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俄羅斯政治危機中的一百天_風聞

　　11月16日是白俄羅斯爆發大規模抗議的第100天，局勢落入了一個低谷。

　　11月以來的三個週日，白俄羅斯已經成為傳統的每週日集會活動連續三次被手段強硬的軍警強行打斷，由於大規模逮捕和封鎖，人羣已經很難彙集到一處，統計遊行規模變得越發艱難，而自8月9日大選結束以來，雙方的所有訴求都落了空：抗議者提出的如重新大選、盧卡申科辭職和釋放被捕人員等等要求無一得到滿足，另一邊，盧卡申科所期待的，讓抗議者在鎮壓下自行散去的場面也遲遲沒有發生，社會情緒沒有平靜，公眾抗議活動和對此的暴力鎮壓一起，已經成了這個曾經從無波瀾的國家的“新常態”，一百天裏發聲的公眾人物則層出不窮——每一個都在出言反對盧卡申科政府。

　　● 9月27日的白俄羅斯抗議者 / Tut.by

　　這一百天內，世界局勢發生了劇烈變化，美國總統即將換人，納卡地區衝突暫時結束，周邊多個鄰國舉行大選換屆，期間也爆發了不止一場抗議和動亂。但當其他國家的緊張局勢逐漸都有了至少是階段性的結果，其中最早開始的白俄羅斯政治危機卻依然懸在半空。

　　“我承認，國家形勢讓我感到灰心。”八月曾在郵件中預測白俄羅斯即將迎來“斯大林式鎮壓”的明斯克程序員弗拉基米爾告訴我。儘管在兩個月前已經預料到這一切，面對今天的現實，他依然沒能穩住自己的情緒。

　　新常態已經形成

　　沒有任何人會質疑，8月9日開始席捲白俄羅斯全國的抗議浪潮已經徹底改寫了這個國家的歷史，同樣的場景在四個月前還被認為不可想象，在這個曾經被認為是整個獨聯體地區內社會最平靜、政治取向最保守的國家，任何出格舉動都有可能招致嚴重後果，走上街頭對每一個人來説都並不容易。

　　但八月時冷靜預測“鬥爭不會很快成功”是一回事，整整一百天後，面對仍然僵持的國家政治形勢，公眾情緒恐怕又是另一回事了。

　　這一百天內，白俄羅斯人將抗議集會變成了國家的新公共生活：他們在每個週日舉行一次全民集會遊行，每個週一舉行老年人遊行，每個週四是殘疾人遊行，每個週六則是女性遊行。一週四次的常規遊行之間，則是因不同事件引發的額外反應：為集會中殞命的抗議者舉行的紀念活動，斷斷續續的各行業罷工罷課，以各種形式出現在大街小巷的各種抗議標誌與宣傳畫，毫無疑問，白俄羅斯已經不再是幾個月前的那個白俄羅斯。

　　但與此同時，他們也面對着越來越強大的壓力，每週日與走上街頭的抗議者同時出現的，是同樣已經成為慣例的軍警裝甲車、被封鎖的地鐵站和臨時阻斷的移動網絡，一個月前，盧卡申科曾試圖擺出過與反對派領袖開啓談判的姿態，但這次帶有明顯居高臨下意味、發生在明斯克拘留所內的“會面”很快沒了下文，取而代之的則是軍警越來越沒有顧忌的強力鎮壓手段：最近幾周，防暴警察已開始在明斯克市中心居民區內投擲強光爆震彈，並不擔心此舉可能造成傷亡。

　　●  自8月16日以來每週日抗議中的被逮捕人數 / 網頁截圖

　　11月12日，明斯克一位31歲的抗議者在遭警察毆打後於醫院傷重不治，成為抗議爆發以來第四位得到承認的死難者，隨即各地都為他舉行了公眾悼念活動，並不出人意料地，這些悼念場地又成了最新一輪軍警與抗議者爆發衝突的導火索。比起三個月前，如今盧卡申科政府已不再怯於承認鎮壓行動的暴力性質，但最為棘手的或許是，白俄羅斯社會似乎也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節奏——根據官方統計，一百天來遭到逮捕的人數已經超過25000人，無論是逮捕、毆打還是催淚彈，人們已經不再因為遭遇暴力而掀起更大規模的反抗，但與此同時，他們也沒有被這樣的暴力嚇退。

　　從媒體到普通人，幾乎所有人都在提到週日的例行集會中用到“傳統”一詞，弗拉基米爾告訴我，一位他在遊行爆發初期認識的年輕姑娘到目前已經被捕三次，而他和他的朋友們則學會了儘可能不要單獨出現在防暴警察面前。它似乎真的在變成一項新的傳統：生活仍在繼續，每一個人都感到疲憊，但大家都習慣了。

