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掙扎的成長》第十八章:那個羞於示人的秘密,到了非説不可時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20-11-16 09:20
編者按:應粉絲強烈要求,從今天起暫停財經文章發佈,改成連載《我們的70年代》系列長篇小説第一部《掙扎的成長》(原載中國作家協會官網中國作家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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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又困又乏,又累又餓。
寂寞的道路是那樣漫長無邊,走起來沒有盡頭一樣,與人多人少沒關係。
陳曉明和張偉不約而同地想:押送愛情比押送一趟黃花菜要辛苦多了。
到祁東縣界,正是黎明前的黑暗,看不到一點人間煙火,聽不到一點聲音;到四明山,天就快亮了。
一輪暈黃的殘月寂寞地掛在騰雲嶺的山尖上,輕紗一樣的薄霧從山底緩緩升起,到半山腰化為雲朵,糾纏着青松翠柏,既不願繼續上升,也不消散。
殷勤的布穀鳥從這棵樹上竄到那棵樹上,清脆的鳴叫聲忽遠忽近。縱橫交錯的阡陌上,已經出現了農民扛着鋤頭下地的身影。有了土地的農民習慣了自由地安排作息時間。一日之計在於晨,趁着早上涼快,多幹點農活,中午和下午,太陽酷熱的時候,就可以在房前屋後的樹蔭下,悠哉悠哉地搖着蒲扇,想着心事,心安理得地乘涼了。
勤快的王紅梅早就起來了,在後院招呼那羣雞鴨鵝。雞鴨鵝嘎嘎嘎地叫喚着,撲扇着翅膀追逐着,爭搶着主人撒在地上的食物。別小看了這羣雞鴨鵝,它們的作用可大了,下的蛋用來給那些廠長、經理們送禮。城裏人就喜歡這些土生土長,原汁原味的東西。雞鴨鵝們的肉體用來招待前來談生意的貴客,也是特別受歡迎,重要的客人,臨走時捉一兩隻給他們帶走,賓主盡歡,心照不宣。
高欣給王紅梅買了兩本學做湘菜的書,圖文並茂,通俗易懂。雖然王紅梅識字不多,但看着圖,她就領悟了八九成。王紅梅與時俱進,學會了幾道拿手好菜,色香味不比城裏酒店差,什麼茶油蒸土雞、國宴東安雞、永州血鴨、雙色剁椒魚頭、香芋燜鵝等都手到擒來。會做的菜不用太多,能做十多樣,做得味道好就夠了。
丈夫去廣東接女兒,王紅梅兩個晚上都沒睡,她根本睡不着,眼睛一閉,全是女兒遭遇各種不幸的稀奇古怪的噩夢。看到他們平安回來,看到女兒完好無損,王紅梅放心了,激動了,她情不自禁地抱住高燕,嚎啕大哭,兩隻手不停地捶打着高燕的肩胛,一邊捶打一邊罵高燕把良心給狗吃了,親爹親孃都不要了。
王紅梅的哭罵聲在清晨的四明山顯得格外響亮,把她兩個多月以來的擔驚受怕全部釋放了出來。那些不明底細、已經起牀了的村民聞聲陸續趕了過來,他們以為夫婦倆吵架,高欣把王紅梅打哭了,準備過來看熱鬧或者勸架。
從知道高燕逃學出走的消息起,王紅梅急得都快崩潰了。兩個多月來,每天夜裏,等高欣睡了,她一個人就在夜色中偷偷抹眼淚,她不明白自己怎麼就生了這樣一個淘氣的小冤家。
女兒是母親的心頭肉。高燕第一次不聲不響地出了遠門,到人生地不熟的廣東打工,生死未卜,既沒給家裏寫信,也沒打個電話,她這個做母親的能不提心吊膽,寢食不安嗎?
