驍話一下:非洲“小中國”,為何埃塞俄比亞內戰反覆爆發?_風聞
王骁Albert-国际关系观察者2020-11-14 10:25
大家好,我是在觀察者網和你分享知識的王驍,大家看着美國大選,總是幻想美國什麼時候打內戰,其實在東非,埃塞俄比亞這個國家已經真的快要打內戰了。埃塞總理艾哈邁德,就是那個因為結束與厄立特里亞戰爭,而獲得炸彈和平獎的男人,11月4日宣佈,軍事打擊北部的提格雷州,內戰一觸即發。
11月11日,埃塞政府軍打死了550名“提格雷人民武裝陣線”武裝人員。而衝突的直接原因,可以追溯到9月,提格雷州不顧聯邦政府反對,強行進行地方選舉,央地矛盾激化,總理將提格雷州的選舉定性為叛國。埃塞俄比亞是人類歷史最悠久的文明之一,列強瓜分非洲後,一度是非洲唯一的獨立國家,曾英勇地抗擊意大利侵略。1970年代帝制崩潰後,各族爆發內戰,1993年厄立特里亞獨立,雙方又因邊界問題打了兩年。直到21世紀,紛爭才逐漸平息,此後十年一度實現過年均百分之10.9的高速增長。安穩到今天才20年,為什麼埃塞俄比亞又一次走向內戰邊緣?本期《驍話一下》,我們就聊聊埃塞俄比亞民族之亂。
埃塞俄比亞位於東非,三分之二的國土屬於高原,海拔在2500到3000米,沙漠和半沙漠土地佔國土面積的百分之28。埃塞俄比亞這個國家最大的兩個問題,第一就是沒有出海口,第二就是民族問題嚴重,國內沒有佔總人口數量百分之50以上的主體民族。兩個問題加在一起導致埃塞俄比亞頻頻內戰。今天的節目出場嘉賓非常多,大家請拿出紙筆,不然你一定會亂。好,我們開始講故事。
19世紀以前,埃塞境內小國林立,其中有個阿姆哈拉族特別厲害。《洛杉磯時報》曾報道,主流學術認為:3000多年前,有一批走出非洲的人類,從亞洲和歐洲回到了非洲之角,至今阿姆哈拉族中還有3成基因,能夠追溯到這一人羣。説來也巧,《舊約聖經》中記載,示巴女王曾和以色列所羅門王約會
兩人的孩子統治了埃塞俄比亞。阿姆哈拉人建立了阿比尼西亞王國,也就是埃塞俄比亞的音譯,來自希臘語“曬黑的面部”,他們在四世紀皈依了基督教,和拜占庭往來頻繁。阿姆哈拉人通過武力不斷征服其它民族,結果治下的民族越來越多,阿姆哈拉人成了少數民族,只佔到了總人口的百分之27。他們的民族政策簡單粗暴,就是能同化就同化,不能同化就鎮壓,如果造反就殺掉。這種政策強制催生出了埃塞的現代國家意識,但是也導致內部各民族存在着嚴重的仇恨。
1896年,意大利侵略埃塞,阿姆哈拉人憑藉高原優勢和頑強意志擊敗了侵略者,但是短暫的勝利無法掩蓋整體的落後,為了避免意大利惱羞成怒,埃塞還是同意把北方的出海口厄立特里亞,割讓給意大利建立殖民統治,這給日後的分裂埋下了伏筆。1935年,意大利第二次入侵,成功征服埃塞,時任皇帝海爾·塞拉西流亡英國。1941年,英軍擊敗意大利,把殖民地厄立特里亞託管了,而海爾·塞拉西成功復位。美國也看上了埃塞的高原優勢,建了自己的通訊站,當時沒有現代衞星通訊技術,高原對通訊傳播極具優勢,因此埃塞對美國就有很大的地理意義。所以二戰後美國大力扶持埃塞,將其培養成非洲代理人。給錢給糧給技術,而埃塞在朝鮮戰爭期間派兵支援聯合國軍,站隊成功,於是美國在聯合國幫埃塞運籌了起來。1950年12月2日,英國結束對厄立特里亞的託管,埃塞和厄立特里亞組成聯邦,但是保留自治權。1962年,皇帝強行解散厄立特里亞議會,改為直接領土,遭到反抗,戰爭開始。
