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方言調查與方言保護 我和方言調查一線的老師聊了聊_風聞
彩色多崎作-2020-11-20 23:46
(由於風聞不能發佈視頻
於是我把視頻發到了B站: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Gf4y1v7pS
和優酷:https://v.youku.com/v_show/id_XNDk3MjU0NzMzMg==.html
條件有限,製作有些粗糙)
作為一個偽民俗文化愛好者,我在之前並不瞭解,即使是在推普稍有些“矯枉過正”的前幾年,我們國家的方言調查工作也從沒有停止。
只是文辭晦澀的學術成果畢竟難以進入公眾視野。“粗俗野蠻”的地方文化又讓城市精英抱以“本能”的抗拒。除去個別極端事例在互聯網上激起幾點浪花之外,方言保護這一話題終究很難進入公眾視野。

鄉音方言不在李子柒的田園牧歌裏,也不在華農的兄弟家裏,更不在都市人想象的田園神話之中。
甚至至今,沒有哪個機構能夠準確的告知中國到底有多少種鄉音方言。
畢竟在七大方言區的大致劃分之外。南方地區每隔一座山,一條河,都能演化出紛繁複雜的語言變化。這其中還不包括人口遷徙,政策,商貿,文化交流等等歷史原因帶來的方言變種。
晦澀難懂,又僅限於區域交流。面臨普通話甚至外來語的衝擊,方言文化的勢微是無法改變的客觀趨勢。這是歷史的大勢所趨,卻難免讓人略感遺憾。
在得知老師長年從事方言調查工作之後,我找到老師聊了會兒天,拍成視頻。以下是聊天的部分內容:
大家好,我是李政老師。從2015年到2020年,一直在做方言調查工作。特別是最近幾年參與的,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工程。
這個項目是由國務院語信司牽頭的一項語言資源保護工程,它想要對我們國家目前的語言狀況,進行全面調查,保存。是共和國成立以來,全國最大最全的一次方言調查工作。
我參與了我們江西省一些點的調查。包括上饒的德興,餘干,玉山,還有萍鄉,吉安等七個縣。
方言調查的“套路”
方言調查的工作其實是有套路可循的。沒有那麼隨意,當然也沒有那麼難,主要工具就是我手裏的《方言調查字表》這麼一本書。

(方言調查字表)
關於這本書其實我有好多話想説,但是因為時間原因,在此就只做介紹,不予詳述了。
這本書是由中國社科院,語言研究所的趙元任先生編制的。在我們的方言調查工作中,這本書既是一本教材,也是一個工具。
我們調查的發音對象,需要根據自己的方言,讀出書裏給出的3700個常用漢字,詞語等。
比如我們江西很多方言裏面,坐飛機讀作“坐灰機”。

調查對象只要用他的方言讀出字音。我們把它記錄下來之後,就會進行歸納整理。
3700多個字音歸納下來,就能從中瞭解這個方言的聲韻調系統和語音狀態。是不是平翹不分,有沒有前鼻音後鼻音區別,以及這個方言跟普通話的聯繫等。
我們甚至可以從中發現,方言跟古代語音的關係,瞭解到它是怎麼由古代語言發展而來的。
我們不光調查方言語音詞句,對於方言裏的一些俗語歌謠,包括順口溜,謎語、彩詞都會記錄。
農村很多地方結婚的時候,經常會有一些方言的彩詞。
我們都會去錄音錄像,把它保存起來,交給語信司與清華大學合作的語言資源保護中心。以供我們的後人去觀看了解。
方言資源的開發
我們剛講到的中國語保工程,在2020年已經完成了第一期。在將來的第二期裏,方言資源將會得到進一步的開發。
比如上半年湖北省面臨疫情時。湖北省的語保工程專家就做得很好,他們把常見的湖北省方言記錄下來,並且和科大訊飛製作了一個軟件。
只要知道病人是哪裏的人,就能把對話轉化成相應不同地方的方言。這促進了專業醫療隊伍與病患者的溝通交流。
我們為什麼常説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就是因為老鄉之間,方言的交流會讓人倍感親切。我們很多時候用普通話,都覺得會有一種生疏的感覺。
在我們的方言裏,其實有很多詞彙,是非常生動形象的,在表達情感上面更是非常到位。比如描述一個東西的狀態或者抒發一種情感,用上方言就能夠恰到好處。