王紅梅的哭泣讓高欣的憤怒一下子竄了上來,他聽着煩躁,也越想越氣,等圍觀村民、張偉和陳曉明走後,他關上門,厲聲質問高燕,是張偉求愛把她嚇跑的,還是為祁宏籌集學費連學習都不顧了。
瞞是瞞不住的,也沒什麼意義,她已經十八歲了,高燕覺得應該向父母表明態度,爭取自己的感情幸福。她討厭張偉,張偉怎麼討好她,她都沒感覺,甚至覺得噁心;她喜歡祁宏,見到他就滿心歡喜,想起他就內心柔軟,温順如水,願意為他做任何事情。這兩個男人給她的感覺和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一個在天堂,一個在地獄,一個是福音,一個是禍害,不能等同,更不能替換,更不能拿來交換的。
高燕看着父親,直言不諱地承認了逃學打工既有張偉求愛造成的干擾因素,又是為了給祁宏籌集學費,前者是次要的,後者是主要的,高燕希望父親看在她和祁宏感情的份上,以後多幫幫祁宏,資助他讀完大學,更不要胡攪蠻纏,亂點鴛鴦,破壞他們的愛情了。
高燕的期待和情感既沒有引起高欣重視,也沒有軟化他的立場,他反倒被女兒冥頑不化的態度徹底激怒了,高欣揚起右手,一巴掌摑在高燕俏臉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被摑的半邊臉馬上腫了起來,在白皙的臉頰上留下五根清晰的手指印,高燕感到半邊臉火燒火燎地疼痛——父親氣急敗壞,終於忍不住打了她了。
那耳光把王紅梅驚呆了,她停止了哭泣,一邊發怔地看着高欣,一邊心疼地看着女兒。
但高燕沒有屈服,她倔強地昂着頭,跟父親對視着,不願意讓步。她不認為自己有什麼錯,更不願意犧牲自己的感情,遷就父親的意願,照顧父親的生意,她要自己作主。
打就打吧,高燕想,只要捱了打,父親能夠明白自己的心意,做出妥協和讓步,她也就認了。
看着激烈對抗,各不相讓的父女倆,王紅梅不知所措。這種陣勢,她還從來沒見過,她不知道該安慰誰,也不知道該幫誰,也許誰也安慰不了,誰也幫不了。
“把她給我看好了,哪兒也不許去!”高欣兇狠狠地命令王紅梅,當然這態度更是做給高燕看的。
高燕也豁出去了,鄙夷不屑地看着高欣,大聲地説:“我就是討厭張偉,我就是喜歡祁宏!你就只知道你的生意,完全不顧我的感受!你不能為了你的生意,葬送了我的幸福!”
高欣被女兒氣得説不出話來,又要舉手打人。王紅梅趕緊擋在父女之間,連拉帶勸,把女兒弄上了四樓,躲進了自己的房間。
餘怒未消的高欣找來一把大鎖,哐噹一聲把女兒反鎖在房間裏。
他要她好好反思,什麼時候反思好了,想清楚了,什麼時候放她出來。
高欣倒不是真心想把高燕鎖住,只是嚇唬嚇唬一下她而已,充其量鎖她半天一天。高欣有很多生意上的事情要處理,要出門辦事。女兒好不容易接回來了,他不希望高燕趁自己不在家的時候,又偷偷地溜出去,跑到縣城找祁宏,或者再跑回廣東去。
都吵到這個份上了,高欣不得不防。
高欣知道王紅梅性子軟,耳根子更軟,既沒智慧鬥過女兒,又看不住女兒,也經不住女兒的軟泡硬磨。
被反鎖在閨房裏的高燕,反倒一下子清醒了,冷靜了,心裏也踏實了。她躺在牀上,矇頭就睡。這一覺,一直睡到夕陽西下,月亮爬上四明山。這是兩個多月來,高燕睡得最踏實的一個覺了,還是自己家好,還是在自己牀上舒服。在廣東打工的日子,躺在牀上,要麼想着祁宏,要麼想着掙錢,處在精神高度緊張的焦慮之中,她就沒有睡過好覺。
覺補足後,高燕起了牀,坐在梳妝枱前,捧起書本,認認真真地讀了起來。她知道,祁宏是希望她這麼做的,她要把落下的功課趕上來。
已經兩個多月沒有摸書本了,高燕覺得有點兒生疏了,但她沒有氣餒,也不想放棄,她有信心趁暑假趕上來,不懂的地方可以向祁宏請教。祁宏教她的,更容易懂,也會記得更牢固更結實。