屋漏偏逢連夜雨,1974年埃塞爆發嚴重饑荒,軍隊發動政變,推翻美國人支持的帝制。門格斯圖軍政府對社會主義思潮抱有好感,得到了蘇聯的支持。他在民族問題學習蘇聯,搞民族識別,人造了74個民族,並積極吸收非阿姆哈拉族人士加入政府,一定程度上緩和了民族矛盾。但是經濟政策中,要推行土改和國有化,又會動到那些民族部落長老們的利益,除此之外學校教育和掃盲運動也以阿姆哈拉語為主。這就造成了民族政策和經濟政策腦臀分離,左右互搏。導致各個民族怨聲載道。
同樣是在軍隊推翻帝制的那一年,住在埃塞北方的提格雷族中,有7名信仰馬克思主義的大學生組織了起來,他們認為軍政府是假社會主義者,他們要推動真正的的社會主義革命。1975年,提格雷人民解放陣線成立,開始和鬧分裂的厄立特里亞結盟,和軍政府打內戰。1988年,越來越多的民族聯合起來,提格雷人民解放陣線領導成立了埃塞人民革命民主陣線,併成功在1991年推翻了門格斯圖軍政府。提格雷族領導革命有功,民族領袖梅萊斯就成為了新政權的領導人。在梅萊斯的腦子裏,蘇聯和中國都不是社會主義,只有阿爾巴尼亞的霍查主義是社會主義,他是真的信民族聯合,認定了民族聯邦才是出路。不迴避民族矛盾,承認民族差異,鼓勵發展差異,而且鼓勵他們以民族為基礎進行政治活動。
具體表現,首先是按照約定,尊重厄立特里亞在1993年公投,正式獨立,埃塞徹底失去出海口。1995年,梅萊斯正式通過新憲法,那更是騷操作,他把全國的行政區劃改成了9個民族州和2個特別市,去年又分出了第十個州。而且每個民族州都建立自治政府,除了你能想到的獨立的行政、司法、立法和工作語言等權力以外,這自治權夠可以了吧?但是更牛的是他們居然還有分離權。
由於梅萊斯的革命地位,和新憲法的超級放權,國內的民族矛盾暫時算是解決了。但是埃塞和厄立特里亞又鬧幺蛾子了。有一個地方叫做巴德梅,是提格雷族的地盤,革命時期,提格雷人同意把巴德梅給厄立特里亞。但是厄立特里亞獨立後,提格雷反悔了,為什麼呢?因為提格雷族是埃塞新政府的統治者,好多領導人,包括梅萊斯的老家就在這裏,所有民族州都可以分離,但是巴德梅不能分離,這就埋下了邊境衝突的種子。1998年圍繞着巴德梅地區,兩國就打了起來,空中一度上演蘇-27大戰米格-29,2000年停火,但是邊境衝突不斷。
説完國際。再來説説國內,大家一開始也是一心一意謀發展,這個超級不穩定的民族聯邦在梅萊斯的領導下磕磕絆絆往前走。
埃塞俄比亞“以農業和基礎設施建設為先導”完成了土地確權。受益於政情基本穩定,咖啡、油菜籽等經濟作物出口成長,埃塞俄比亞進入了一段發展期,GDP大幅增長,2004年開始連續10年以百分之10.9的平均速度快速增加。人均壽命和人口數量快速增長,新生兒死亡率大幅降低。但是埃塞的短板也很明顯,那就是基礎太差,通脹率高達百分之158,全國百分之85是農牧業人口,農業佔GDP的百分之40,農產品佔出口的百分之70,其中一半是咖啡,來交換石油和工業品,在沃勒斯坦“世界體系理論”下,屬於邊緣國家中的邊緣。
