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讀温鐵軍：綠色資本與中國之道_風聞

最近抽空將温老師在觀課堂裏《從老冷戰到新冷戰》的課認真學習了一下，又藉着温老在B站的《怕啥新冷戰？特朗普的底牌我們早就有對策》一文中對於其生態戰略的宏觀經濟運作方式有了拔雲見日般的清晰瞭解，最終讓我更加深入地領會了這位對我啓迪深遠的學者的思想。

在此附上温老B站視頻鏈接，該視頻簡單明瞭地講清楚了温老鄉村振興與中國經濟軟着陸的核心思想，強烈建議仔細學習理解：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Bi4y1L7J4?from=search&seid=9448666023015629260

言歸正傳，對於生態戰略，很多人的理解僅僅停留在同情農民遭遇，強留傳統小農經濟這種帶有西方白左思想色彩的身份政治的層面。這也是大多數人把温教授比作德魯伊的一個很大的依據。

然而事實是，温老師關於鄉村振興的思考，不僅僅是停留在保護農民自身利益上，也加入了其對於當下中國經濟隱患軟着陸，以及東方文明如何走出資本主義內生矛盾的無間循環的深刻探究。

1. 資本主義的兩重內生性危機。

要理解温老的思想，首先要明確資本主義所具有的兩重內生性危機。這種危機將作用於任何採取了資本主義所派生出的經濟制度與結構的國家，哪怕是像中國這種市場與政府平衡做得極好的國家，也難以避免這種危機的影響。

這點，我把它稱之為“馬克思穿越時空的凝視”。

1.1 第一重：產能過剩

產能過剩的基本邏輯是：資本家掌握生產資料，壓榨勞動者剩餘，造成窮者越窮，富者越富，而最終因為窮者手上的剩餘被壓榨乾淨，進而失去消費資本家生產的產品的能力，使得經濟陷入高度緊縮，最終導致生產出來的產品沒地可賣，最後形成危機。

這種邏輯的前提是：

1）產品的創造是為了消費

這個觀點我在《合川農民亂談：半澤直樹與螞蟻今伏》一文中提到過。意即資本主義體制下，因為生產資料與產品的交換被貨幣化後，一切生產的活動將以通過製造消費來獲得貨幣，進而使生產者也能通過貨幣進行經濟活動而形成閉環。

生產--->消費--->獲取貨幣--->生產

在這個閉環裏，如果生產出來的東西無法被消費掉，那生產者就沒辦法通過產品換取貨幣，進而滿足其再生產與生活的需要（因為一切都需要用錢，這就是商品交易貨幣化+市場化的必然結果）

2）產能過剩的兩重因素

在討論產能過剩時，我們應該將其分為因素和外部因素兩個層面：

內部因素：剩餘價值的過度壓榨

由於剩餘價值理論的存在，由於資本利益最大化的趨向，在缺乏基本社會福利保障的環境下，資本對於廣大勞動者的剩餘榨取會掏光其消費能力，簡而言之就是大家的錢都被資本家榨取走了，沒錢消費了，所以資本家也沒法通過產品換得錢財了。

這背後其實是因為勞動者，或者説無產者即扮演了勞動的角色，又扮演了消費的角色。這種雙重身份使得資本在對其壓榨的時，必須有所節制，不能竭澤而漁。

外部因素：綜合環境變化，如新舊產業交替，貿易戰，疫情

拋開資本與勞動者之間內部的矛盾關係，大經濟環境的變化也是導致產能過剩的一個極為重要的原因。

這樣的產能過剩在中外的歷史上都有着明顯的歷史痕跡。比如二戰前的全球經濟大蕭條，比如08年次貸危機對於中國沿海出口業的影響。

温鐵軍教授在對於兩次世界大戰的經濟邏輯進行闡述時，特意提到過所謂產能過剩對於戰爭的刺激。這其實是地緣為主導，產業資本階段的帝國主義爭鬥的必然結果，這點，我在《合川農民亂談：從反智現象談起》一文中有詳細解讀，在此不再贅述。

在全球化的貿易體系下，則受到新舊產業交替，貿易戰等多重因素的交替影響。

比如08年出現在中國沿海的小工廠倒閉，就是受到次貸危機下大量處於西方的上游企業倒閉的連鎖反應。而這兩年懂王對我們的貿易戰的影響，也導致了一定程度的出口產業產能過剩。

