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縊身亡的女大學生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0-11-16 15:00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趙佳佳
女友李小雨自殺過了十天,於路的精神狀態仍然不穩定。他開了一些藥吃。11月12日,下午5點55分,他發來消息,一句一頓地講:“十天前,也是這個時間,接到了電話,她的室友,説她死了。”
李小雨是湖南師範大學2018級會計專業的學生,今年大三。事發當天,人羣攢聚在她所住的天馬學生公寓16棟門口,宿管阿姨説,她是上吊死的。
11月7日,李小雨的姐姐出面發聲,稱妹妹從今年五月開始接任商學院團委學生副書記工作,自7月6日開始,經常因工作忙到凌晨。她曾三次提出的辭職請求都被拒絕。
她説,妹妹的指導老師肖鵬不斷在佈置工作的時候,會用“馬上去做、必須、務必、儘快去做”之類的詞彙不斷催促,也會在言語上進行“打壓”,説,這不簡單麼?這很難嗎?
李小雨的自殺其實早有端倪,10月5日,她就曾站上天台,想要了結一切,但於路發現異常,阻止了她。
十月末,長沙下了好幾天雨。原本,11月4日開始於路就能休假陪着李小雨,他們有機會能一起度過接下來長達半個月的晴天。但她最終沒能捱過那個沒有陽光的下午。
1
“團 副”
11月2日傍晚,於路接到李小雨室友的電話,聽到她自殺的消息時,他是不信的。
他後來跟李小雨高中時期的好朋友關關説,10月8日,商學院舉辦學生幹部換屆大會,李小雨沒有出任新一屆團委學生副書記,她已經辭了職,但那天還是有很多朋友送來禮物,大家一起吃了飯,那天,李小雨還挺高興的。

陪李小雨辭掉工作,他本來以為,一切都會好起來。
湖南師範大學的一名學生幹部告訴南風窗,各學院的學生工作分為四個部分,即團委會、學生會、社團聯合會、青年傳媒中心,簡稱為“三會一中心”。
其中,團委會的學生副書記,也就是李小雨曾經擔任的“團副”,是學生幹部中最重要的一位,她將負責統籌“三會一中心”的所有工作。
從大一開始,李小雨就進入商學院團委會,成為“青年發展工作部”的幹事。因為工作認真負責,大一結束後,她從幹事升任為部長。
按照正常的流程,李小雨的大二學年即將結束時,即今年五月份,各學院就會舉行換屆選舉大會。學生代表們將從幹事中選出新部長,又要從上一任部長之中決定團委會學生副書記、學生會主席、社聯主任以及青年傳媒中心主任的人選。
但今年由於疫情影響,必須經過線下投票選舉的換屆大會,沒能在五月如期舉行,一直推遲到新學期的10月8日。這期間的五個月,成為了學生工作的空檔期。
李小雨的學長楊山告訴南風窗,今年商學院團委出現了新的變動,2019級學生輔導員肖鵬老師接替顏坤老師,成為新的分團委書記。五月,有學生向肖鵬推薦,讓李小雨出任新一屆團副。
按照李小雨姐姐的説法,雖然李小雨還沒有在真正意義上成為團副,但她從那時候起就已經開始接手團副的工作。
以往,作為2018級的學生,李小雨和2019級輔導員肖鵬並無過多交集,但這番變動,開始把她和肖鵬聯繫到一起。作為院團委書記的肖鵬,將直接負責指導李小雨的工作。
事發以後,有學生在網絡上匿名貼出自己和肖鵬的聊天記錄,他曾經發消息給肖鵬,向其徵求對某項學生工作的意見,但肖鵬忽略了他提出的問題,只是反覆把學校“十佳輔導員”的評選投票鏈接發給他,説:“發動兄弟姐妹各位朋友幫我投個票,看你的了”。
不過,五月時,楊山覺得,讓李小雨出任團副,是情理之中的決定。李小雨本來就是團委會的部長之一,而且“形象氣質很好”,“能力又很強”,是團副的理想人選。
但他從李小雨入學後就和她熟識,作為學長,他深知團副工作的辛苦。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他就打電話給李小雨,他告訴她:“小雨,做團副真的很累。”
那時候,李小雨仍然很樂觀,她説自己不想考研,打算直接工作,沒有升學壓力,在學生工作上,能勻出時間和精力。
但後來的事實證明,現實與設想大相徑庭。
2
預 兆
李小雨自殺前約一個月,10月5日上午,她在支付寶裏向於路轉賬5000元。於路打電話問她怎麼了,她説,自己站上了商學院中和樓的天台,想要自殺。
於路在電話裏勸住她,等他趕到學院,見到李小雨,他們站在6樓的天台,擁抱了很久。李小雨哭着跟他講,工作很多,自己不會做,還有學習,也處理不好。他帶着李小雨找到肖鵬,説李小雨已經想不開了,去了天台。
他説,那時候,肖鵬問李小雨,去天台看風景啊?

