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爾·弗格森：拜登將如何防止新冷戰升級？_風聞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尚道戰略”（ID：shangdaozhanlue）】

尼爾·弗格森（Niall Ferguson），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高級研究員，英國最著名的歷史學家之一，哈佛大學歷史系勞倫斯·A·蒂施教授、牛津大學耶穌學院高級研究員。

《拜登將如何防止新冷戰升級？》全文如下：

曾經在全球政治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一個法語小詞——緩和（detente）——即將捲土重來。20世紀初，該詞首次作為外交術語使用，例如，當時法國駐柏林大使試圖改善法國與德意志帝國的緊張關係，儘管後來證明這種努力是徒勞的，或者1912年英國外交官做出如出一轍的嘗試。但在20世紀60年代末和70年代，美國人才熟知“緩和”一詞，該詞被用來形容美蘇冷戰的“緩和”。

自去年以來，我一直認為中美兩國已經卷入冷戰，而這場戰爭並非是特朗普挑起的。相反，特朗普的當選體現了美國對中國經濟、戰略和意識形態挑戰的遲緩反應。拜登在美國總統大選中的勝利為中美關係從對抗走向緩和創造了一個機會，這個機會比冷戰時期來得更早一些。

中國政府一直等到週五才祝賀拜登當選。我將其歸因於謹慎。中國與全球化智庫衞生組織主席王輝耀上週表示，他希望拜登政府能夠“為中美兩國在節能減排、經貿合作、疫情防控等領域提供更多的對話與合作渠道。”前外交部副部長何亞非在同一場合也發表了類似的講話。

這樣的措辭可能會引起民主黨外交政策專家的共鳴。在過去四年中，從布魯金斯學會到阿斯彭戰略研究所，再到哈佛的肯尼迪學院，所有人都在哀嘆特朗普對他們所熱愛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攻擊。很明顯，拜登本人很樂意回到奧巴馬政府時期，當時他與中國領導人的會晤都是關於“雙贏夥伴關係”，我曾將其稱之為“中美共同體（Chimerica）”。

2019年在愛荷華州的一次活動中，當被問及有關超級大國競爭的問題時，拜登回答道：“中國會吃掉我們的午餐嗎？別這樣，夥計。他們甚至不知道如何處理東部和西部巨大的差距，他們也不知道如何解決制度腐敗問題。我的意思是，他們不是壞人，他們也不是我們的競爭對手。”

幸運的是，拜登幾乎沒有機會在這種荒謬的基礎上發表更多言論，因為今年的競選——包括兩場總統競選辯論——幾乎沒有涉及外交政策，這使得特朗普失去了指出自己與公眾情緒聯繫密切的機會。自從拜登四年前卸任副總統一職以來，美國公眾對中國敵對情緒日益加深。

緩和不等同於友好。無論新總統的外交政策如何，都不太可能成為中美友好的新時代。緩和意味着緩和冷戰固有的緊張局勢，並降低冷戰成為熱戰的風險。“美國和蘇聯是意識形態上的對手”，亨利·基辛格寫道。在很多方面，基辛格都是上世紀70年代緩和局勢的設計師。“緩和無法改變這一點，核時代迫使我們共存。”

對於基辛格來説，緩和是介於“綏靖”和“侵略”之間的中間路線。他認為，綏靖導致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當時民主國家未能理解極權主義侵略者的意圖”，而“當時，儘管存在着軍事平衡，歐洲卻陷入了一場誰也不想要的戰爭和誰也無法想象的災難”。基辛格在其回憶錄《白宮歲月》(The White House Years)中寫道，緩和意味着“威懾與共存、遏制與緩和緊張局勢”。該書出版於1979年，比冷戰實際結束早了10年。

如今，美國和中國發現自己——正如基辛格去年在北京接受我採訪時所説——“處於冷戰的山麓”。正如我所説，這場冷戰特朗普並非發起人。中國雄心勃勃，不僅希望在經濟上，而且希望在大國政治上與美國平起平坐。關於冷戰，唯一令人驚訝的是，美國人花了很長時間才意識到自己置身其中。更令人驚訝的是，一個特立獨行的房地產開發商，從變成真人秀電視明星到變成了民粹主義煽動者，才讓他們意識到中國挑戰的嚴重性。

當特朗普在2016年競選期間第一次威脅要對中國商品徵收關税時，外交政策建制派對此嗤之以鼻。但他們不再嘲笑特朗普。自2017年以來，美國公眾對中國的態度明顯變得更加強硬。目前，中國是美國政治精英中為數不多的兩黨達成真正共識的話題之一。

與拜登不同的是，拜登即將上任的國家安全團隊成員在過去四年裏一直在強化他們對中國的立場。在《外交事務》中，有望成為新一屆政府國防部長的米歇爾·弗盧努瓦(Michele Flournoy)認為，“如果美國軍方有能力在72小時內威脅擊沉中國在南中國海的所有軍艦、潛艇和商船，那麼中國在封鎖或攻擊台灣之前可能會三思。”

弗盧努瓦希望五角大樓在網絡戰、高超音速導彈、機器人和無人機方面投入更多資金。這些觀點與已故參議員約翰·麥凱恩(John McCain)的高級顧問克里斯蒂安·布羅斯(Christian Brose)在其著作《殺戮鏈》（The Kill Chain）中提出的觀點相差無幾。

拜登的主要亞洲顧問伊利·拉特納(Ely Ratner)和庫爾特·坎貝爾(Kurt Campbell)也承認，奧巴馬政府和前任一樣，低估了中國領導人的全球抱負和他們抵制政治自由化的決心。去年，坎貝爾和傑克·沙利文(2013年至2014年擔任副總統拜登的國家安全顧問)提出了一個在基辛格看來似乎是明確主張緩和的觀點“儘管兩國之間存在許多分歧，但雙方都需要準備好與對方作為一個主要大國共存。”

