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讀書”,還是一件值得擔憂的事嗎?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411-2020-11-17 13:56

閲讀,是構成我們日常生活的基本。
從紙書到手機,從文字到視頻,隨着新媒介的不斷湧現,閲讀的方式也在不斷變化。
“不再讀書”還是一件值得擔憂的事嗎?
看理想主講人李如一在為女兒寫的《明日世界生存指南》中,專門探討了同閲讀相關的問題。
在他看來,新的媒介具有新的語法,而“現代人閲讀修養的重要一環”,就是能意識到其中的不同,並且有能力去了解和學習這些不斷更新的語法。
講述 | 李如一
《明日世界生存指南:給女兒的三十封信》
1.
紙書和手機都是知識的載體
“讀書”和“看手機”這兩種行為有什麼區別? 這個問題可以從很多角度回答。
我想説的是,你可以把紙書的世界理解為一塊巨大的屏幕,比手機、iPad 或是 50 寸的電視屏幕都要大得多。 它圍繞着你,你經常需要扭動脖子來看它,而不是固定盯着一個方向。
人們經常説在手機上閲讀有許多幹擾,比如當你正在讀一本電子書時,來自重要人物的一條微信消息就可以讓你放下它,並且很可能一放就是半小時。
但看紙書同樣有干擾。你讀到某個段落時,可能會若有所思地抬頭看看客廳裏的那盆植物,可能會轉頭拿起牀上的玩偶。這些都是你在讀紙書時的那塊“屏幕”裏的東西。
我之所以要這麼比喻,並不是想強調真實世界是虛擬的,而是想強調手機裏的世界是真實的。
我們經常看到使用手機的行為被批評為“沉迷在虛擬世界”,拋開是否過度的問題不説,在2020年的今天,手機裏的世界並不比真實世界虛擬多少。
且不説那些最終和線下活動對接的手機服務,就算是完全發生在線上的,如果它是你終日關注和思考的事,為什麼會是虛擬的呢?

但是當然,絕大多數家長依然會擔心小朋友過度依賴手機,理由無非是“不學習”“玩遊戲”“傷害視力”以及“為什麼不看看書呢?”
應該説,大概從1990年開始吧,在那以後出生的人,除非有人好好告訴他們,不然是不會真的明白“看書”意味着什麼的。
在沒有電腦和互聯網的時代,這不是問題,因為書作為知識的載體的角色是很明確的。雖然並不是所有人都在乎知識多不多,但“讀書多”意味着“知識多”,是一件明確的事。英文裏説一個人 well read,默認指的也是讀書,而不是雜誌讀得多。
今天已經不是這樣了。對於某些知識而言,恰恰是要在網上才能看得更加系統和全面。
最常見的例子,是某種冷門或小眾的趣味愛好。圖書的出版是一種商業行為。趣味冷門,就意味着顧客的數量稀少,也就意味着這些內容可能不會被做成圖書出版。而在網上傳播顯然沒有這個問題。
另一方面,由於網上的知識瞬間可達,你可以迅速顯示出一種博學的模樣。不論你是否真的 well read,由別人看來,你顯然已經是了。
所以,如果一個人贊同這樣一種看法,即“讀書只是為了擁有知識,成為一個知道很多事情的人”,那麼他對於自己的子女經常玩手機卻不看紙書就不應該擔心。
2.
新的媒介,意味着新的語法
我不贊同這樣的看法,不過我也知道這種擔心是無謂的。
這兩天剛好看到一個例子。有一個組織的同伴坐了冤獄,組織為了讓獄中的同伴能及時瞭解世界大事,號召大家把新聞報道歸納總結成書信,寄入監獄。
在我看來最奇特的是,他們歸納總結的不是網站和雜誌的文字報道,而是 YouTube 上的新聞影片 和專題節目。 當然, 這個 組織的成員都很年輕。
換句話説,這些年輕人獲取新聞時事的主要渠道就是 YouTube 視頻。 現在已經不是不讀紙書的問題了,是不愛讀字。
在我看來,這只是互聯網在過去二十多年裏,重走二十世紀媒體之路的一個例子,那就是從報紙、雜誌到電視,從文字媒體到視頻媒體。

舊時人們對於“不讀書”的鄙視,除了背後暗含的“無法飛黃騰達”之外,還有一層意思是説此人並沒有掌握通過抽象文字系統來認知世界的能力。
他只會大部分人都會的東西,也就是語言。所以,必須要有活人在視頻裏講給他聽,光有抽象的文字是不夠的。
但是,這是一種基於對媒介高度發達的環境無知的看法。它假設,我們在電視上看到一個人對我們講解一件事,和這個人站在我們面前講解是一樣的。
當然,我們現在都知道事實並非如此。
**電視新聞是經過挑選和剪輯的,而剪輯本身就是一種語法。**它並不是像每個人的母語一樣,從一出生開始就可以在馴染之下習得,而是需要特地去了解和學習才能看懂。
一個經常讀書的人看不懂電視新聞的語法,並不是不能想像的事。這是兩類溝通,兩種表達。
在我看來,能夠認知這一點,並且能有意識地去琢磨文字以外的媒介的語法,是現代人閲讀修養的重要一環。這包括 YouTube 上的時事節目,也包括 Instagram、抖音、播客或是任何未來即將出現的新媒體形態。
事實上,我認為這才是家長應該真正擔心的事:不是你的孩子如何沉迷手機,而是他們能否意識到,當面對新的媒介形態時,是在面對一種新的語法,新的講故事的方式。
正如在學校裏學習如何使用文字一樣,你需要通過主動學習去了解這些新語法,因為這次學校來不及教你了。如果做不到這一點,你對於新媒介永遠只會有最膚淺的,往往也是這種媒介的始創者最希望看到的認識。
3.
新的語法,需要新的學習