婷婷產生輕生想法後,給男朋友轉錢(圖源:封面新聞)
後來,肖鵬提出的解決辦法是,可以安排其他同學來為她分擔工作。但李小雨只是問,休學手續怎麼辦理?
學院最終同意讓她辭去團副的工作,但這個問題卻被忽略了。無論是於路還是學院的老師,都沒有把李小雨想要休學這件事情,告訴她的家長。
從七月開始,她的生活已經開始偏航。
**她的姐姐並不清楚她的工作內容,只是看見她經常工作到凌晨,每天需要做很多表格、文件。家人一起聚餐的時候,她也隨身帶着電腦。**肖鵬在給她佈置任務的時候,時常用“馬上、抓緊、必須、趕快”等詞彙,催促她完成。

婷婷曾對朋友説自己團委工作壓力大(圖源:封面新聞)
7月20日,她曾給朋友發消息,説肖鵬有什麼事情都會直接找她,學弟學妹自覺完成工作的意識也不強,“現在各個部門,啥事都是我負責”。她的姐姐説,就在這一天,她提出過辭職,但是被拒絕了。
商學院的網站,記錄了李小雨那段時期的部分工作軌跡。7月18日晚上,她主持了全院的團支書例會。7月22日晚上,主持學院暑期社會實踐團的線上討論會。7月23日下午,主持暑期社會實踐團隊內研討會。
八月,好朋友關關和她一起吃過一頓飯,那時候,她告訴關關,她一邊在處理團委的工作,一邊在做“三下鄉”的調研活動。她説,她原本不想參加調研,但指導老師是肖鵬,她被要求必須參加。
她曾不止一次嘗試過向外界求助。
她的學長楊山和另外一位學姐林茵告訴南風窗,那段時間,他們都接到過她打來的電話。她對楊山説,自己心裏有壓力,因為肖鵬要求她,參加調研後要寫報告送去參賽,一定“要拿獎”。至少要拿校獎,最好是拿省獎。
開學以後,9月14日,李小雨約了包括楊山在內的三位學長學姐吃飯,想要尋求一點建議,怎樣去協調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但她為了趕一份表格,遲到了。
楊山看見她的時候,發現她面色暗了幾個度,髮際線往上移。楊山形容,那是一種很明顯的,“病懨懨”的狀態。
那時候,調研報告“要拿獎”的陰影籠罩着她,團副的工作還在繼續,兩天後,她要作為學生代表,做迎新發言,同時,進入大三,按照每節課45分鐘計算,她每一週有26節專業課。20天后,她站上了中和樓的天台。
在換屆大會召開前三天,她終於被允許辭去團副的工作。10月8日,在“團副”的頭銜之下艱難掙扎了五個月以後,商學院新一屆團委會的名單上,沒有她的名字。

湖南師範大學回應學生宿舍自殺
湖南師範大學某學院領導向南風窗解釋,這一結果並非是抹殺了李小雨的功勞,“公佈換屆選舉結果,她沒有去競選,當然沒有她的名字,這個是自然的,她不想做,學院也就尊重她的意願”。
但是,據學姐林茵回憶,李小雨辭職以後,“團委這邊傳出的消息好像是説,她是因為成績不好被辭退的”。
她的同班同學告訴南風窗,李小雨自殺前的最後一星期,老師上課點到的時候,她都不在,“晚上失眠,早上不想上課,吃不下去飯,啃指甲,啃到只有一半”。
直到11月2日那天傍晚,室友放學回到宿舍,打開門時才發現,她把自己吊在了牀頭。
3
“這不就是我們嗎”
11月6日,同校另一位擔任學生幹部的女孩涪漓在微博上編輯了一條動態,她説:“壓抑太久太久了,迫切想結束這樣無法自救的生活。”那天,她並未聽説李小雨自縊身亡的消息,卻也產生了和李小雨相似的,“想要去結束自己的衝動”。
她今年大二,對人生有清晰的規劃,會給自己列一份清單,定下階段性的目標。
成績和綜測要拿到第一。除此之外,“大學生創新創業大賽,我的立項要拿到什麼級別,我的課題論文要發在哪個刊物上,暑期社會實踐的團隊,我要拿到百強。就照着這個做。”
成為學生幹部,也是清單的一部分,這段經歷最終會變成她個人履歷上的一筆,和其他所有的成就一起,將她送往更好的工作崗位,或者更高的學習平台。
這學期開學後,曾經有一天,她早上7點左右起牀,為迎新晚會做電子版邀請函,做舞台後面的噴漆背景牆,設計節目單。為學院寫通訊。同時兼顧日常工作,整理數據製作報表,上交給學校。那天滿課,從上午8點上課一直到晚上9點45,她給自己的要求是,上課期間絕對不幹和學習無關的事。所有的休息時間被充分擠壓,直到凌晨3點,她才睡下。
在接任學生工作以前,也有學長告訴涪漓,學習和工作很難平衡。她不相信,認為別人無法平衡是因為他們不夠強大。但當她真正進入學生幹部的角色,她才逐漸發現,真正的壓力不是源於超負荷的工作,而是源於工作的瑣碎。
在為迎新晚會製作節目單的時候,她一共做了12個版本,因為,每個人對節目單的要求都不一樣,“文娛部要小清新,老師説要莊重”。
把做好的東西提交給負責人以後,得不到及時的反饋,有時候對方沒有回覆,她以為工作結束了,到了晚上八九點鐘,收到消息説,這個不行,你要重新弄。
她不敢辭職,好強的性格讓她沒法撇開外界的目光。她曾經在一名學生幹部辭職之後聽見別人的議論,至今都難以釋懷。人家説,“活久見,昨天開完會,今天就辭職”。
在涪漓發出那條微博的前兩週,因為總是晚睡,抵抗力下降,她一直斷斷續續發燒。她的媽媽也知道,她因為學生工作壓力很大,但是媽媽也是在商場上飽經磨礪的女強人,她只告訴涪漓,“適者生存,弱肉強食,你沒有辦法”。
11月6日那天,下午沒課,朋友陪着她一起去長沙開福寺拜佛,但壓抑的情緒仍然難以紓解,所以她選擇了回家。第二天必須早起,有迎新的工作在等待着她。那天晚上,她在微博上寫下了那行字。

