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蟻的野心,妄想讓誰來買單?_風聞
Dude-2020-11-15 20:28
**日期:**2020-11-06
文 | 新華門的卡夫卡
就在美國選戰如火如荼的時刻,我們也迎來了我國資本市場的反彈熱潮。市場反彈當然是因為外部環境變化,但不可否認的是,預計中的抽水機——螞蟻科技IPO並沒有發生,因而極大地利好了我國股市。順着股市的反彈,螞蟻的監管約談、暫緩上市,筆者今天來談一談它的宕機。


從上市的過程來看,螞蟻集團在發行時確實開了特權卡,走了加急通道。發行上市的過程是這樣的:立項、發行的文件材料準備、券商審核、保薦機構推薦、發審會審查過會、發行準備、發行實施、上市流通。一般來説,至少需要半年以上的流程,而螞蟻集團遞交材料到審批過會,用時僅25天,可以看出,至少在證券市場的監管層來説,對螞蟻集團做到了“特事特辦”,一路綠燈。
然而隨後,螞蟻集團隨即遭到了央行、銀保監會、證監會、國家外管局等四家機構的聯合約談,隨後被暫緩上市,這可以説是頂格監管了。
那麼,為什麼監管層對螞蟻集團的IPO,先是一路放行、隨後又組合拳齊上,一頓打得媽媽都不認識了?
金融監管的邏輯
正本清源,討論一個客體時,我們先釐清一下概念。所謂的監管層,一般指的是金融監管當局,在我國,指的是中國人民銀行、銀保監會、證監會這三家機構。這三家機構形成了從貨幣的發行、派生再到流轉、使用、乃至回籠的整個過程。金融監管,就是要通過對資金和信貸的變化過程的監督與管理指導,降低宏觀經濟風險。
因此,監管層的態度變化,首先與螞蟻集團的宏觀風險是密不可分的。
近期流傳着一種據説是重慶市黃前市長的著作中的説法,稱“螞蟻小貸是從38億起家,通過ABS將之放大到了三千多億,拉了一百倍的槓桿,風險極大”。這一説法筆者未考證,但筆者這裏也有一個數據,2017年螞蟻一共發行了多少ABS業務呢?借唄1071.1億,花唄1061億。從這個數據的角度來看,一百倍槓桿即便不完全真實,也相去不遠。
那麼ABS業務是什麼?ABS是英文Asset Backed Securitization的縮寫,意思是基於資產的證券化。在螞蟻集團這裏,就是螞蟻將錢貸出去後,將借條拿到證券市場上抵押,變成標準化證券,從市場上重新融到(借入)資金,而後再度返場,往復循環。而我國現行的資本管理規定,並沒有規定ABS業務能做多少遍,所以理論上螞蟻就可以通過38億的啓動資金,通過期限的錯配,在一定時間後把借貸規模做的極大。
這樣的規模,自然是有風險的,讓筆者想起了美國銀行業2008年的次貸危機中的CDS業務。CDS業務,即Credit Default Swap,中文叫信用違約掉期,本質是一種保險。它是這樣操作的,銀行向信用欠佳的人貸款,這種貸款叫次級貸款(相對於優級貸款而言),然後為了對沖風險,把這種業務打包購買CDS,CDS的提供方需要在貸款者未能按時還款時替貸款者還款,所以本質上CDS業務就是收費擔保。
那麼,看起來CDS是降低風險的,可是2008年為什麼發生金融危機呢?因為本來銀行等金融機構向信用不良的人貸款,就應該是審慎的,然而在CDS的擔保之下,銀行業的行為有人託底,於是為了利潤增長起見,不管能不能貸款,都給貸款,一旦遇到經濟形勢變化,信用不良的人(這部分人通常沒有穩定的工作,沒有穩定現金流,更談不上儲蓄,以打零工為生)就會集體還不上貸款,這就是風險來源。
在傳統社會里,作為借款的擔保人的,應該是借方和貸方都熟悉、認可的一個人,這樣的借款擔保才是有意義的,這裏面最關鍵的,是信息,信息的對稱性。但是,在這種新的業務裏,金融業掌握貸款者信息而CDS產品的投資者不掌握貸款者信息。
所以實際上2008年金融海嘯起因是,銀行業為了對沖風險,發明了CDS業務,將貸款的壞賬風險對沖給了金融市場,隨後為了利潤,將垃圾級業務包裝成優質業務,賣給金融市場,金融市場承擔了不對稱的風險。原本的次級貸款者貸不到那麼多錢,在CDS加持下,一條狗只要會簽字,也能貸到款。債務規模像吹泡泡一樣空前擴張,最終,導致了總體規模達到62萬億美元的金融堰塞湖。堰塞湖潰壩,金融海嘯。
螞蟻集團的ABS業務,實際上同樣是利用不對稱的信息結構,將風險轉嫁給了市場。因為市場的投資者,並不清楚向螞蟻集團借款的借款人到底是什麼情況,信息只掌握在螞蟻集團手中。市場投資者願意向螞蟻集團的ABS投資,是基於螞蟻集團的一貫信用,實際上螞蟻集團本身的資本金很少,一旦遇到經濟不景氣,借款人大規模違約還不上款,那麼鏈條傳遞之下ABS市場上的投資人就會蒙受很大損失,進而傳導到其他部門。特別是在花唄借唄大量借款的人,和美國的次級貸款者有類似狀況,因而像螞蟻集團這樣毫無節制地發行ABS業務擴大小額信貸規模,將極大地加劇我國金融風險。
而至於約談後暫緩其上市,是因為按照計劃,螞蟻集團IPO後所融到的資本,將補入其集團的經營資金,這意味着螞蟻的小貸進一步加槓桿,是我們要極力防止的。
或許有人會説,螞蟻借這個錢,總歸是好事,給窮人提供了普惠。**筆者想説,首先這是借錢,而且利息極高,未見得對窮人是好事。**螞蟻的小貸ABS規模,佔全國消費貸ABS規模的95%,也就是説這個市場本身是螞蟻發展起來的。
我們都知道,銀行的信用卡業務審批嚴格,免息週期長(最短為45天,最長為55天,而花唄為40天),對使用人的信用要求很高,這就形成了一種過濾。而網貸流行以後,頻頻出現的“匹凸匹”暴雷,實際上就是給不應該借錢的人借了錢,對一些自制力不夠的人來説,鼓勵消費、鼓吹消費主義然後再提供給他信貸工具,和過去娛樂場所賣搖頭丸等毒品的人沒什麼區別。
當局的行為邏輯
上面,筆者闡述了從宏觀經濟風險層面為什麼要對螞蟻進行監管,可能又會有讀者問,那為什麼之前大讚馬雲、給螞蟻集團一路特權一路綠燈,到了後面又組合拳齊上呢?
確實,監管機構的前後反差之大,令人咋舌。這裏面的原因,其實還是因為信息差。
筆者之前撰寫過一文介紹我國的超大規模與結構,裏面曾談到信息不對稱對我國政治結構與政權組織形式的影響。實際上,螞蟻集團在經驗擴大的過程中,就巧妙的利用了監管空間進行套利。
螞蟻小貸,筆者也借過,合約簽訂方是重慶螞蟻小貸公司。螞蟻和阿里都是總部在杭州的公司,為什麼小貸要放在重慶?因為經營小貸是需要金融牌照的,而長三角地區並沒有批給他。
我國的國內市場是一個超大規模的共同市場,按理説,監管的標準應該是統一的,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各地區出於自身的情況不同,監管的尺度是有所區別的。但經營上,由於全國簡政放權、審批縮短,在重慶註冊的公司,自然可以在全國範圍內營業。同樣的例子還有影視業,前些年一窩蜂地註冊“霍爾果斯XX”的影視公司,同樣是在鑽政策套利的空子。


