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凡爾賽要如此誇張地炫富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0-11-18 22:00
路易十四是1682年搬進凡爾賽宮的。
時年44歲,登基已有39年。
凡爾賽是個小地方,1623年——魏忠賢當東廠長官那年——這地方成了皇家狩獵場。
為了打獵後住着方便,法國國王路易十三開始修凡爾賽宮。
您不妨將凡爾賽,理解成清朝木蘭圍場的行宮,大概就可以了。
路易十四為啥好好的巴黎不住,要住凡爾賽呢?
一來是,巴黎市區挺窄的,弗朗索瓦一世他們都住盧浮宮,宮廷也不開闊,想玩點啥施展不開。
二來,就得説投石事件了。
路易十四剛登基時,母后攝政,紅衣主教馬薩林輔佐。
題外話:這個母后,就是大仲馬小説《三劍客》裏,達達尼昂們輔佐的王后,奧地利的安娜。
大家都知道1649年英王查理一世被斬首,其實那之前之後,法國也鬧起來過,孔代親王鬧事,是為投石之變。十歲的路易十四曾連夜逃離巴黎。
我很懷疑這事給他留下了終身陰影。
題外話:這次逃離巴黎,在大仲馬小説《二十年後》裏,有精彩的描述。達達尼昂又一次救駕了。
後來路易十四親政時,不再用首相,親自掌權。
君權神授,天無二日民無二主,自己就是萬王之王。
具體做起來:削藩,打壓貴族,重用中產階級。
他指望法國境內從此沒有諸侯,只有廷臣。
凡爾賽,也是這種鞏固的一部分。
搬到凡爾賽之後,路易十四就開始大搞風格了。整得花裏胡哨的。
比如,凡爾賽宮有個鏡廳,是路易十四拿來擺闊氣的。
您會問:鏡子有什麼好擺闊的,還特意鑲金戴銀的把玩?其實在16世紀到17世紀,歐洲只有威尼斯一處所在會制鏡子,威尼斯人守口如瓶,把這秘密遮蓋得勝過可口可樂配方還神秘。法國財政大臣科爾貝爾使盡計謀,終於從威尼斯偷運出幾位匠人,回到巴黎,開始制鏡,路易十四大喜。那時他老人家正不惜工本,大造凡爾賽宮,吹噓自己如何光芒萬丈,於是特意在凡爾賽造了一列鏡廳——如今你去,會覺得詫異:如此巴洛克風格五光十色的黃金卷紋,配着一片片鏡子,不覺得過分?
——但反過來想,那時物以稀為貴啊。
路易十四要的,就是這麼稀罕勁兒。
比如,文藝復興那會兒,歐洲傢俱基本不流行鑲嵌技術,基本靠雕刻:給傢俱表面上刻出美女、獅子、海豚、葉子、藤蘿,所以您家裏傢俱連起來,可以開個動物園。晚上睡覺時,都不敢起夜。
後來差不多是17世紀,法國人開始用黑檀木來做傢俱鑲嵌;路易十四那會兒,流行用黃銅、象牙、骨質、貝殼、天青石、黑曜岩、大理石、犀牛角那些東西鑲嵌傢俱。把東西做得金燦燦、螺旋、奔放、華麗、璀璨,讓人一看就覺得暴發户氣質。
我們開玩笑説路易十四那是土豪金,其實許多隻是黃銅。但架不住看上去金閃閃的呀。
凡爾賽官方網站提到過,路易十四一天的行止:
8點半,起牀。醫生拜訪過之後,就有個起牀儀式。百來個宮廷重臣來,看國王梳洗刮鬍子,着裝,喝早餐湯。
10點,國王穿過鏡廳,照樣一羣人圍觀。有些寵臣有機會跟他説幾句話,寫個紙條啥的。然後他去教堂坐着,聽樂團每天譜的新曲。
11點,國王回自己的房間開會。週一週三週四週日是國政會議,週二週六是金融會議,週五是宗教會議。
13點,回自己卧室吃飯。
14點,國王可以去花園溜達,也可以去打獵。
18點或19點,寫信,看文件。
22點,大堆人圍觀他與皇室成員吃晚飯。吃完了再有些亂七八糟的禮儀,與親友們交流一下。
23點30,上牀儀式,睡下了。
所有這一切,當然,都是前呼後擁、從者如雲的。寵臣們得追求這種資格,甚至以能旁觀路易十四蹲他那個天鵝絨金馬桶為榮。
這麼炫富,這麼造作,這麼把自己神化,是錢多了燒的麼?是膨脹變態了麼?