這種認識是什麼樣的呢?我們可以拿電子書這種媒介來説明。
從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的末尾開始,有一羣人似乎發現了電子書的巨大好處,開始熱情擁抱電子書。
他們列舉的好處包括:沒有重量、不佔地方、方便搜索、可以節省物流成本(尤其是要買其它國家的書時)等等。最擁抱電子書的,往往都是之前買和讀很多紙書的重度讀者。
但我想現在,大家已經開始有了別的看法。上面有些優點是真實存在的,但它往往攜帶了一些相應的問題,這種問題經常要過很久才能發現。
比如,“沒有重量”對於要看大量書的人當然是好事,但是一本紙書的重量由頁數和裝幀決定,“重量”暗示着一些東西。大部頭會讓人覺得這本書很重要,或者至少是作者和出版社認為這本書很重要,雖然這不代表它一定重要。
這種微妙的信號在電子書那裏,只能以一種可憐的方式表現,那就是頁碼——一個數字而已。
又比如“不佔地方”。讀書人不一定是富人,甚至可以説經常都不是富人。這意味着他們能夠用來存放圖書的空間有限。在這個意義上説,“不佔地方”是件好事。
但是如我文章開頭那個“屏幕”的比喻所説,五百本紙書所佔據的空間,是一種對你視線的牽引。 而在屏幕上的五百本書,如果我們去想像它們佔據了手機或平板內部的虛擬空間的話,只會是在一個點上的無限堆積。
在 Kindle 裏打開書架,一次只能看到不到十本書,它們的排列方式也是非常理性的:最近看的那本在最前面,新買的在前面,以前買的在後面。
這和紙書對於空間的佔據完全不同。
紙書是平鋪的,可能出現在家中的各處,排列的方式也有很強隨機性。當然,的確有那種一絲不苟的讀者,看完一本,放回書架,再拿另一本。他們的沙發上永遠不會堆着幾本互不相干的書。但並不是每個人都如此。
關鍵不是説哪種方式更好,而是説我們可以選擇。這種選擇和性格有關,它其實也是個人獨特的讀書法的一部分。 在電子書的世界就要機械得多,沒有太多空間去自然地探索這種屬於個人的東西。
關於紙書佔據空間的問題,我看到過兩張令人印象深刻的圖片。一張是Chris Maddern做的 「繪文字圖解百年進步史」:電影放映機、電話、蠟燭、錢幣、樂器、紙張,都在一步步演變下變成了手機。

當我打開手機,點開了一個由於過寬而無法在手機屏幕舒適閲讀的 PDF,不得不先把鏈接存到 Notes 裏,等着什麼時候用電腦或 iPad 再看時,我想到了上圖。
另一張圖,是日本作家、導演寺山修司躺在家中茶几旁邊的地板上翻看一本大書。茶几上和他身邊散落了各種紙張和書籍。

翻拍自河出書房新社一九九三年
《新文藝讀本:寺山修司》
不必談什麼“紙書質感”或快速翻頁的便利性,尺寸是手機最大的限制。芯片的微縮讓計算設備體積變小,屏幕也必然隨之萎縮。
把一千首歌裝進口袋沒問題,把一千本書裝進口袋之後,像寺山修司圖中這種閲讀就不可能了。
這張照片令我難忘,是因為它就是寺山修司創作特色的視覺呈現。只有這樣把書攤一地的人,才能寫出那樣的文章。
閲讀軟件 Marvin 為了支持兩本書的比對閲讀,特地在 App Store 上架了 Marvin 和 Marvin SxS (side by side) 兩個版本,讓讀者可以利用 iOS 在 iPad 上的分屏功能同時打開兩份 Marvin,同時看兩本書。如果要打開三本書呢?要打開上圖中那麼多本書呢?iPhone 更不必提。
macOS 上的 Mission Control 模仿了書攤一地的工作狀態。但你家任何一個房間的地板面積都大於哪怕三十寸的電腦屏幕吧。

Mission Control界面
攤開的書本數量有點像內存。攤得越多,內存越大。在電腦上,我們可以靠切換窗口、桌面和標籤頁勉為其難地模仿這個模式。
在移動設備上幾乎不可能。原因只有一個:屏幕太小。十平方米的房間怎麼打壁球?
太多人喊着要讓內容支持移動設備,有時那是削足適履。我們要想想用什麼設備才能最好地支持內容。
以上,我選了兩個最沒有爭議的電子書優點:沒有重量和不佔空間,來説明,即便是這些優點,也都附帶着和閲讀本質相關的缺點。
這就是為什麼説新媒介就是新語法,它需要新的學習,熟練掌握了文字這件工具的人,並不一定就可以直接憑着經驗去評判它。

在“閲讀”一事上,互聯網應該被視作一個無障礙裝置。
如果你家裏沒有地方擺太多書,但你又想讀很多書,互聯網是你的朋友;
如果你經常要買英文書,但無法頻繁支付越洋郵費,無需郵寄的電子書是你的朋友;
甚至,如果你沒有耐心——這裏我們把沒有耐心視為一種能力上的缺失——讀書,互聯網上有大量人“幫你讀”。
世界上的大部分一手知識,依然是以學術論文或圖書的方式呈現。但你可以在論壇和各種社交網絡上,看到各方神明對這些一手知識的總結、提煉、或是詮釋。
但正如我們如果通過為輪椅使用者準備的斜坡來上台階,就不得不多繞一些距離,從而減慢了移動的速度一樣。
除非有一天,大部分一手知識的放送渠道就是互聯網,無論通過網站、app,還是別的什麼形態,否則,互聯網上的閲讀也一定屬於一種“有損壓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