同樣,螞蟻集團已經變成了一個空前龐大的混業經營機構,我國監管機構還缺乏這方面的經驗。螞蟻的餘額寶,屬於貨幣基金業務,代賣的理財產品,多屬於基金業務和保險業務。基金業務以及螞蟻集團發行ABS,屬於證監會監管範疇,而保險業務則屬於銀保監會的監管範疇,自從阿里系網商銀行上線以來,其部分業務也屬於銀保監會監管,而螞蟻集團的主要盈利範疇,小額貸款和電子支付業務則屬於中國人民銀行監管。
發行ABS時,證監會方面只知道螞蟻發行了上千億,卻並不瞭解其真實的自有資本,因為小貸公司是由央行系統管理的;貸款放貸時,銀保監會知道錢貸出去了,但資金來源是ABS,銀保監會也難以完全清楚,**如此這般,通過信用風險的騰挪,螞蟻集團掩藏了大量的風險一時之間難以為監管當局所察覺。**而螞蟻集團一直不公開其經營情況,一直到即將IPO時,招股書才將螞蟻集團的完整經營情況予以反饋,當局此時才拿到了完整的信息。
另一方面,則是於螞蟻集團本身對形勢的誤判,導致了其一系列決策上的失誤。筆者在上一篇曾論述阿里系的經營價值取向是“殺雞取卵、涸澤而漁”,在情況允許下掙走最後一個銅板。問題是,這種極限操作搞多了,在不出問題的情況下自然利潤比別人高得多,但風險同樣很大。
近年來,因為國內經濟形勢的變化,在經濟增長總體趨緩的情況下,地方政府把招商引資、特別是招大商、大投資項目,作為重點工程來抓。在減量發展情況下,我們看到,全國的招商引資競爭趨於白熱化,什麼“投行合肥”、“經商環境天堂江浙”、“科創中心深圳”乃至“經商環境反面典型東北”等等話題,都是地域間政府競爭的產物。作為國內民營經濟的龍頭老大,所到之處盡是“淨水潑街、黃土墊道”,正省級幹部等閒都不入馬董法眼,自是也得一諢號“馬總統”。
地方政府有求於螞蟻集團的投資,而對於監管則傾向於“合法合規即可”。為了完成經濟發展的目標,一些社會問題自然也就不暇細問,只要能落實投資,不違法,目的就達到了。同樣,出於維護公共關係的便利,螞蟻集團聘用了大量地政府辭職出來的人,許多處級、局級幹部甚至是想攀“馬爸爸”大腿而不得,這樣的政府公共關係自然是無往而不利。而往來無白丁的情況,使得“馬總統”對自身的話語權產生了誤判,認為可以對政府、對市場提出更高的要價。

