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CEP:把雙循環變成三循環_風聞
晨枫-军事撰稿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2020-11-17 11:04
好事多磨的RCEP終於簽署了。RCEP覆蓋15個國家,為東盟10國(越南、老撾、柬埔寨、泰國、緬甸、馬來西亞、新加坡、印度尼西亞、菲律賓、文萊)加上中國、日本、韓國、澳大利亞、新西蘭,共有人口約36億,佔全世界78億總人口的近一半;經濟總量約為27萬億美元,佔全球GDP的約三分之一,貿易額也約佔全球的三分之一。RCEP在談判中涉及中小企業、投資、經濟技術合作、貨物和服務貿易等十多個領域,以減免貨物貿易和服務貿易關税、降低市場準入門檻為主,要求在協議簽訂後馬上將65%的貨物降到零關税,最終將達到90%甚至95%。
誠然,零關税不是一步到位,有很多是立刻生效,但大部分零關税應該在10年內實現,21年全部到位。這不僅降低對各國的衝擊,更是強有力的增長期望。直接的貿易收益除外,RCEP對地區的投資和股市是巨大的促動。投資和股市的增長一半來自當前業績,另一半來自未來的增長期望,RCEP對地區內的投資和股市是巨大的利好。
印度還在拿架子,新加坡、馬來西亞、日本、澳大利亞還在拼命暗示印度見好就收,該加入還是要加入。印度作為RCEP談判的談判國之一,要是改變主意簽字加入,中國肯定是歡迎的,但也肯定是不會讓印度以談判期間沒有得到的更加優惠的條件加入的。印度就是印度,不能以常理度量。印度以關税、與其他國家的貿易逆差和非關税壁壘為由拒絕加入,但這些條件是RCEP這麼多年談下來的,不會因為印度一家的異議而重開談判。RCEP多了印度很好,沒有了不斷作梗的印度可能更好。
RCEP對台灣是天大的壞消息。台灣經濟高度依賴與大陸的貿易。從李登輝時代開始,就在琢磨着南向,一直推不動。現在南向的對象國家都成為RCEP成員國了,與中國這邊零關税,市場體量又大,與台灣這邊還有關税壁壘,貿易流向不難想象。不過台灣方面自認為影響有限,因為東盟與中國、日本、韓國等已經有自由貿易協議。另一個問題是日本和韓國。RCEP是中日之間首次實現任何意義上的自由貿易,對台日貿易的衝擊不言而喻。RCEP也是日韓之間首次在任何意義上的自由貿易,台韓貿易也因此受到抑制。
台灣對被聯合國、世界衞生組織等排除在外耿耿於懷,但RCEP這樣的“環台灣島自由貿易區”才是真動了命根子。台灣倒是試圖擠入TPP,但TPP並不熱衷。台灣也沒有太起勁,因為美國不在TPP內,台灣最希望的還是與美國的自由貿易。TPP更加嚴格的勞工、環保、知識產權和國家補貼等法律架構也不對台灣胃口。
美國退出TPP既有特朗普因素這樣的偶然性,也有必然性。TPP是文萊、智利、新加坡、新西蘭在2005年發起的,後來越弄越大,但美國加入後,性質全變了,成為奧巴馬的亞太戰略的核心,所以在設計上就把中國排除在外。政治化的TPP很快染上超主權的色彩,遠遠超過自由貿易的範圍,成為按照美國模式對成員國家的政治、社會、法律“頂層設計”的平台。但TPP成員國對美國的最終期望是在經濟上讓利,而不是把自己變成缺乏競爭力的美國產品的排他性傾銷場。最終期望的差別是美國退出TPP的終極原因,而不只是特朗普的乖張。
在加拿大的鼓動下,沒有美國牽制的TPP增加了環境、勞工等保護條款,現在全稱CPTPP,但這已經是沒有火車頭的火車了,幾年下來,幾乎被人遺忘。
另一方面,世界經濟已經進入美國和中國雙中心時代了。東盟在2011年提出RCEP構想,2012年正式邀請中國、日本、韓國、印度、澳大利亞、新西蘭,2013年啓動正式談判,最大的看點自然是把包括中國在內。而且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RCEP不包括美國。
這是與TPP很不同的架構,迴歸“原教旨自由貿易主義”了,重點不是超主權的頂層設計,而是在商言商。勞工、環保、知識產權和國家補貼等法律架構上也更加務實,留有上升空間,但不是不切實際地“追求最高標準”。RCEP也不強求絕對對等,容許對低收入國家優待處理,給予很寬限的時間來最終達到同等待遇。這是與WTO精神一致的。説到底,在某種意義上,RCEP和TPP都是“多哈回合”失敗後,地區間自行推動“小多哈回合”的結果。