方言的客觀記錄
比如我們在吵架罵人的時候,這樣的感情就只有方言才能幫你解決。在這裏我們就不便舉例了,但我們在做調查的時候是都需要記錄的。
我們的項目裏面,罵得粗俗的話也有很多,比如一些身體部位的,有一些甚至於罵娘罵人的話,我們都會調查。
我第一年調查的時候,去到江西省武寧縣。有一個老先生,在調查中遲遲不肯講。
他説:“你要我講這種詞,我才不講,你叫別人講!”
為什麼呀?
他説這個不能講啊這個詞!
這個真的是要給他做思想工作的。他要喝酒了,那就去喝喝酒,讓他開心了才行,否則他不講。即使我們跟他解釋好多遍,他就覺得自己對着公眾和鏡頭講這個東西,有辱身份,覺得好丟臉。

因為我們遴選的對象,相對來講都是文化人。
這時候,他覺得不太好講。就死死的都不説。或者他用非常文的狀態來講,甚至用普通話轉譯一下才講。這個時候我們就明顯感覺到,這不是當地的方言
“你們可是老師啊!怎麼能夠講這個”。
但其實我們就是需要把你真正實實,原原本本,原汁原味的給記錄下來,因為這就是一種日常交流的一種語言,我們就需要原面貌的記錄這些詞彙。
調查中被當過騙子
這些年我們是通過官方途徑去找的調查對象。比如通過當地教育局去找人。前些年我們是通過民間的途徑,得自己去找人。其實找人的難度其實是非常大的。
找對了人其實好辦,但要是沒找對人,後面調查的工作,包括得來的材料都是不能用的,這就很麻煩。
我的老師們,師姐師兄們,都有遇到這類情況。
比如有一次我們問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問能不能做一個調查。
他問我調查什麼呢?
我説很簡單,這個字你認識的就用方言讀出來。
他覺得這麼簡單,還有錢拿,會不會是騙人的?
我們把工作證給他看,他也不信。他説這個證做得太假了,我憑什麼才信你是什麼學校的老師?
甚至我的師姐,有一次本來和一個老人已經商量好了。
老人家覺得這一天光動動嘴巴就有100多塊錢誤工費還挺好的。但是後來他侄女打電話過來,問:“你在幹嘛啊?”
他就説:“我在這在裏配合一個什麼學校的老師,來調查我們這裏的方言。”
他侄女就説:“你趕快回來!不要去做這個事情啊,這可能是傳銷啊,現在犯罪有很多種形式的!你又對着這個鏡頭去講,萬一是法X功啊,什麼邪教組織啊,你這是在幹嘛呢!?”
老人一聽了這個話,趕快把手機一掛,就説:“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我們遇到這種情況很多。
你如果跟他講做這個事情有什麼意義,對你們的方言是一個保護,讓更多人能瞭解你們的方言……
他們就會覺得:你有這麼好嗎?我光動動嘴巴就給我這麼多錢?
他們是體會不到的,覺得普通話不是更好嗎,有普通話為什麼要講方言呢?
方言認識急需改觀
到今天還是有很多人覺得我們沒有必要進行這個工作。花這麼多時間,花這麼多人力物力財力。還是覺得沒有必要。
但其實在我們的國家層面,在每個階段都有過這種工作,只是我們可能不太清楚。
早年做調查的條件就比較艱辛了,比如我的導師他們那一批人,他們真的是非常艱辛。帶一個錄音機下去,真的是靠你一雙腿,靠一張嘴,去一些偏遠的地方調查。
我的導師就曾經跟我們講過,早年到了條件很差的農村裏面,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而且還冒着別人懷疑你是騙子的風險來做調查。
一方面別人是不理解的。而且另一方面,那個時候政府給予的支持力度,也是相對比較小的。
溝通是門學問
2011年,我跟我們老師去調查的時候,就和導師兩個人擠着一張牀。
去的時候得先坐火車,再轉大巴車。大巴車轉完以後再下來坐三輪車,後面“ba rua ba rua”冒煙的那種。
進去以後還不行,還要下來走路到我們的調查人家裏去。找他們以後,你要和他們溝通。這是很難的,因為有的時候,國家是沒有一些政策支持的,純粹是一個經調查工作。所以他們懷疑你也是很正常的。
你下去地方以後,怎麼讓別人來配合你這個工作,這些其實是需要考慮的。
方言調查,不僅僅涉及到調查工作本身,還涉及到與人交流的工作,我怎麼能夠讓這個調查人,能夠積極配合我做調查?
這考驗的是你的溝通能力,因為這個人並不是你熟悉的人,而是一個在農村裏面,可能大半輩子、幾十年,都沒出過遠門的人。你跟他交流,要讓他能夠理解我們做這個工作的價值和意義,是很難的。
總的來講,今天情況已經好多了。因為不論是傳媒的能力的發展,還是今天人們受教育水平的提高。相比之下,溝通交流的障礙都變小了。
導師的啓發
我們的老師也是從青年時代,就對方言感興趣,很早就去做調查。