讓高燕感到安心的是,她已經給祁宏匯了兩個月工資了,加起來快四千塊了,這是一個不少的數目。這個錢,可以讓祁宏無牽無礙地參加高考了。現在要操心的就是祁宏的大學費用。高燕原來打算再做三四個月,至少把祁宏大一的學費生活費掙到手,沒想到父親找上來,把計劃全部打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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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人有窮人的快樂,富人有富人的煩惱,家家都有一本難唸的經。
高家父女吵得不可開交的事,很快就傳遍了四明山。讓村民沒想到的是,還在讀高一的高燕,與讀高三的祁家小子不顧一切地談戀愛了,不再是小時候過家家那種鬧着玩了,是來真的了。高燕還為祁宏籌集學費,跑到廣東打工去了,使得高欣夫婦感覺很不爽,真是“女大不中留”。
村民們忿忿不平地想,祁宏這小子到底有什麼高能,走了什麼桃花運,有錢的人家的女兒喜歡他,有勢的人家的女兒也喜歡他,他到底選哪個呢,是要錢還是要權,還是都要呢?
看來這場戲,精彩的還在後頭。
這件事傳到祁茗耳朵裏,她當場怔住了,尤其是高燕那個非祁宏不嫁的態度,使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以前捕風捉影地聽到祁宏和高燕談戀愛,她就在謹慎地防範着,也祈禱這一切不是真的,他們只是兄妹,一塊長大,處理來,關係好而已。
凌林的出現,讓祁茗暗地喜出望外,以為高燕和祁宏沒啥了。祁茗看得出來,凌林是喜歡自己兒子的。
祁茗倒不是想攀什麼高枝,與凌書記成為親家;而是在她心底,隱藏着一個天大的秘密,這個秘密讓她這一輩子不得安生。這麼多年來,祁茗對誰都沒有説過,也不敢説。她本來以為,這個秘密要帶進棺材的,就她一個人,誰都不讓知道。只要祁宏考上大學,走出四明山,以後就與四明山沒有多大關係了,這個秘密就永遠沒人知道了。可人算不如天算,祁宏和高燕相愛了,感情如火如荼,高燕都公開承認了。
不是高燕不行,也不是不喜歡高燕,也不是祁茗想刻意攀龍附鳳,能夠為祁宏心甘情願地做出這麼大的犧牲,就算她祁茗是四明山上的一塊千年石頭,也被感動了。但是祁宏和高燕,不能相愛!如果自己沒有記錯算錯,他們倆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妹。
親兄妹談戀愛,能讓祁茗不急麼?
事情要追溯到二十年前。
那時候,高欣和祁茗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比高燕和祁宏還膩歪。他們一塊上學,還同班同桌,初中沒讀完,他們又一起休了學,一起在生產隊出工,參加集體勞動。在春情萌動的年紀,兩個人郎情妾意,水到渠成地相愛了,愛得如漆似膠。
夕陽西下,集體散工了,他們心照不宣地落在隊伍的最後面,趁大家沒注意,偷偷地溜進了黃花菜地幽會。他們背抵背地坐在黃花菜地深處,一起賞月亮,一起數星星,一起聽蟲吟蟈鳴,一起親嘴擁抱,一起許下海誓山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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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們的愛情開了一個好頭,卻沒有修成正果。一路逃難的朱鵬來了,被祁家收養了,一切都變了。
祁茗是獨生子女,她媽身體不好,生下她就沒有再要了。到了祁茗談婚論嫁的年紀,父親不想斷了香火,非要祁茗找一個男人入贅不可。
這個男人也是現成的,那就是在祁家已經長大成人的朱鵬。