但是在政治方面,這個鬆垮的體制完全沒有經濟的表現那麼好。提格雷族的梅萊斯總理再造國家後,採取了“政黨聯盟大篷車”式組織方式,這個政黨組織形式我們在南非和日本的節目中都介紹過,他們沒有什麼統一的意識形態或者政治理想,最開始只是為了某個目標結合在一起,比如日本自由黨和民主黨結合成自民黨是為了反共,南非非國大結合是為了反對白人殖民者,但是完成了目標之後就失去方向了,就變成了政客分贓平台。對於埃塞來説,領導革命推翻軍政府的革命陣線最開始是由提格雷陣線領導,附屬了各族政治團體,比如阿法爾族的民族民主黨、奧羅莫族的民主黨等等。
這裏大家要注意,提格雷族雖然領導了革命,但是他們的人口只佔到總人口的百分之6,可是梅萊斯長期執政,使提格雷人佔據了多數要職和軍職,長期執政也帶來了腐敗與尋租。提格雷人湧入首都圈,相當於八旗入關把北京當成自己家,忘了寧古塔。然後不斷對佔用首都圈的資源,進行政策傾斜。提格雷族雖然沒有像當年阿姆哈拉族那樣,對其它民族搞高壓政策,但在社會資源與政治資源的搶奪上,已經替代了當年阿姆哈拉族的生態位。種種弊端造成其他民族非常不滿,早在2005年的時候就曾經爆發過一次主體民族之間的流血衝突。2012年,梅萊斯去世,沒了國父級的強力人物協調,矛盾就更加激烈。
頭個高舉反對大旗的就是最大民族,人口占到百分之35的奧羅莫族人。2015年,由於首都亞的斯亞貝巴城市經濟發展,用地緊張後向環首都的奧羅米亞州擴張,我們前面説過,首都圈被提格雷人把持,所以本地奧羅莫族認為土地被侵佔,聯合阿姆哈拉族民眾上街抗議,要求提格雷族下台,最終政府與民眾爆發暴力衝突,死亡上千人。
2016年裏約奧運會馬拉松銀牌得主,利勒薩就是奧羅莫族,不惜被取消獎牌,也要在頒獎儀式上高舉“反政府手勢”。騷亂持續到2017年下半年,最後執政聯盟高層達成一致,得找個奧羅莫人上台做總理,不然騷亂會進一步加劇。次年奧羅莫族的阿比·艾哈邁德當上埃革陣黨主席,然後成為總理。一不做二不休,由於埃革陣的提格雷印記太強,艾哈邁德索性在2019年直接把這個長期執政黨給爆破解散了,然後原地重建繁榮黨。以前的埃革陣是個大篷車,而這個繁榮黨是一個更大的大篷車,把從前更多的在野黨給吸收進來了,議會547個席位中他們拿下了512個。而提格雷人長期治國,一朝失勢,還找不準自己的定位,在他們眼中,自己是革命元老後裔,艾哈邁德成立繁榮黨的行為非法,所以自己要孤立其他民族,索性不帶他們玩兒了,結果提格雷陣線成了如今唯一的在野黨,拿了35個席位,是繁榮黨的百分之6.8。
之後,艾哈邁德還跑到埃塞和厄立特里亞爭議地區巴德梅轉了一圈,然後宣佈撤兵,和厄立特里亞結束爭端,他自己還因此拿了個炸彈和平獎。為啥他這麼大方呢?艾哈邁德是奧羅莫人,而巴德梅是提格雷人的地盤,我們前面説了前總理梅萊斯老家在巴德梅,這以後梅萊斯就是外籍精英了。翻譯翻譯什麼叫釜底抽薪,一箭雙鵰呀?好傢伙,頭回見過打擊政敵是把政敵送給敵國的。所以大家明白了吧,這就是為什麼今年提格雷人要分裂了。
好了,這事兒給大家講完了,我們來上點私貨吧。