同為學生幹部的一位學長鬍明三看見了那條動態。他打電話問她:“你怎麼了?”他聽見涪漓説着説着,突然哭了出來。她説:“我覺得我撐不下去了。”
“那些事情始終是纏繞着你的,那個事不走,心裏就壓了一塊石頭,感覺心被一個罩子罩着。罩子沒有掀開,我整個人就一直處於暗無天日的狀態。每天都是新的開始,但是我看不到陽光。”
李小雨自縊身亡的新聞發出來後,胡明三把報道轉發到一個小羣裏,羣內都是和他共事的同學,李小雨之死引發了極大的共鳴,第一個回覆的人就説:“天,這不就是我們嗎?”
4
送 別
但李小雨跟涪漓並不完全相同。李小雨的朋友們,無人能清晰地説出李小雨對自己人生的規劃,她沒有清單。在這種情況下,學生工作能帶給她的回饋極其微弱,始終不過是即將顯示在檔案中的,但是極為遙遠的一筆。
牽扯住她的有另外一些東西。楊山回憶自己大一時,在團委會做幹事,部長總是叫自己“崽崽”,或者“弟弟妹妹”,就算是工作做得差,部長也不會責怪自己。從進入這個系統開始,學生工作就成為他生活的重心,他大學期間所有的人際關係,都和這個組織纏結在一起。
等到換屆選舉的時候,真正願意留下來接任的人並不多,部長選擇他,並不告訴他需要承擔哪些責任,只用情懷去感動他,説這是部門的“傳承”。

2019年10月,團委會為新幹事做技能培訓,其他部門的部長會教Office辦公技能、PS技術,或者活動的策劃,李小雨的主題是,“新生初入江湖必備技能”。她告訴新幹事,大學是一個小型的社會,在人際交往中要注意一些必要的為人舉止。
楊山和關關都説,李小雨有敏鋭地體察別人情緒的能力。關關還記得高中畢業時,同學們在操場上合影,她因為不敢去找喜歡的男生拍照而難過,被李小雨發現了。李小雨騙那個男孩子説她們倆想和他合影,然後,她把關關推了過去。
2017級的各個部長退任時,李小雨為他們寫下祝福,“願你可以被時光温柔相待;願你野蠻生長,璀璨生光”,“願你所求皆如願,所行化坦途,多喜樂,常安寧”。今年教師節,她還曾告訴楊山,自己從家鄉為包括肖鵬在內的老師帶了特產。
但2020年10月8日的到來,寓示着這一切經驗都失效了。
她的學姐林茵説,李小雨留下了遺書,她的父母已經看過遺書的內容,但是並不想要向外界公開,因為最後的自白裏充斥着自我批判,“她會覺得是自己的問題,沒有能力,什麼都做不好”。
南風窗曾多次撥打肖鵬電話核實情況,但截至發稿尚未接通。李小雨的學長楊山告訴記者,事發後,2019級輔導員的工作已由其他老師接任,肖鵬沒有再出現在商學院。
把時間往前撥,回到她剛進入大一的那個寒假。熬過高中復讀,她以高出前一年100多分的成績考入湖南師範大學會計專業,新生活的一切可能性都還潛伏在命運中。

電影《死亡詩社》劇照
她約上關關和其他幾位好朋友一起去爬山。那時候,黑龍江的氣温只有零下20幾度,他們前一天早早睡下,凌晨3點過就起牀出發。那座山並不高,但視野足夠開闊。6點半左右,太陽從一片藍紫色的夜幕中爬升起來,一開始只是一個小紅點,漸漸散發出金色的輝光。
但她們再也沒有機會一起看密山的日出。事發之後,關關寫下一篇長文悼念李小雨,她説:“希望你來生能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天使,不要做總是被拘束的人了。寶貝,祝你晚安。”
(文中李小雨、於路、關關、楊山、林茵、涪漓、胡明三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