　　僵持仍在繼續

　　與此同時，白俄羅斯周圍的國際形勢也陷入了漫長的僵持——甚至並非拉鋸戰，而是各方都只肯有限度參與的某種真空狀態。

　　問題的一方面是並未在此投入太多精力和注意力的俄羅斯：抗議爆發的前兩週裏，盧卡申科一度情緒激動地試圖尋求俄羅斯的軍事援助，但克里姆林宮並未理會這一要求，儘管後者原則上表示支持盧卡申科政府。

　　迄今為止，俄羅斯給出的最為實質性的表態是8月許諾給白俄羅斯的一筆援助款。儘管也有白俄羅斯人堅持認為，這就是最關鍵和致命的援助手段，足以幫助盧卡申科改寫局勢，但此前預測中最激烈的情形——俄羅斯出兵白俄羅斯——顯然沒有發生。

　　與此同時，俄羅斯與白俄羅斯之間懸而未決的“一體化”談判也迄今停留在原地，如果考慮到今年一月新冠疫情爆發之前相關談判何等緊鑼密鼓，如今在白俄羅斯國家發展方向仍存在變數的情況下，克里姆林宮看上去更傾向於保持謹慎態度。

　　● 11月5日，季漢諾夫斯卡婭與奧地利總理庫爾茨在維也納會面 / 網絡

　　另一方面，則是雖已做出明確表態，但同樣缺乏實質性動作的歐美各國。十月以來，歐盟正式宣佈不承認白俄羅斯八月的總統大選結果，並先後對白俄羅斯官員及盧卡申科本人推出兩輪制裁方案。與此同時，白俄總統候選人斯維特蘭娜·季漢諾夫斯卡婭也訪問歐洲多國，與其中不少國家的領導人舉行了正式會面，但情況顯而易見，所有這些名義上的支持並不能幫助遠在立陶宛的季漢諾夫斯卡婭打破白俄羅斯國內僵局。

　　或許唯一的變數來自美國新任總統拜登，這位前副總統六年前曾密切參與過烏克蘭危機的調停工作，本次競選期間也在大選投票日前四天公開表態反對盧卡申科政府，比起對白俄羅斯事態更願意視而不見的特朗普，拜登看起來態度要積極一些——但他究竟能怎樣干預局勢的發展，眼下還是個未知數。

　　舊問題還在原地

　　而政治危機持續百日之際回看白俄羅斯，導致社會不滿情緒大規模爆發的那些因素，也統統仍在原地。

　　11月5日，盧卡申科下令叫停了白俄羅斯病毒實驗室此前開展的核酸檢測工作，理由是被檢出陽性的人“會在社會上散播精神疾病”。11月16日，相關工作正式停止。今年春天盧卡申科在全球大流行期間“不走尋常路”的抗疫政策，曾被認為是擊穿白俄社會忍耐力的最後一根稻草——他持續宣稱新冠病毒只是一種“精神病”，是無理由的恐懼引發的歇斯底里，白俄羅斯也因此成為全世界唯一一個沒有在政府層面對疫情采取任何控制措施的國家，事後的訪談當中，幾乎所有人都對我提到了這種匪夷所思的防疫政策的影響。但當冷空氣的降臨在歐洲引發第二波疫情，盧卡申科的防疫立場似乎沒有發生絲毫改變。

　　被叫停的病毒實驗室為私人開辦，在全白俄境內共七家分支機構，是白俄羅斯為數不多的有能力進行核酸檢測的機構之一，它的停工意味着白俄羅斯人將在第二波疫情中再次赤手空拳地面對病毒——白俄羅斯政府同樣也沒有為民眾提供任何防護設備，民眾的自我保護僅限於有些人會堅持在參加公眾集會時戴上口罩。

　　● 舉行罷工的工人 / Tut.by

　　而此前舉步維艱的白俄羅斯經濟，在2020年接二連三的打擊下前景更為黯淡：今年的前10個月，白俄經濟已萎縮了1.3%，對比其他國家這不算是一個很糟糕的數字，但與此同時，綿延不斷的疫情威脅、孤立的國際處境和長期以來缺乏活力的經濟現實，也使得對於其他國家可能成立的疫情後反彈在白俄羅斯並不樂觀。

　　未來幾年內，白俄羅斯面臨着每年40億美元的沉重國家債務，而當前無論是經濟或政治局勢，都決定了明斯克的融資借貸對象只可能是俄羅斯，這恰恰就是此前十幾年裏將白俄羅斯經濟拖入泥潭的關鍵：對俄羅斯的依賴嚴重阻礙了經濟改革。幾乎所有分析都相信，盧卡申科的執政方式和政治立場共同決定了他絕無可能推動經濟改革，而長期的僵持局勢對於經濟的影響同樣可能是毀滅性的。

　　一百天過去了，對於一個站在十字路口的國家而言，這或許甚至不能算長。（責編/權文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