產能過剩的外部性因素，是國家需要通過宏觀調控去儘量避免的。

而內部因素，則是資本主義固有邏輯會產生的必然惡果，對其正面的緩解方式是建立良好的福利制度，基本的社會保障，合理的工時制度。

當然也有一種非正面的緩解方式，那就是當下的消費主義，特別是超前消費。

其實從本質上來説，超前消費就是資本應對產能過剩的一種方式，即用勞動者未來的錢來完成對於其現有產能的提前消費。而又因為時間的無限性，因此只要保持持續的透支，總是能不斷用未來來拯救現在的。

這也是為何我極度反感超前消費的原因，從本質上來説，這是一種跨時間尺度的對於剩餘的壓榨。

而應對產能過剩，西方國家普遍採用的產業轉移也是其中一種廣泛開展，並且在歷史實踐檢驗中出現過諸多問題的應對之策。

1.2 第二重：流動性決堤

流動性決堤，是進入金融資本時代的特有產物。其本質上是在一個社會將虛擬經濟的增長也納入GDP系統之後，對於空轉資本的放任而導致的虛擬經濟對於實體經濟的擠壓，從而造成大量的金融泡沫。

當這些金融泡沫堆得太高，越過了金融風險管控的臨界點，最終就像決堤的洪水一般，衝向市場，對於實體經濟進行毀滅式的打擊。

典型的例子有08年的次貸危機，日本的經濟泡沫破滅，中國目前的房價。

與產能過剩導致的產品找不到消費不同。流動性決堤則是虛擬經濟的利潤率遠遠碾壓實體經濟，最終讓實體經濟旱死，而一旦其累積的泡沫破滅，又會讓這些從實體之中掠奪而來的資本一夜之間蒸發，進而讓依託於虛擬經濟繁榮增長的財富瞬間從高位傾瀉。

而同時因為實體被吸血榨乾，這些泡沫在決堤時又因為找不到歸路，最終只能像洪水一樣把社會經濟結構衝得七零八落，變成無法被實體發展所利用的廢熱。

產能過剩是古典危機，流動性決堤是新自由主義之後產生的另一重危機。而在現實層面，這兩種危機可以説是常常相互作用，一同出現。

並且當下中國也實實在在地面臨着這兩種危機所帶來的隱患。

2. 兩重危機對於中國的現實意義

正如我前面所提到的，資本主義的兩重內生性危機，無關我們當下是否採用的是與西方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政治形態。本質上來説這種危機與政治的意識形態無關，而是市場化，貨幣化，金融化必然會產生的結果。

因此當下的中國也實實在在地面對着這樣的問題。

2.1 產能過剩與超前消費

顯性的產能過剩主要體現在出口貿易受國際經濟大環境惡化的影響。

這是因為西方國家自身先出現經濟危機，而由於全球產業鏈的傳遞作用所造成的間接影響。

畢竟國內存在大量依賴外貿和代加工訂單的企業。國際經濟環境一旦惡化，他們都會失去消費目標，這樣就會陷入一種具備生產能力，但是沒單可接，沒貨可賣的尷尬處境。

這也是為何在疫情之下，國家提倡構建經濟內循環的原因。畢竟我們自己生產自己消費要比望着別人吃飯要可控得多。

而在顯性之外的經濟內循環中，所謂隱性的產能過剩，則是中國當前的經濟增長中，有一部分極為不健康的因素在試圖消化掉可能會產生的產能過剩。也即是過度膨脹的消費主義，通過對於買買買的宣傳，使得人們養成不斷消費的習慣，進而保證產品能夠持續地找到買家。

對此，在空間上的做法是創造出更多的消費門類。在時間上的做法就是超前消費，將未來的消費需求提前透支。

這點，其實我們從突然火起來的雙十一，雙十二等各種購物節裏就可以窺見一斑。

本人其實並不完全反對消費，因為這是在經濟活動市場化，貨幣化之後，一種無可奈何的事實。除非技術進步，使得人類不再需要通過勞動去換取貨幣（比如機器人AI取代一切生產），那興許可以將資本與消費同時殺死。

我向來是個現實主義者，所以對此持包容態度。但我唯一較為反對的，是消費主義對於基本民生的破壞，因為這將動搖一個社會的根基。

具體地來説，當下對於醫療，教育及養育，住房，婚嫁的過度消費主義導向，已經着實影響到了民生。造成了年輕人買不起房，結不起婚，生不起娃，養不起娃甚至看不起病的悲催局面。