美國對華政策應結合“競爭與合作”，而不是追求“為競爭而競爭”，這可能會導致“對抗的危險循環”。坎貝爾和蘇利文可能會堅持認為冷戰的類比是不恰當的，但他們的建議卻源於基辛格20世紀70年代的觀點。

然而，緩和的教訓是，由共產黨統治的超級大國不會將和平共處本身視為目的。相反，蘇聯出於戰術上的原因，與美國談判達成1972年的《戰略武器限制談判協議》(Strategic Arms Limitation Talks)，該協議沒有背離蘇聯的長期目標，即獲得核優勢，並在整個第三世界支持親蘇勢力。促使莫斯科方面尋求緩和的關鍵因素是1972年2月美國對中國的開放，當時尼克松和基辛格飛往北京，為30年後發展為中美共同體奠定了基礎。具有革命精神的毛澤東對向美國的開放並沒有感到十分輕鬆。

儘管取得了這些成就，緩和卻在美國成了一個貶義詞。人們常常忘記，羅納德•里根作為共和黨右翼領袖的崛起，很大程度上是基於他的觀點：緩和是“蘇聯用來追求其目標的單行道”。緩和2.0的危險在於，拜登將成為2.0版的吉米·卡特。在四年的白宮生涯中，卡特在黨內的“進步派”左翼和鷹派國家安全顧問之間左右為難。後來蘇聯入侵阿富汗，破壞了美蘇兩國關係的緩和，這使卡特顏面盡失。

中國將如何對待新政府？北京方面最希望結束特朗普政府發動的貿易戰和科技戰，尤其希望可以廢除美國商務部9月份出台的措施，這些措施實際上切斷了華為和其他中國公司與高端半導體制造的聯繫，這些半導體不僅由美國公司生產，也由使用美國技術或知識產權的歐洲和亞洲公司生產。

拜登團隊似乎準備在科技戰中做出讓步。拜登的顧問希望為華為供貨的外國芯片製造商提供更廣泛的豁免，並放棄特朗普針對中國互聯網公司TikTok和騰訊的行政措施。但回報是什麼呢？什麼都沒有。

如果中國的交換條件僅僅只是承諾到遙遠的2060年實現“碳中和”，那麼拜登政府一定是瘋了才會緩和局勢。目前，中國正在建設裝機容量為250千兆瓦的燃煤電站，超過了中國燃煤發電的總裝機容量。如果拜登決心讓美國重返巴黎協定，他需要明確表示，如果中國不採取有意義的行動，巴黎協定將很快成為一紙空文。

微芯片競賽有點像基辛格時代的核軍備競賽。如同蘇聯，北京雖然在質量上落後於美國，但勝在數量多。中國大陸目前還無法與台灣台積電(TSMC)生產的芯片相媲美。中國的目標是在趕上並實現“技術自力更生”的同時爭取時間，美國明顯的反應是努力保持領先地位。拜登可能會與共和黨合作，通過旨在促進國內半導體生產的《芯片法案》(CHIPS Act)。

這樣的技術競賽可能會持續數年。在人工智能、數字貨幣、甚至是COVID-19疫苗等領域，類似的競爭正在進行。但美蘇冷戰的教訓是，任何國家安全政策的最終考驗都是其第一次危機。到2021年，朝鮮極有可能以新的導彈或核試驗的形式，向拜登政府發出其最早的外交政策挑戰。但還有另一種情況：台灣危機。

拜登不應該對中國領導人抱有幻想，這位中國領導人的最終目標是實現統一。有一種非常現實的觀點認為，如果統一台灣，中國將不再需要在芯片競賽中追趕。今年早些時候，一位民族主義博主提出了一個簡單的解決方案：“兩岸統一，拿下台積電! ”

在弗盧努瓦承諾提升美國保衞台灣的能力後不久，美國外交關係委員的理查德•哈斯呼籲結束美國保衞台灣承諾的“模稜兩可”。“等待其對台灣採取行動後，再決定是否進行干預”他在9月寫道，“這是導致災難的因素”。導致災難的另一個因素是，在拜登政府加強威懾之前，雙方就台灣問題攤牌。

中美關係陷入僵局。戰略對話讓位於Twitter上的相互謾罵。如果只是在超級大國的溝通層面上，緩和的2.0版本是一種進步。

正如基辛格在上世紀70年代經常主張的，緩和的理由是世界日益相互依賴。這種説法在今天更有説服力。大流行顯示了國家間相互依賴的巨大程度，以及建立在——再次使用法語—— sauve qui peut（“人人為己”）和 chacun a son gout（“各自為戰”）基礎上的世界秩序是不可能的。

新冠肺炎在全球蔓延並導致數十萬美國人死亡。如果全球變暖產生了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所預測的可怕後果，那麼類似的相互依賴性也將顯現出來。在經濟上，中美仍舊相互依賴，特朗普的關税對減少雙邊貿易赤字毫無作用。

中美正處於冷戰的山麓。但是，在進入冷戰的緩和階段之前，我們沒有十足的理由要再經歷數十年的邊緣政策。2021年的台灣不是1962年的古巴，半導體也不是導彈。然而，正如基辛格所處的時代，緩和並不意味着中國可以不勞而獲。如果即將上任的拜登政府犯了這種錯誤，共和黨羅納德•里根的繼任者將會毫不客氣地提醒他們，緩和——在法語中代表“讓我們不要戰鬥”的意思——曾經是美式英語中的髒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