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不是武士的武士們的決鬥記,一篇沒能成為譯後記的譯後記_風聞
瀛海观潮-2020-11-15 02:23
(舊文新發)
我有個習慣,每次譯完一本書,總要把自己翻譯時的所思所想所感所做寫下來,作為“譯後記”附在譯作後面。此次翻譯木下昌輝先生的這本《敵人的名字是宮本武藏》也不例外,譯完後照例寫了一篇“譯後記”,記錄了對本書的理解以及翻譯時的所思所想等,但最後卻因為合同原因被“斃了”!責編覺得當初合同沒有關於譯後記的條款,重新與版權方溝通比較麻煩。合同有合同的規定,責編有責編的道理,不能收入書中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但作為譯者,總覺得既然寫了,不發出來有些遺憾。所以決定還是發出來,或許還有人願意看呢。
其實這種事情也有先例。舉一個不怕被人誤解的例子。很多人可能知道村上春樹還是一個翻譯家。他在翻譯完美國小説家塞林格的《麥田裏的守望者》後,頗費了一番功夫,寫了一篇“很長的譯者解説(類似於譯後記)”(村上春樹語),可是後來卻因版權方的要求,沒能收入譯作中。想想連村上春樹寫的譯後記都有可能被“斃掉”,區區如我,有什麼資格放不下呢。
下邊就是本來應該附在本書後邊的“譯後記”(小標題此次新加)。
初遊巖流島
位於巖流島(舟島)的武藏與小次郎決鬥雕塑 筆者攝
宮本武藏和津田小次郎決鬥的地方叫做巖流島,是日本山口縣下關市的一個小島。説來自己都覺不解,在山口生活已經快二十年了,竟然從未去過在日本名震四方的這個“巖流島”。雖然也知道巖流島在日本人心目中的地位,也知道日本人津津樂道的武藏和小次郎的巖流島對決,也知道日本人大都想去看一下(很多人確實都去看過)……但我既在山口縣客居,佔有天時地利的條件,卻從未想過要去看看(並無什麼特殊原因)。
但這次既然翻譯了這本書,覺得再不去就有些説不過去,所以昨日以秋日郊遊的感覺去看了看。
昨日天氣特好,秋高氣爽,藍天白雲。去巖流島從下關市唐户(批發)市場碼頭坐小快船十分鐘就到。雖然天氣好,但人並不多,與我們一起去的只有上十個人,到了島上,島上也就四五個人。想是2003年NHK(日本放送協會)歷史電視連續劇《武藏MUSASHI》人氣已過。在船上看着島就不大,上島後看介紹,才知道此島早已被填海造島改得面目全非。原來的小島只有現在巖流島的六分之一左右的大小,因形狀像個小舟,故名“舟島”。至於巖流島的叫法,卻是因武藏和小次郎決鬥被後人寫進小説,成為日本歷史上最為有名的決鬥地後出現的。因此至今此島的正式地址還叫“舟島”,而一般人説的“巖流島”其實只是個俗稱而已。這一俗稱也是源於小次郎自立的刀劍流派“巖流派”。就像某個流行説法説的那樣,×幣驅逐良幣,俗稱把舟島的正式名稱趕進政府地理登記簿上,世人現在知道的只有巖流島了。
現在原舟島部分被改建成公園,裏邊有石碑等,最惹眼,同時也是上此島的人必見的是一尊武藏和小次郎決鬥的雕塑。這尊雕塑其實也很新,是配合NHK電視劇人氣,於2002年修建公園時新建的。所以小小一個島,雖然名震四方,其實卻沒什麼看的。只不過在這什麼都沒有的海中小島上,望着天地蒼茫,海山無際,想象一下當年武藏和小次郎上演的那場生死決鬥,決鬥人早已作古,而後人卻以當人生死之戰作為觀光資源利用等,卻也別有一番感慨。
作者木下昌輝其人
作者木下昌輝先生接受大阪市“咲くやこの花賞” 圖源:大阪市立圖書館網頁