在奧巴馬時代後期,TPP與RCEP形成競爭,美國急於凸顯繼續保持對世界的領導力,在奧巴馬時代落幕的時候搶先把TPP推過門檻。但與降低的進口門檻導致的外國產品湧入相比,TPP對美國就業和出口確實推動不多,一直遭到國內的反對。特朗普一上台,第一天就宣佈美國退出TPP。美國的成員資格不到一年,實際上根本沒有等到TPP機制正式運轉起來就退出了。但CPTPP的新增條件基本上都是美國當年反對所以沒有列入“原版TPP”的,這使得拜登要重返TPP還不是簡單的旋轉門問題,遇到的阻力更大。美國重返TPP的難度不會低於重返奧巴馬醫保。考慮到共和黨可能繼續控制參議院,而眾議院的民主黨領先縮小了,拜登推動新政的難度遠高於奧巴馬時代,重返TPP和重返奧巴馬醫保都是大概率做不到的事情。
RCEP比TPP晚4年才簽署,但從啓動談判到實際簽署,TPP和RCEP花費的時間相差並不多。TPP是2008到2016年,用了8年;RCEP在2013年啓動正式談判,2020年簽署,用了7年。但兩者的命運會截然不同,RCEP有中國這個在可預見將來世界經濟版圖上最強勁的火車頭。全球化與逆全球化是當前世界上同時存在的兩股力量,後者主要存在於歐美國家,前者則在主要存在於發展中國家和日本、韓國、澳大利亞、新西蘭這樣的出口導向的國家。要搭上全球化(哪怕是部份的全球化)和自由貿易的列車,只有RCEP這一班了。新冠疫情更是點了一把火,燒出世界經濟只剩中國這一片綠洲的現實。雖説新冠疫情總會過去,但疫後恢復之漫長、艱難,還在不斷刷新人們的認識。其實想上車的還可以算入德國,但處於“錯誤”的地理位置,無法搭上RCEP的快車。
當然,RCEP不是14+1,成員之間的貿易都將收益。換句話説,澳大利亞牛肉、新西蘭羊肉進入日本、韓國市場也更加容易了,日本、韓國的電器和汽車進入澳大利亞、新西蘭也更容易了。日韓之間也是首次實現任何意義上的自由貿易。澳大利亞還可以用RCEP架構下更加協調統一的產品和檢疫標準來挑戰中國當前的事實禁運,這可能也是澳大利亞從未從加入RCEP的立場動搖的道理。
但RCEP並不能幫助澳大利亞在充當反華急先鋒的同時繼續從對華貿易中獲利。自由貿易不是無條件的,這是天經地義的。自由貿易只是在友好和中立國家之間的事情,與敵對國家是談不上自由貿易的,只可能是有條件的為我所用的貿易。當然,澳大利亞放棄與中國敵對的立場的話,那就是中立國家,自然能享受中澳自貿協議和RCEP的全部優惠。中國並不期望澳大利亞“親中國”,但不能容忍敵對的澳大利亞成為主要貿易伙伴之一。這也是對其他國家的警示:政經分離,在商言商,前提是不要成為敵對國家。
RCEP無疑是中國的勝利。中國在輿論上小心地維持“RCEP是東盟的提議、中國只是應邀加入”的説法,連RCEP生效也是至少6個東盟國家和三個自貿協定夥伴國向東盟秘書長提呈核准書後才生效。一方面給足東盟面子,另一方面也不給歐美把RCEP政治化的藉口,攪了中國的好事。但誰都看得見,這是世界上最大、最有活力的自由貿易區,RCEP的意義是怎麼説也不過分的。現在RCEP的總GDP大大超過TPP,與TPP加美國相當,更是超過歐盟50%。但作為RCEP核心的中國是作為世界中檔製造業的主力軍,使得RCEP內高中低擋產品形成合理、連貫、均衡的落差,具有更高的結構粘性。
自由貿易只有在成員之間具有合理落差時,才是互利的,才能共同幫襯,可持續發展。要是落差不足,自由貿易缺乏意義。要是落差太大,馬太效應就要發威了,最後高端更高,低端更低,自由貿易區失去粘性。這和一個國家內的經濟階層有點相似,都説一個國家以中產階級為主體才是經濟上最健康的。貧富分化的話,即使國家總體富裕,依然可能受到馬太效應的禍害。這樣看來,TPP有日本、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新加坡高高在上,其他國家的差距很大,容易成為馬太效應發威的地方。如果美國加入,脱節更大。歐盟也是一樣的問題,德國、法國、荷蘭、丹麥等老歐洲國家與波蘭、捷克、斯洛伐克、羅馬尼亞、保加利亞等東歐國家以及葡萄牙等南歐國家的落差其實還小於TPP內部,但歐盟東擴後只有短暫蜜月,馬太效應就發威了,窮者恆窮,甚至原有的工業基礎都丟失了。RCEP則不同,居中而體量最大的中國(人口和GDP都佔RCEP一半)好比RCEP裏的中產階級,使得RCEP具有更高的結構健康度。中國產業轉型而流出的低端製造業正好由東南亞承接,水漲船高。