對逃難過來,舉目無親的孤兒朱鵬來説,這是天上掉餡餅的事。祁家收養了他,於他有恩;母親去世後,他在世上也沒有其他親人了,祁家就是他的家;祁家把女兒許配給他,這是打着燈籠都沒法找的,他本來就在祁家安家落户了,至於是不是入贅又有多大關係。
在四明山,入贅是一個頗具貶義色彩的詞語,那是需要相當大的決心和勇氣的。做上門女婿的男人,都要低人一等,一輩子被人瞧不起。入贅,意味着對祖宗和家族的背叛;入贅後,生下的子女不跟男方姓,跟女方姓。一般只有那些家境艱難,一貧如洗,娶不起老婆,或者身有殘疾,娶不到老婆的男人,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入贅。
家境不錯,長得帥氣,身高氣傲的高欣是不願意入贅的。
當祁茗把父親的意思對高欣一説,高欣立刻拒絕了,他覺得入贅是對他的侮辱。高欣一家也不會讓他做這種丟人現眼的事,就算高欣娶不到老婆,也不能讓他入贅祁家。一氣之下,高家立刻給高欣安排相親了,怨憤悲傷之下,高欣和王紅梅對上了眼。
可是無牽無掛,孤身一人的朱鵬可以。祁茗父親早就把朱鵬當兒子看了,朱鵬入贅祁家,水到渠成。
然而,祁茗不同意,雖然朱鵬老實本分,長相也湊合,可祁茗心裏早就有人了。父女倆誰都不肯讓步,吵得不可開交。幾次交鋒下來,身體本來不好的父親被氣病了,一病不起。即使病了,倔強的父親仍然沒有讓步,逼着祁茗答應自己,否則,飯都不吃,水也不喝,以絕食相威脅。
為讓父親病情好轉,或者説為讓父親走得放心,祁茗不得不含淚妥協了。
答應父親的那天夜裏,悲傷欲絕,萬念俱灰的祁茗把高欣叫出來,兩人趁着夜色,鑽進了屋後那片黃花菜地。
正是仲夏季節,黃花菜漫山遍野,密密匝匝。高高的黃花枝為他們編織了一個密不透風的空間,碧綠的黃花葉為他們鋪就了一張柔軟的牀,在滿天繁星和一輪殘月的見證下,祁茗躺在地上,向高欣完全敞開了,她引導他完成了他們人生中的第一次。
從黃花菜地出來,他們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各築各的巢,各養各的娃,十多年來刻意地保持着距離,形同陌路,直到分田到户前夕,兩人才慢慢恢復正常關係。
鑽了黃花菜地一個月後,祁茗結婚,朱鵬做了上門女婿;兩天後,高欣結婚,娶了王紅梅。祁茗父親心滿意足地撒手人寰。祁茗和朱鵬婚後九個月,祁宏用劃破四明山寧靜的夜晚的洪亮哭聲宣告了自己的到來。
祁宏到底是朱鵬的,還是高欣的,祁茗一直心存疑惑。如果按照她與高欣那次時間算,祁宏是足月生的;如果按照與朱鵬結婚後的時間算,祁宏是不足月生的。如果按照自己生理期推算,祁宏十有八九是高欣的。可又説不準,那個年代,女人吃不飽,還要像男人一樣幹活,生理期很紊亂,沒有規律可言。
這件事,祁茗從來就沒對誰説過,本來想把它爛在肚子裏。她和高欣,那一次後,説斷就斷了。雖然天天見面,但大家都是有家有室的人了,藕斷絲連的,對誰都不好,對誰的家庭都不好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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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祁茗萬萬沒想到的是,祁宏和高燕居然相愛了,祁茗是説什麼都不能同意的。阻止祁宏和高燕繼續相愛的唯一辦法,就是把祁宏的身世告訴高欣,與高欣一起聯手,她阻止祁宏,高欣阻止高燕,把這份感情掐滅在搖籃中。
這件事,不能大張旗鼓,只能她知,高欣知,千萬不能讓其他人知道了,尤其是祁宏和高燕,王紅梅和朱鵬。都這麼大一把年紀了,他們還要在四明山呆下去,不能鬧得滿城風雨,不能因此毀了兩個家庭。