本書是一本日本的歷史小説,作者木下昌輝是一個日本年青一代歷史小説家。
木下昌輝1974年生於奈良縣,畢業於近畿大學工學部建築學科。
日本理工科出身的小説家很多。比如著名的戀愛小説家渡邊淳一就是學醫出身。而木下昌輝上工科,與別人歪打正着不同,他是有意為之,或説別有目的——他上工科其實是為了寫小説!。他從小喜歡寫文章,高中時即已開始寫小説。據説因為高中同學給他説要寫小説必須得有更多的生活體驗和其他知識,也因為他數理化學得好,所以大學就上了工科,學了建築。
學建築是為了豐富自己的知識,畢業後在建築公司工作當然也只是為了體驗生活,所以木下只工作了四年便辭了職,去一家叫做“大阪文學學校”的培訓學校專門學寫小説,終於在2012年,他38歲時發表了處女作《被宇喜多拋棄的女人》(暫譯名。下同)。有本事的人就是有本事,這一本處女作發表當年便獲“全讀物新人獎”,木下昌輝一炮打響,由此步入文壇,成為新一代歷史小説家。後木下昌輝陸續發表《宇喜多的樂土》、《戰國24小時》、《天下第一輕口男》、《人魚肉》等多部歷史小説。其中《被宇喜多拋棄的女人》除獲當年“全讀物新人獎”外,還獲第四屆歷史時代作傢俱樂部獎、舟橋聖一文學獎、高中生直木獎等文學獎,並獲2015年第152屆直木獎提名。木下昌輝迄今為止共有三部作品獲直木獎提名。其他兩部是2017年《敵人的名字是宮本武藏》獲第157屆直木獎提名,2018年《宇喜多的樂土》獲第159屆直木獎提名。可惜均未獲獎。
關於《敵人的名字是宮本武藏》
拙譯《敵人的名字是宮本武藏》(上海文藝出版社)
本作《敵人的名字是宮本武藏》單行本正式出版於2017年2月。當年便獲第30屆山本週五郎獎、第7屆山田風太郎獎和第159屆直木獎提名。
本作主人公是宮本武藏。宮本武藏可説是日本歷史上第一劍豪,活躍在四百多年前的戰國末期至江户初期。從宮本武藏辭世後不久,有關武藏的傳説之類就層出不窮。巖流島決鬥等在江户時代便成為歌舞伎、淨琉璃、講談等傳統曲劇説唱的題材,廣為流傳。而確立宮本武藏在日本史上第一劍豪地位的,則是吉川英治1930年代在《朝日新聞》連載的《宮本武藏》小説。那以後,包括司馬遼太郎在內的許多歷史小説家都寫過宮本武藏。據不完全統計,光小説類就有二十餘部,改編成電影、電視劇以及電遊等的更是不計其數。
木下昌輝要在如此可説幾乎已被寫爛的題材上寫出新意,談何容易。但木下昌輝不凡,硬是趟出了一條新路。迄今為止的幾十部有關宮本武藏的小説,大都是以武藏為主人公,正面描寫武藏與其對手的各種決鬥等。而本書則獨闢蹊徑,通過幾部短篇的巧妙結合,開創了以敗者為主人公,從敗者的角度烘托配角,最終把配角烘托並樹立成真正主人公形象的新路。
本書全書共七章,前六章從2015年4月開始,各章作為獨立的短篇小説陸續發表在《本之旅人》和《小説 野性時代》雜誌上,最後巧妙排列組合,再續寫第七章《武藏繪畫》作為尾聲,最終合為本書。每章雖説都是獨立短篇小説,但敍述方法如上所述,卻都是以武藏手下敗將,也就是説從敗者的角度,以敗者為主人公為敍述主線。武藏在這些獨立短篇(章節)中都是配角。甚至包括最後寫的《武藏繪畫》,雖然寫武藏的繪畫,可最終連武藏本人都沒有出現。通篇全靠其他人的誇讚和感嘆等,烘托出武藏繪畫的成就。
翻譯上的幾個問題及解決辦法
拙譯《敵人的名字是宮本武藏》(上海文藝出版社)插圖
結構既奇,語言也比較特別。
本書的語言最大特點就是句子既短,分段又頻,基本一句話分一段。