對於這些行業，社會主義化是有着明顯的剛需的。所以我們看到了最近國家對於心臟支架的降價。

2.2 空轉流動性的如鯁在喉

很顯然，就這第二重危機，流動性決堤而言，目前最棘手的就是這個房價了。房價背後牽涉的東西太複雜，不能展開説，簡而言之，目前是沒有徹底解決其問題的條件的。房產税雖然是一個必然，但何時實施，卻非常需要一個戰略契機，這點温老的關於鄉村振興的觀點就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建議，下一節我會細説。

慶幸的是，中國目前的虛擬經濟泡沫在樓市而非股市。更不是像次級貸這種脱繮野馬般的金融衍生品身上。螞蟻的上市被掐斷，恰恰説明了中央政府有眼光也有能力去阻止更大程度的金融泡沫出現。

不過因為房地產泡沫與民生的負相關，最終政府是不得不去解決掉這種高懸於頭上的泛濫流動性的，對此，我們必須尋得一個非常好的，能夠對其進行軟着陸的點。

這個點，同時也必須得是對社會發展有正向價值的實體經濟。

比如，新基建，比如，高科技產業，比如，鄉村振興。

3. 鄉村振興綠色資本內循環---温鐵軍教授的思路

在解決上述兩重危機的思路上，温鐵軍教授的思想就顯得格外有意思了。

首先，應對產能過剩，我在《世界糧食日談農業：種地賺錢嗎？》一文中略微提到過，即通過農村基建+興農村百業，讓農村具備消化城市過度產能的能力，進而將產能過剩的危機消化掉。這點，跟温教授在《八次危機》中提到的，08年國家通過“彩電下鄉”這類出口轉內銷的方式的操作是如出一轍的。

同時，我還提到，因為中國所處的國際戰略地位的特殊性，我們的產業轉移難以做到一股腦往海外欠發達地區轉移（比如轉移到東南亞，需要考慮南海與美國的軍事博弈，轉移到非洲，則需要更為強大的海軍來保障美國不在貿易航線上給我們搞事情），因此應該利用國內的發展差異性，將一部分產能階梯化地轉移到國內的欠發達地區，以此保障我國的產業戰略安全。

而對於流動性決堤，空轉金融泡沫而言。温鐵軍教授提到了其所為“以生態資源為依託，發行綠色債券，對接外部空轉資本”的構想。這個構想非常有意思，本質上來説，這是為中國大量的在虛擬經濟/房地產中空轉的資本找到一個軟着陸的對接點，是應對第二重危機的國士般的建言。

具體是怎麼操作的呢? 如圖所示：

以山水園林湖草這種空間的生態資源作為基本的資產單位，以生態資源管理公司來對其進行運營和管理，然後對外發放這些生態資源相關的產業的債券，吸引投資，同時對接國家的貨幣增發。

而在這之中，農民在地地成為這種新型集體經濟的股東，從生態產業的增值中享受分紅。

這種思路的宏觀意義在於：

1）解決國家貨幣發行必須錨定外匯的問題，使貨幣更加主權化

2）對接空轉的金融資本，使其進入鄉村振興的池子裏，實現軟着陸。

而其微觀意義在於：

1）不破壞農民在鄉村振興中的主體性，不搞圈地運動，讓農民在地獲得收益

而這條微觀意義又導出了一個額外的宏觀意義，那即是因為不用將農民趕進城市，因此不會在城市形成大量的貧民窟，避免城市在經濟危機下出現所謂的暴亂與街頭政治。

總之，從設計上來説，這套思路近乎完美，也極好地切合了當下國家大力推進的鄉村振興的戰略。

可以説，這是基於當下中國的客觀國際地位所能提出的，最巧妙的構想。

一方面，它可以解決美元走衰對於人民幣自身價值的影響，即讓人民幣瀟灑地與美元分手，同時也給空轉的經濟泡沫重新做一個“好人”的機會。

另一方面，如我在《農桑之擇：生態與工業-觀陳平温鐵軍教授聯動視頻有感》一文裏提到的，這種城鄉二元，一靜一動的格局，首先符合傳統風水學的玄學層面的觀念，其次，對於構建中華文明話語體系，讓其與西方資本主義的一般特徵區分開來，形成我們自己的話語權有着非常重要的價值。