我們身為局外者,看得明白,提格雷族精英與其分裂聯邦,更應該反思為什麼會失敗,其實還是公共決策失了民心。埃塞學者格塔丘替·阿勒木認為:梅萊斯模式已經失去了活力。在我和B站合作的課程《美國背面研究》中,大家在B站搜王驍就能看到入口,我在課程中,詳細介紹了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理論”,他將世界分為邊緣、半邊緣和中心三個等級。對於邊緣國家來説,他們必須要想方設法融入國際產業分工,否則下場就是跌入馬爾薩斯陷阱,也就是社會還沒實現工業化,人口就衝破了社會承載能力,進而導致生態崩潰,要麼打內戰,要麼人吃人。
目前埃塞的支柱產業就是農業,吸收了百分之85的人口,但是可耕面積長期穩定,人口卻在高速增長,那人均就只能越來越低。埃塞的人口增長始終跑在工業進步的前面。目前埃塞人口已經達到1.1億,非洲第二人口大國,而復旦大學國際關係與公共事務學院曾統計2012年-2016年數據,埃塞工業增加值佔GDP的比重只有百分之15左右,遠遠落後世界平均水平大約10個點。其實埃塞政府也知道這樣子苟不下去,《經濟學人》2017年1月文章層提過,埃塞為了應對人口暴漲,每年必須增加數十萬就業機會。但是不保證電力供應就沒辦法建更多的工廠,所以埃塞從2011年就開始修建復興大壩,但是又因此和尼羅河下游的埃及爆發矛盾,真是步步為難。
究其原因其實就是提格雷的屠龍者在革命成功之後,不思進取,沒有對全國進行整合,而是以民族聯邦的名義,打造了一個現代封建制國家。屠龍者變成惡龍之後,只要自己在首都圈的日子過得好,那麼也就無所謂其它族羣在各自封地的死活,甚至無所謂老家的提格雷人,雖然埃塞沒有出海口,但是中央政府也並不爭取。和厄立特里亞發生爭端的巴德梅地區跟出海口都不在一條線上,真的就是純粹為了龍興之地的臉面,也難怪艾哈邁德放棄的毫無壓力。無法加速工業化,人民需求又不能被滿足,同時發展還不平衡不充分,結果就是政治共識破產。哪怕提格雷領導了革命,但是小族臨大邦20年,對權力食髓知味,知道不在其位會是什麼下場。我們作為旁觀者,必須引以為戒。
對於後發國家來説,中日韓為代表的東亞模式具有一定先進性,政府都是通過雷霆手段,打破了舊有的社會權力網,將人從宗族和土地中解放出來,參與現代化建設。對於東亞來説,都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而對於埃塞來説則是執政者主動在星星之火周圍修滿了防火牆。
埃塞俄比亞發展過程中,曾不斷學習中國,BBC稱這是“中國經驗”在非洲樣板。中國也是埃塞俄比亞最大投資來源國,260億美元投資一半來自中國,第一家工業園、第一座風電站、第一條高速公路,亞吉鐵路、復興大壩等等,都有中國的身影,如今在埃塞俄比亞有四萬華人,中企讓埃塞俄比亞3300萬人用上了電。
但是我們都知道當年大清的問題是制度性、結構性和社會性的,不是搞幾個江南製造局和漢陽鐵廠就可以解決問題的。所以輸出生產力還不足以雪中送炭,遠的不説,近的是那麼多中國的投資,一旦埃塞發生嚴重衝突和動亂,我們多年的經營和勞動者的汗水都會付諸東流,可是如何保證不會出事兒呢?過去,我們和第三世界站在一起反帝反封建,但是現在該做什麼呢?好了,我打住了,不説了,不然又要被人扣上唆使干預他國內政的帽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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