夜幕降臨的時候,祁茗走出家門,出了村莊,隱沒在沉沉夜色之中。她就像一個獵人一樣守候在距離村口一公里左右的馬路邊,等着高欣經過。那是高欣回家的必經之路。
祁茗已經瞅過高家大院了,沒有看到高欣的車,説明他還沒有回來。
晚上八點左右,四明山的夜已經黑透了,濃得化不開。
高欣的車打着遠光燈,一路轟鳴地出現了。祁茗站在馬路中間,揮舞雙手,把高欣的車攔了下來。
高欣的車一停,祁茗就拉開車門,上了車,坐在副駕駛位上。
看見祁茗手上沒有農具,高欣就知道她在刻意等他。高欣有些奇怪,這個女人,行事一向光明磊落,今天卻像在刻意躲避別人,滿腹心事,讓他感覺很不自在。
高欣剛要發動車,卻被祁茗制止了。
祁茗掃了一眼高欣,想説,可不知從何説起。這事兒,也確實難為她了,讓人難以啓齒。如果不是祁宏和高欣談起了戀愛,她是不願告訴他的,她心裏就像被成千上萬只老鼠在抓撓。
看着欲言又止的祁茗,高欣心裏很不痛快,以為祁茗又來找他借錢了,從祁茗表情看,這次估計不是三千五千那麼少了——這些年,祁茗除了向他借錢,幾乎就沒有其他事兒了。
“我這段時間資金很緊張,週轉不過來,過段時間再説吧。”高欣冷冷地説。
高欣真不想再借錢給祁家了,女兒逃學為祁宏打工掙錢的事,把他惹毛了,堵在心裏的那口氣一直沒辦法出了。這事兒,祁家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讓他覺得祁家人不可原諒。
高欣的話,就像一把刀子插在祁茗的心尖上,把她刺痛了,也把她在高欣面前的最後一點尊嚴扯糟踏了,淚水順着祁茗那張飽經風霜的瘦臉奔流直下,滴落在車內。
高欣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了。祁茗很想在那一刻,把祁家欠高家的錢全部還上,可她實在拿不出什麼錢來啊。
高欣的話和態度告訴祁茗,這對曾經的戀人之間,鴻溝是越來越大,已經沒法跨越了,裂痕是越來越深,已經沒法修復了。
財富差距產生的距離讓感情疏遠,這就是現實,這就是生活。
“宏和燕兒,他們不能好。”祁宏對高欣説。
淚流滿面的祁茗並沒有讓高欣動惻隱之心,反倒覺得祁茗的話十分刺耳:你看不上我女兒,我還看不上你兒子呢!他想,要不同意,也是我不同意,還輪不到你來表態。
想歸想,高欣還是忍住了。得饒人處且饒人,看到祁茗流淚了,傷心了,他不忍心再刺激她。
高欣緩和了一下語氣,但還是冷冰冰地問:“為什麼?”
“祁宏是你的兒子,他們是親兄妹。”祁茗也冷冷地回答。
祁水河那樣洶湧澎湃,四明山那樣連綿起伏的磨難,已經讓祁茗的內心變得強大,哪怕是這種大事,她都看淡了,看開了,説得雲淡風輕,讓高欣琢磨不透話裏的感情色彩。
祁茗覺得自己已經説得夠清楚的了,她顧不上高欣有什麼反應,拉開車門,下了車,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縱使是見慣了大場面,經歷過大風大浪的高欣,還是被祁茗的話驚呆了。
高欣愣坐在車裏,半天回不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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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記憶已經被塵封在心裏很多年了,高欣是無法忘記的,也是他一生的痛。年輕的時候,他和祁茗是那樣相愛。在他們跟別人結婚前,在屋後的黃花菜地裏,他們有過那麼痛快淋漓的一回。那次是他這一生疼痛和快樂的最高峯,也是這一生靈與肉唯一全部融合的一次。就像是少年時候第一次爬上四明山的最高峯騰雲嶺,雖然累得大汗淋漓,卻是一覽眾山小,感覺心曠神怡,有一種征服感。
可就那麼一回,就中彩了?
