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9.1,但我已經厭倦了“天才敍事”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411-2020-11-20 14:24
" alt=“500” />正如無數女孩從《後翼棄兵》的貝絲身上找到了獲勝的快感,無數中國人也從《奪冠》中找到了民族自豪感。 競技的勝利敍事背後,是個體尋找身份認同的需求。
但是,那些失敗者們呢?要知道在任何領域,有實力,有熱情,卻無法突圍的人,才是大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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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部淺嘗輒止的爽劇
在好幾部備受關注的美劇高開低走後,奈飛的《後翼棄兵》 (又名《女王的棋局》) 如一股春風在秋冬時節降臨,受到了許多觀眾的青睞,挽救了2020下半年的美劇口碑。上線近一個月後,它守住了豆瓣9.1的高分。
大女主爽劇、天才敍事、普通觀眾友好……這部以國際象棋 (Chess) 為題材的美劇,通過精美的構圖,情緒到位的配樂,和不狗血不拖沓的敍事,讓大眾也能通過屏幕一睹這門小眾競技的殘酷與樂趣。而棋藝驚人,貌美如花的女主人公貝絲·哈蒙 (Beth Harmon) 也為劇集的流行添了不少力。
不過,一旦被貼上“大女主”的標籤,人們就會自然地聯想到女權主義。
誠然,《後翼棄兵》呈現了一個罕見的女性熒幕形象——主人公貝絲聰明,乖張,有野心,勝負心極強。我們也不難看出,編劇的“棋盤”遠不止塑造一個天才,因為劇中散落着很多性別、種族和歷史元素。
但顯然,《後翼棄兵》在這些方面的嘗試相當淺嘗輒止,一切服務於貝絲的天才敍事。
比如,在貝絲第一次參加比賽時,默默無聞的她與另一位女棋手分配到了一起,大會還給她們安排了一張緊靠着茶水桌的比賽桌,這説明女棋手在當年極其不被重視。
然而貝絲過人的實力很快改變了男棋手們對她的看法,幾乎所有與她對戰過的男性都甘拜下風。在男性統領的國際象棋場中,貝絲的確是一個“異數”,但除了幾篇無視她真實想法的媒體採訪外,貝絲的女性身份幾乎沒有再給她帶來任何壓迫。
又比如,劇集的後半部分,在貝絲因輸棋而陷入嚴重的低迷期,終日酗酒的日子裏,她的兒時玩伴喬琳,一名黑人,時隔多年橫空出現,不僅給予了貝絲無與倫比的心理支持,還二話不説地給了她再次比賽的啓動資金。

編劇選擇讓童年女伴而不是一名男性來拯救貝絲,或許是希望借“女性友誼”的力量來凸顯女權主義的故事底色。只是喬琳的黑人身份並沒有得到應有的展開,這個黑人女性角色完全臣服於白人的天才敍事。
該劇真正值得討論的,是有關輸贏的敍事觀。毋庸置疑,《後翼棄兵》的流行離不開勝利敍事,但最精華的部分其實隱匿在失敗敍事中。
哈利·貝爾提克 (Harry Beltik) 是貝絲擊敗的第一位男冠軍。當時初中生貝絲僅是象棋界的一個無名新手,哈利已是小有名氣的州冠軍。那場對弈後,貝絲一路腳踏青雲,通過幾年的磨鍊蜕變為可以與蘇聯人抗衡的美國代表棋手。
在之後的一次重逢,當年趾高氣昂的哈利已經放棄了職業棋手之路,轉而變成了一個邊兼職邊上學的工程專業大學生。他愛慕貝絲,傾盡全力陪貝絲練棋,但他也很清楚,象棋已經失去了讓他傾盡所有的魅力。
儘管哈利的故事分量不多,但通過描寫放棄了象棋的棋手,《後翼棄兵》其實拋出了一些更具普世價值,且更引人入勝的問題——
輸贏的意義什麼?在面對熱愛的事業時,是自我的探索重要,還是他者的認同更重要?輸贏之外,我們可能追求一種更天真的,對事物的純粹的熱愛嗎?
2.
競技題材的勝利敍事
關注邊緣人物似乎是近年來一股影視大潮流,只要主角是“小人物”,就能與“現實主義”和“人文關懷”沾上邊,率先斬獲一批好評。不過,對於競技題材,天才敍事或勝利敍事依然是主流。
回想日常生活中的體育競技,觀眾們總希望支持的選手或隊伍獲得勝利,儘管賽事結果與自己毫無關係,也不會影響真實生活,但人們依然渴望勝利,因為他們將一部分自我投射到了選手身上。
“自我”是小的,能獲得的成就與積極情緒有限,因此人們需要尋找更大的載體去體會更大的快樂。這種獲勝的快感代餐也延續到了影視當中。
正如無數女孩從《後翼棄兵》的貝絲身上找到了獲勝的快感,無數中國人也從《奪冠》中找到了民族自豪感。競技的勝利敍事背後,其實是個體尋找身份認同的需求。
但是,那些失敗者們呢?要知道在任何領域,有實力,有熱情,卻無法突圍的人,才是大多數。