(南昌大學 客贛方言與語言應用研究中心主任 胡松柏教授)
早年老師帶我們去調查的時候,我們也從中學到了很多東西。
比如我們的導師會告訴我們怎麼去跟人交流,怎麼去引導調查對象配合你調查。甚至讓調查對象能夠非常的熱情的對待這個工作,這是很難得的。
我跟導師去的時候,他每一次找到的發言人都特別配合,哪怕我們有的時候做的工作,是沒有任何經費的。
經過老師的溝通交流以後,能夠讓發言人知道,我們做這項工作是很有意義的,覺得能夠把我們的方言能夠保留下來,特別有時代價值。
發言對象不僅不收誤工費,而且還對我們非常熱情。殺雞宰鵝,又留着我們吃飯住宿,把自家最好的東西拿出來招待我們,讓人很感觸。
我導師寫了很多這類文章,記錄他和發言人的一些故事。有的發言人後來跟他成為非常要好的朋友。
發言人的使命感
有些發言人,在經過調查之後,還會對語言現象進行自我琢磨。
他會給你打電話:”李老師,我發現我們這個方言,還有這樣的説法,還有這樣的讀音。”
他覺得,再説方言,就不僅僅是對我們同村裏面説的,而是帶有一種使命感在説方言。他覺得自己要對方言琢磨,領悟出一些更深刻的東西。
比如我説去年調查的一個餘干的對象,那是一個退休的小學老師。

(在餘干的調查)
調查做完以後,他打電話過來説:“李老師,我覺得上次調查的時候,我説的不準確,你什麼時候再來,我們再記錄一次。”
雖然我覺得已經完全可以提交了,但他説:“我要改。”
因為他覺得上次記錄的同一個詞還有不同表達方式,“還要再增加上去。”
這樣的調查對象都已經非常專業了,他會有意識的去思考一些語言學的現象和語法問題。我們經常開玩笑説,這已經達到了我們方言學的一些專業研究生的狀態。
不僅如此,有的發言人回去以後還會跟他們的鄰居朋友做介紹,會很自豪的介紹這個工作,以他的這種立場來介紹方言,介紹方言對他們這個地方的價值和意義,這讓他們在認識上有了變化,也讓我覺得,我們做這個工作是有意義有價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