也不全是。
對路易十四而言,凡爾賽比巴黎開闊,地方大。
與此同時,各地諸侯貴族都擱這兒,比較容易控制。
大家在凡爾賽,忙着一天到晚舞會、宴席、搞慶祝、邀寵,整得花裏胡哨。
錢都砸這塊了。
之前説過,奢侈品的用途之一,是社交距離階級劃分。
哄着貴族們把錢和時間都用在擺闊炫富邀寵上,路易自己成了高高在上的裁斷者。
所有諸侯都忙着燒錢討好他。
如此一來,法國反而就太平了。
與此同時,當時在意大利的大音樂宗師維瓦爾第(大家應該都聽過他的《四季》,眾所周知,他和巴赫、亨德爾是巴洛克時代三大宗匠),路易十四試圖勸誘過他。
在羅馬整出各種超級大建築的大宗師貝爾尼尼,也被路易十四邀請過。
路易十四還搞來好多幅威尼斯大畫家委羅內塞的大型油畫。
加上之前的鏡廳,説白了:
“教皇給意大利整成啥樣,你們就給我在巴黎,整個更牛的!”
路易十四,這是要跟教皇爭氣象,讓巴黎代替羅馬,成為歐洲的中心。
所以咯,一切看似誇張的炫富,背後或多或少,都是為了劃定階級。
話説回來,這麼牛氣十足的路易十四,其實在凡爾賽措辭説話,也不那麼浮誇。
現在能看到的書信和語錄,大多都很講遣詞造句。
以至於19世紀王政沒了之後,許多老派學者還時不時會提起,説凡爾賽的廷臣們,那是真會説話。大概是既能顯出貴氣,又能不失風度。
一般慣例的口吻,大概是這樣,我打個比方:
“親愛的張佳瑋。我謹代表法蘭西國王路易陛下與您通信。上週您進呈的紅燒肉食譜,陛下甚為欣賞,極有興趣與您進一步接觸,希望您能來繼續為他烹飪紅燒肉。
陛下另有一個不情之請。陛下素來關心民眾福祉,希望能為全國的窮苦家庭出力;陛下悉知您也在推廣懶人紅燒肉食譜,深覺不謀而合。
為了讓吃肉的快樂廣泛傳播,陛下建議您不妨考慮來到凡爾賽,將懶人紅燒肉的食譜教諸各位貴族。您的回答將由我呈交陛下,陛下等候您對我們美好未來期望給予的積極回答。
此書信謹致以紅燒肉愛好者的您,並寄託我與陛下的深情與敬意。亨利·德拉夏瑟伯爵,崇高的陛下路易十四之秘書。”
這才是17世紀到18世紀,凡爾賽的口風。
當然咯,如上所述,這種風度,本身也是一種姿態:
讓大家都學着這麼説話,學不會就低人一等,也是一種手段。
還是那句:
一切炫富與姿態的調教,背後或多或少,都是為了劃定階級,更好地控制。
今天想起來寫這個,原因是:恰好收到了凡爾賽的募捐郵件。
畢竟每年這地方需要1500萬歐的維護、保養、修復,而疫情期間,凡爾賽也很辛苦。
當此“凡爾賽”流行於中文互聯網世界之時,當此微妙的炫耀成為話題時,收到這個“地主家也沒有餘糧啊”的郵件,感覺好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