畢竟如果這樣的構想能夠實現，那還真是有史以來第一次，人類文明的發展與生態環境大規模的和解與互利共生，這將使得對於自然生態環境的愛護被深深地刻入人類的基因之中去。

4. 温教授思路的難點和問題

4.1 生態資源的價值呈現

然而就事論事地説，温老這一層構思在當下高度城市化的環境中是有着很大阻力的。

就拿温老在視頻中所舉例子來説，像清水步道，像提供負離子的紅豆杉，這些本質上來説是體現了一種生態資源在人們生活，文化心理中的價值。

而這種價值能夠成立的前提，是人們認為它有價值。

比如人們認為他們需要去自然環境中吸取負離子，需要去清水步道散步，這樣的生活方式對他們來説有着極大的吸引力，是一種嚮往的生活方式。

為什麼我要提這個？因為至少在温老那代人來看，那種對於鄉土的感情，對於自然的感情是濃厚的。但隨着城市化率的爆發式增長，年輕的一代對於農村的感情在稀薄，而所謂的“宅文化”就是對於這點的最好的具現。

此外，科技的進步以及消費導向也會對沖生態資源的在人們心目中的價值量。比如清水步道可能會面臨VR/AR技術的挑戰，紅豆杉的負離子功能可能會面臨一台負離子發生機的挑戰。

特別是一些善於宣傳的商家，還可以加上“把紅豆杉帶回家”這樣的口號來強調自己產品的優異性，這無疑就給那些習慣於城市生活的人一個更愜意地宅在家裏的藉口。

實際上，這就是工業文明與生態文明的一般矛盾，即通過工業手段，技術手段實現的，類自然的產品去替代人們對於自然本身的價值關注。

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比如補充維生素可以多吃蔬菜，但也可以去吃維生素片。而很多銷售維生素的商家會刻意強調這種提取的維生素比天然的好得多，讓你吸收得更好---雖然這種觀點沒有任何的科學依據，但仍然會對天然攝取維生素的思維方式產生巨大的對沖效果。

因此，要實現生態資源的資產化，讓人們願意對其進行投資，同時要讓這些投資所產生的產業能找到相應的，穩定的消費羣體，這將是一個非常需要進行文化塑造的事情。

至少我們要讓年輕人覺得，去自然環境中放鬆一下自我是猶如買一個LV包包，開一輛布加迪威龍那樣至尊高貴的享受。

從商業的邏輯上來説，人與自然的關係，特別是人對於自然的崇敬愛慕的心理，就顯得尤為重要。

而就這點，恰恰中華文明中，源自於道家的，天人合一的思想就顯現出其獨特的魅力。

4.2 儒釋道文化的發掘有助於生態文明的建設

相對於西方不斷改造世界的，理念主義的哲學觀，東方的儒釋道更偏向於文明動靜的靜的一側。

佛家所講究的心物合一，本質上來説是需要一個相對靜謐的外部環境作為基礎。而道家所講的天人合一，則是直接與自然緊密聯繫，是一種崇尚迴歸自然的生活方式的思想源頭。

如果要實現温老的這種戰略構想，那就必須得讓中國人的思想回歸到其文化的本位。能找到屬於中華文明的靜的一側。在這個基礎上，必然就會衝擊當下社會中瀰漫着的物質化，消費主義化的傾向。

這對於一個當下極度浮躁，又被資本流量惡臭，二元對立侵蝕的中國輿論環境來説，有着相當大的難度。

不過這作為提升中華民族精神文明的一個必然過程而言，卻又是必經之路，必修之果，必然要讓我們煩惱一陣的菩提。

結語：

再讀温老，心中感慨萬千。

雖然温老不是什麼名頭響亮，曝光率極高的大人物，但就其思想的深度和其心懷天下的氣度，稱其為國士也不為過。

在我看來，這些為中華民族未來深刻憂慮，盡獻其才，盡奉其思的人，是值得我們認可與欣賞的。

就像某高姓男子所説，生活不應當只有蠅營狗苟，還要有詩和遠方。

在這裏我把他後半句話改了，改得更符合中華兒女真正的精神面貌一點：

人不應當只忙碌在那蠅營狗苟之中，有時候應該有那麼一絲心繫天下蒼生的氣度，與看向星辰大海的目光！

生態文明戰略，這是屬於我們自己的心路歷程，亦是中華王道與西方霸道的分流之處。

最後，中華民族王道天下之情懷，必須再重振，戲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