地方政府的問題,其實是在新形勢下中央給地方職責加碼的情況下,同樣要求中央政府負起更大的責任。但在官僚制度下,同樣也是容易出些岔子的。對於監管部門來説,需要考慮的第一要點,是本部門的績效完成了沒有,而不是螞蟻集團是不是對社會有不良影響。在全社會關注營商環境的當下,螞蟻集團自然是得到了特殊的優待。再借助多年佈局的“人脈”,螞蟻集團展現了其超強的實力——遞交材料僅25天即過會核准。甚至在發行時,連社保基金也準備了70億資金入股,這也被資本市場解讀為最高層級的背書和認可。
那麼,為什麼又觸發了監管當局的頂格監管呢?
我國政府的組織,是雙線組成的。一個方面是基於官僚制邏輯的行政分工負責,各級人民政府各部門實行行政首長負責制,根據相關法律法規,按照規範進行行政行為;另一方面則是基於政治行為的上下級承包——發包關係,上級黨委對下級黨委充分授權、充分信任,下級黨委對上級黨委充分負責。這種非常態治理的組織,往往是通過“XXX領導小組/委員會”等非常設議事協調機構實現的。
**在對螞蟻集團的頂格監管,實際上起到作用的,並非是常設的一行兩會,而是“金融穩定發展委員會”,**這是一個由國務院分管領導負責的議事協調機構。在治理層面上,國務院分管金融的領導作為金融方面的最高領導,直接對黨中央、國務院負責,承擔完全責任。
**因此,當螞蟻集團的巨大風險敞口暴露在監管者的視野中,並且表現出超出以往的監管邏輯時,治理層次迅速上升,**作為非常態治理機構的金融委應聲啓動,打出了一套漂亮的組合拳。而作為ZZ局介入的非常規治理的副產品,我們看到,不僅金融監管的一行兩會,對螞蟻的監管甚至協調了媒體、地方政府等其他方面的同步介入。可以説,這是我國“黨委領導下的行政首長負責制”運行臻於成熟的一個案例。
普惠金融和螞蟻的未來
在這個檔口上,同時公佈的還有我國的十四五規劃制定和2035遠景目標的建議。我們看到,《建議》明確了在2035年實現人均收入翻一番,這是借鑑了其他國家的經驗教訓之下的審慎決策。

美國社會為什麼撕裂?恐怕是因為懸殊的貧富分化,已經讓一個美國變成了互相不能理解的兩個社會。極力防止貧富分化惡化,縮小貧富差距,是我國當前和今後發展尤為需要重視的。
我們都知道,傳統金融業有很強的“馬太效應”,即資源向強者集中。我們之所以認定,螞蟻集團只是披上了高科技外皮的高利貸公司,就是因為螞蟻集團通過大額消費貸在瘋狂吸吮城市中下階層的血肉。真正的中產以上階層,並不需要消費貸,他們本來就有信貸渠道。而城市中下階層所需要的,也不是花唄大行其道之下的消費攀比,而是實實在在的普惠金融。



**對於窮人來説,他們所需要的的金融,是週轉方便、手續費低、安全性高、操作便利。**從這個角度來説,支付寶和微信支付,以及即將推出的數字人民幣,的確是對低收入羣體的利好。對於擺攤、零售型服務業乃至一些灰色地帶的服務業者,電子支付技術讓他們的血汗變得更安全,更便捷,以及支付寶和微信的零錢存取到貨幣基金裏,積少成多之下,總比沒有強。
同時,從2015年起,螞蟻、阿里不斷以惠農助農、扶貧消費等為名在線上做推廣,固然很大程度上有做廣告的成分,但也確實實實在在的為扶貧做了貢獻。藉助於電商平台,集成一體化的阿里系,從上線、盤點、物流、結算一體成型,傻瓜式操作,確實也讓許多偏遠山村受益。原來根本無人問津、或者賣不出去的山貨、農產品,如今變成了農民脱貧致富的法寶。甚至在口碑的集聚下,還產生了品牌效應。而這裏面的,還是信息,是縮小了消費市場和原產地之間的信息差。
**只是,這些信息屬於阿里嗎?可以讓他們肆無忌憚的拿來搞金融謀利嗎?**從數據倫理的角度來説,信息數據應該歸屬於產生信息數據的人,而不是“意外”收集了信息數據的人。螞蟻集團積累了海量的大數據,這些大數據來源於中國人民,也只能用之於中國人民。
所以,螞蟻若想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只能在是幫助社會發展普惠金融的道路上繼續前進,如果還想變成它自我幻想的那種超級金融混業巨頭、“終產者”,最終只能遭受福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