讀過日本小説作品的讀者大概有個感覺,日本的很多作家寫小説基本上一句話一段。特別是那些寫所謂純文學,私小説的作家。但大約也是因為作為黏着語的日語的特點吧,一般來説這些人句子都比較長。雖然一句話一段,但看起來大致也還像一段話。
可是本書(木下昌輝其他作品同)的句子卻很短,且還一句一段地分,僅從形式上看簡直像現代詩一樣。
如此文字,如何翻譯?為此我頗為苦惱了一段時間。
首先覺得按原作翻譯,不太適合中國讀者的閲讀習慣。因為漢語文中如此短句子頻繁分段的作品比較少見。所以當初也想是否要按中國讀者的閲讀習慣,對句子進行適當合併。但是經過一段時間考慮,最後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而放棄這個想法的最大原因,是覺得既是翻譯,那麼尊重原作者創作意圖就是最為重要的一條。本書既然如此寫,那必然有原作者的意圖,也是原作者的文字特點,語言習慣,是與其他作家不同的地方。如果改寫了,那就是對原作者的不尊重,或者説你也就不成為“翻譯”,而成“改寫”了——至少在我對翻譯的理解上是如此。
關於本書主人公們的身份,翻譯時也頗為苦惱了一番。因為這是一羣不是“武士”的“武士”。
江户時期“武士”是一種身份。如果僅會武功,哪怕功夫再強,也不能稱作“武士”,只能稱作“武藝者”或“武者”等。本書的幾個主人公,大都是已經失去“武士”身份的武功高手,所以書中大都稱作“武藝者”。説白了,這是一羣不是武士的武士們的決鬥。
所以“武藝者”一詞在翻譯時折磨了我很長時間,我久久找不到恰當的漢語詞。本想按中國武俠小説的套路,譯做“武俠”,但漢語語境中的“武俠”,一般指的是除惡行善,有俠義之心的功夫高手,並不是只要有功夫便能稱作武俠的。為非作歹的武功高手只能稱作“賊、匪、魔”之類。而本書所寫的這幾個主人公,幾乎沒有一個是行俠仗義的“武俠”,差不多都是“賊、匪”之類的。即便宮本武藏,也沒多少行俠仗義的壯舉,所以似都不可稱作“武俠”。但要説“賊、匪”,似乎又有些太過。經過幾番思考並與責編溝通,最後決定選用“武藝家”一詞取代,意思就是一個武功高手。至於是行善還是作惡,那在書中都有描寫,讀者自己判斷即可。
關於 本書幾個與其他作品不同的地方
宮本武藏《枯木鳴鵙圖》 圖源:維基百科
本書雖是小説,卻是歷史小説,而因是歷史小説,所以雖有想象創作,卻並非全部杜撰,書中所言人物皆有原型,決鬥也均有某種記載(大都極為簡單)。甚至連武藏繪畫,都是歷史事實。事實上在宮本武藏的諸多頭銜中,除了劍豪以外,還有一個“藝術家”的頭銜。本書中提到的蘆葦和燕雀的水墨畫,便是武藏流傳至今的代表作之一。只不過作者通過閲讀史料,採訪人物等,對那些歷史記錄之類進行了自己獨特的解釋,而成為本書而已。這當然與其他寫宮本武藏的小説家是一條路子。正因此,有關武藏和小次郎的巖流島決戰,就有各種説法,各種版本存在。甚至連小次郎的姓都有“佐佐木”和“津田”等説法。一般流行的是“佐佐木”,而本書卻採用的是“津田”姓。小次郎手中的刀也有幾個版本。本書寫作“晾衣杆”直刀,而巖流島上的雕塑採用的是歌舞伎等的説法,小次郎雙手握的卻是一把有彎度的刀。這些其實就是歷史小説的最大的趣處。同一題材,同一人物,同一事件,卻有不同解釋。至於其解釋是否合理有趣,讀者才是最終裁判。
其實翻譯不也如此嗎?是以有關本書的翻譯文風以及遣詞造句等,期待讀者諸君的審判。(2018.1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