導的“我消費,故我在”的價值觀相比,網購成癮者更體現出“我購物,故我幸福”的自戀心理。他們將購物作為心理調適和強化“自我”的基本手段,顯然,在他們看來,購物不僅是一種生活方式,還是一種心理治療的手段。通過不斷的重複購買活動,他們試圖改變自身的精神狀況,擺脱孤獨、焦慮的干擾,獲得自我價值的提升。
然而,購物活動本質上是一種交易行為,它對消費者心理的影響不可能會持續下去。網購成癮者即便不斷強化購物的時間和頻率,也不可能脱離現實的工作、學習和人際交往,長期迷戀於購物活動,更會與日常生活“脱軌”,導致更多的焦慮和痛苦,這就使他們在循環型自戀中不能自拔,折磨他們的,“不是內疚,而是一種焦慮。他並不企圖讓別人來承認自己存在的確鑿無疑,而是苦於尋找生活的意義。他已從過去的迷信中解放了出來,但卻對自己現在的存在發生了懷疑。……並生活在一種煩躁不安的永遠不會滿足的慾望之中”。由於商品的麻醉作用並不能持久,現實的困境他們又不能不面對,過度的自戀反而會導致自暴自棄,從而進一步加深精神的焦慮與緊張。正如理查德·桑內特所言:“作為一種性格疾病,自戀和強烈的自愛是恰恰相反的。自我迷戀並不會產生滿足,它導致了對自我的傷害;抹掉了自我和他者的邊界意味着進入自我的東西不可能是新的、‘其他的’;……所以自戀的臨牀症狀並不是一種活動的狀態,而是一種存在的狀態。”然而,網購成癮者明知購物癖會造成“習得性無助”,但他們並沒有從循環型自戀中解脱出來,仍然將購物作為自我救贖的手段,迷信商品的精神治療作用。
可見,由網購成癮而導致的循環型自戀是物慾症的新類型,是物戀與自戀的深度混合,而計算機和網絡技術在其中起到了“黏合”作用。網購成癮是在網絡成癮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其根源是對網絡消費的迷信和網絡技術的崇拜。網購成癮者被網絡定義為“信息處理器”,他們的購物單則視為“被處理的信息”,網絡技術控制了他們的消費行為,實現技術對文明的“壟斷”。因此,“計算機最基礎的隱喻消息是:人類是機器,是會思考的機器,是確確實實除了機器什麼也不是的機器。也正因如此,計算機成了技術壟斷時代最典型、無可比擬、近乎完美的機器。它征服了人類在天性、生物學特性、情感、精神等方面的各種訴求,使人類體驗的方方面面臣服,並表現出比人類更善於‘思考’,以使人類臣服的事實更具有説服力”。當網購成癮者淪為消費的機器時,也意味着消費意義的終結。在商品累積的消費叢林裏,網購成癮者僅僅看到了“物的生長”,卻喪失了消費者的應有“資質”。因此,網購成癮者所導致的最終結果是:被商品宣告為“主體的消亡”。
結 語
誠如雅斯貝斯所言:“技術進步的後果,就其關係到日常生活而言,在於形成了生活必需品的可靠供應。但是供應的方式使我們在這些必需品中得不到多少快樂。它們僅僅是物品,可以在我們注意到它們的片刻通過支付貨幣而獲取。它們缺乏那種由個人努力而生產出來的東西所具有的獨特吸引力。諸種消費品成批供應,成批消費,留下的廢物則被扔掉。”由此可見,網絡技術的發展使我們的生活無比便捷,但網購本質上是一種滿足消費需要的購物方式,其本身並沒有多少創造力。無論網購的形式和手段如何變化,它都應基於消費者對商品的真正需要。因此,網購成癮是脱離了現實生活需求而形成的購物強迫症,網購成癮者對商品的痴迷會導致循環型自戀,極大地損害其身心健康。對於網購成癮者而言,需要重新認識自己,認識購物的本質,認識商品價值與消費價值的關係。物慾症是一種少花錢,而不是多花錢,才能治癒的病。從理性的角度看,網購成癮者要正確地認識網絡消費的性質,保持客觀、理性的消費觀,培養良好的消費習慣,制訂合理的個人財務計劃,降低不必要的消費支出,正視工作、學習和社交中存在的問題,才能走出循環型自戀的迷局,迴歸到正常的生活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