難怪有時候,高欣隱隱約約地覺得祁宏長得像自己,性格和脾氣都像,偶爾也產生一種天然的莫名的親近感,但他內心一直在抗拒和排斥這種感情。
突然多出來一個兒子,高欣不知是悲是喜,是苦是甜。他坐在車裏,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悶煙,半天沒有發動汽車。
這麼多年來,是祁茗和朱鵬在幫助自己拉扯兒子,給他端屎端尿,喂他吃飯,送他讀書,把他撫養成人,而他一直袖手旁觀,借點錢還是那樣心不甘情不願的?
這麼説,不是祁家欠他的,是他欠祁家的了。他雖然借給了祁家不少錢,可那點錢比起祁宏的成長所需,不過是九牛一毛,不值得一提。
如果真是這樣,祁宏和高燕之間,就要快刀斬亂麻,要斷得乾乾淨淨,徹徹底底了,一點幻想都不能留!
抽完一包煙的最後一支的最後一口,高欣沒有把車開回近在咫尺的高家大院,而是調轉車頭,向着縣城飛奔。他覺得目前最重要的是找到張偉,把張偉和高燕的事情定下來,越快越好。這是在不告知祁宏和高燕真相的情況下,阻止兩人相愛的最好辦法了。
到了縣城,已經晚上九點多了。夏天來了,大街上到處都是光着膀子,吃着宵夜,喝着啤酒的男人。他們一邊吃喝,一邊在街邊唱着露天卡拉OK。
那個夏天,露天卡拉OK一下子雨後春筍地冒了出來,成為夜宵攤上的標配,一部電視機,一台VCD,兩個麥克風。
男人們的眼睛和聲音跟着電視機上的字幕移動,驚天動地,聲嘶力竭地吼唱,誰都以為自己是情歌王子,就是沒有伯樂把他們發掘出來,捧成歌壇巨星——大陸沒有港澳台那種星探和發達的造星體系。
張偉正在宿舍裏,光着上半身,穿着褲衩,跟着錄音機,邊聽邊吼那首他最喜歡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高欣敲開門後,示意張偉裝上衣服,跟他一起出去。
高欣這麼晚來找他,張偉又高興,又奇怪,下班的時候,明明看着高欣開車往四明山走了。
“吃宵夜去,我們邊吃邊談。有要事找你商量。”高欣對張偉説。
兩個男人在街心公園前的一個夜宵攤前坐下來。高欣點了幾碟當地小吃,要了幾碗麻辣燙,二十多串燒烤,一打冰啤。
這架勢,讓張偉暗暗吃驚。看來,高欣是準備不醉不歸了。什麼事,值得這麼大張旗鼓地慶祝,或者説需要這麼大動干戈地借酒澆愁?
張偉知道高欣這個人可不喜怒形於色,深沉得很。
張偉也沒有多問,只是陪着高欣喝酒吃肉。
兩瓶啤酒下肚後,高欣舉起啤酒瓶,跟張偉碰了一下,一本正經地問:
“喜歡燕子麼?”
“這不是廢話嘛?”張偉很不高興地説。他感到被傷害了,受委屈了,這麼多年了,高欣還不相信他,讓他很生氣。
“以後對她好點,”高欣沒有理會張偉的不滿,繼續説,“你們把婚訂了,馬上就訂,越快越好。”
真是天上掉餡餅了!有這麼好的事?
張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確定高欣不是在跟他開玩笑,張偉操起一瓶啤酒,放在嘴邊,用上下牙齒一磕,嘣的一聲又開了一瓶啤酒。
張偉舉起那瓶啤酒,興奮地站了起來,仰起脖子,咕嚕咕嚕地一口氣喝完了。喝完後,張偉用袖子一抹嘴角,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用蓋過所有男人吼唱卡拉OK的聲音,震天地動地怒吼:
“多謝岳父大人!”
旁邊吃宵夜的人們,都莫名其妙地看着這對錶情和表現十分稀奇古怪的男人。
那天晚上,高欣和張偉,一個莫名興奮,一個滿腹心事,都是喝酒的心情,都在喝酒的狀態,兩人推杯換盞,盡興而歸,喝得爛醉如泥。
高欣在縣城最好的酒店開了一個房,那一夜,他沒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