可以預期,會有更多國家希望加入RCEP。近的會有巴基斯坦、孟加拉、斯里蘭卡,甚至波斯灣國家和南太平洋國家,遠的可能有其他一帶一路國家,甚至歐洲國家。但據報道,RCEP並不急於擴大範圍,除歡迎印度重新加入外,並無計劃接納新成員。這是對的。把步子走穩了,急於一口吃成胖子弄到後來得了糖尿病。
在很長時期裏,RCEP也不必急於擴大。2018年中國外貿總額4.6萬億美元,RCEP其他14國就佔1.3萬億美元。自由貿易區最大的受惠方面是鄰國貿易。美國第一大出口國從來都是加拿大,第二大則是墨西哥,中國第三,但對華出口量只有對加拿大的1/3。加拿大也是美國傳統的第一大進口國,不過近年來有時中國成為第一。
回到RCEP,2020年1-10月中國出口美國是2.4761萬億人民幣,據第一;中國出口歐盟2.1908萬億人民幣,據第二;中國出口東盟2.1087萬億人民幣,據第三。換句話説,從鄰國貿易的增長空間來説,RCEP有望大大促進中國對鄰國的出口,當然也大大促進中國從鄰國的進口。中日韓還在談三邊自由貿易協議,這將從RCEP更進一步。RCEP是包容性的,這一點像WTO,只規定成員之間的最低優惠水平,上不封頂。RCEP鼓勵更大程度的自由貿易,容許成員之間或者與非成員之間另立條件更加優惠的自由貿易協議。比如説,中國可以另外拉一個包括巴基斯坦、孟加拉、斯里蘭卡和尼泊爾的“環印度自由貿易區”。這一點是與美加墨自由貿易協議的排他性不同的,這也指出中國概念裏的世界新秩序的模式,但這是另外一個話題了。
中國正在推動雙循環發展戰略,國內經濟循環和國際經濟循環互相融合,互相補充,互相推動。但國際經濟循環實際上不能一概而論。美國依然是世界上一強獨大的超級大國,歐美國家基本上處於發達國家行列,但要麼是美國的盟國,要麼是中立偏美。在美中對抗有可能加深的情況下,不僅中美貿易可能受到威脅,中國與其他歐美國家的貿易也陰影重重。另一方面,亞非拉國家大多中立,甚至中立偏向對華友好。所以國際經濟循環可能需要細分為歐美經濟循環和亞非拉經濟循環,適當提高亞非拉經濟循環的比重有利於中國經濟發展的穩定性和抗干擾性。RCEP正是亞非拉經濟循環的關鍵。這不是亞非拉經濟循環的全部,但是核心與起點。
日本、韓國、澳大利亞、新西蘭在地理上處於亞非拉經濟循環裏,在心態上處於歐美經濟循環裏,這樣的兩重性既可能成為額外的複雜化因素,也可能成為分化歐美陣營的起點,關鍵要強化這些國家對中國火車頭的依賴。當前澳大利亞在政治上存在激烈反華的傾向,經濟依賴實際上起到剎車作用。但只是現在的剎車作用還只是減速,需要時間、力度和智慧才能使得澳大利亞回到中立的位置。
事實上,澳大利亞議會是否會批准RCEP並不是肯定的,日本也有同樣的問題。但新西蘭應該會批准,韓國也是大概率。加上中國,和東盟內部不應該有太大困難的至少六國,就達到了使得RCEP生效的最低要求。這對日本和澳大利亞的決策是兩難。學印度作梗將自絕於這個依然是世界最大的自由貿易區之外,而且日本對韓國和中國的貿易肯定要受到擠壓。澳大利亞則失去了通過RCEP撬動中國製裁的槓桿。日本、澳大利亞連與印度另外結成小RCEP都不可能,因為印度對RCEP的牴觸也包括日本汽車和澳大利亞農產品。而缺乏日本和澳大利亞的RCEP對中國、東盟、韓國的影響很有限。
這樣的三循環使得中國在經濟上進退有據,左右逢源。經濟基礎依然決定上層建築,最發達的經濟和最高的生活水平才是中國崛起的初心,最強大的軍力和政治影響實際上是副產品,儘管是很容上癮的副產品。
RCEP來之不易,但這些年來,中國做成的每一件事都來之不易。正是在這樣的逆境中的奮進,正是不斷的危機感和急迫感,使得中國的每一步都深扎大地。也正是這樣“不敢飄”的中國,使得世界反華勢力感到了壓路機碾壓的恐懼。但壓路機不是為了使人恐懼而存在的,壓路機只是在往星辰大海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