很多人可能會認為,競技題材的精髓就在於比賽,而比賽要好看,就是自己支持的一方獲得勝利。但倘若能暫時放下勝利的快感,聚焦在人物身上,其實輸的故事,可以更有張力。
與諸多體育項目一樣,要想當上職業棋手,就要賭上一段青春。 看過《請回答1988》的觀眾就能通過崔澤這一角色窺探到棋手日常生活的大概。
在一般人上學唸書時,棋手需要在棋院訓練,去各地參加比賽。這兩批人似乎都在不斷地學習、成長,但不一樣的是,上學的人大多可以獲得學位,走進社會,下棋的人卻不一定能成為職業棋手,而落選後重新融入社會的過程也將面臨各種阻礙。
首先,是愧疚、挫敗、自我懷疑等一系列心理負擔。
圍棋國手李喆在播客《隨機波動》中曾提到,成為一名職業棋手需要很多犧牲。有的家庭為了孩子能夠好好下棋,不僅投入大量金錢,甚至還會舉家搬到訓練院所在的城市。如果孩子最終沒能突圍成功,揹負的壓力與愧疚感將是難以想象的。
與《後翼棄兵》相反,將棋 (日本象棋) 電影《愛哭鬼的奇蹟》運用了“失敗敍事”。由松田龍平飾演的瀨川晶司自幼開始學棋十餘年,最終沒能在26歲前升上四段,無緣職業棋手。
等待着落敗的瀨川的,是撲面而來的空虛感與自我懷疑——“這些年來我都幹嘛了?”“為什麼我當初沒有更努力下棋?”“沒有將棋的未來應該做些什麼?”退出棋院後的瀨川,在家待了足足九個月去接受自己的失敗的事實。

對於那些落選的棋手們來説,最痛的不止是放下熱愛的事業,揮別多年的青春,還有承認自己不是一流的挫敗。
除了心理負擔,與資本社會格格不入也是一道難題。
以圍棋為符號的韓國經典職場劇《未生》,就講述了無緣成為職業圍棋手的26歲青年張克萊,退出棋院後在大企業裏打拼的故事。沒有“校友圈”,缺少其他領域的專業知識以及與一般人打交道的經驗,都是一名退役棋手難以適應棋院外的世界的原因。
失敗敍事的張力在於,通過描繪敗者的自我掙扎以及他與社會磨合的過程,可以折射出個體在社會中的“重啓成本”。 所謂“重啓成本”,指的是退出某個領域後是否有重來的機會和可發展的道路。
前段時間,人類學家項飆在一篇圍繞“內卷”的採訪中分析道,國內的“內卷”現象就像一個不斷被鞭打得停不下來的陀螺,人們沒有退出競爭的選擇,而一旦退出,就會受到各方的譴責——比如,如果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去了麥當勞工作,人們就會覺得他浪費了資源,辜負了家人,有道德瑕疵。
勝利敍事固然能帶來苦盡甘來的暢快,但失敗敍事,往往能牽引出更多層次的思辨,比如個人如何與負面情緒共處,失敗後如何重新與社會接軌。
這也是為什麼《後翼棄兵》缺少了一點深度,因為貝絲幾乎沒有輸過。與貝絲形成對比的,是哈利,那位曾經的州冠軍,後來放棄國際象棋去過平凡大學生活的男生。假如劇集進一步展開哈利放棄國際象棋的歷程,也許會迸發出關於輸贏的一些新思考。
3.
勝利消散之時
贏,不僅貫穿在競技類影視中,還貫穿着我們的生活。
誠然,在遠古社會,贏意味着更優厚的生存條件,但在物質資源足夠滿足人類基本需求的今天,我們為何還執着於贏?
這也許和高“重啓成本”有關。**當輸的代價太大,“享受過程”變成一種奢侈行為。**原本應該服務於“過程”的“結果”,轉而剝奪了很多事物本身的樂趣。

一位業餘弈棋愛好者接受看理想採訪時表示,因為沒有職業所帶來的輸贏負擔,他下棋時更享受謀篇佈局的愉悦,也樂於去玩一些打破固有對弈規則的遊戲,例如運氣成分更多的揭棋 (所有子力都是未知,需要翻開才知曉) ,“這種棋一半靠運氣和機緣,有一種迷人的命運感。”
當然,這裏無意貶低職業弈棋的趣味性和挑戰性,只是想説明,脱離勝負的“詛咒”,或許能迎來另一片遼闊的天空。
《後翼棄兵》中有兩個深刻的場面,一個是貝絲的繼母在酒店對她説,棋盤外的人生也很重要;另一個是哈利向貝絲坦白,他意識到自己其實並沒有那麼熱愛國際象棋,起碼不如貝絲熱愛,因為他不再那麼在乎輸贏了。
這兩番話告訴了貝絲,在格子盤之外,還有另一個世界,值得去闖蕩、迷戀。在既定的勝負體系中待久了,恰恰只有跳出它,才能重拾下棋的魅力。
對於瀨川晶司,脱離了“成為職業棋手”的軌道後,他找回的是童年棋友以及兒時常光顧的將棋俱樂部。在俱樂部,被棋友稱讚了瀨川會開心,輸給了高手時瀨川也開心。

四個月前,《人物》發表了特稿 《強者 芮乃偉》 ,聚焦我國圍棋九段棋手芮乃偉。年過五十的她至今依舊活躍於一線。
文章寫道:“現在,不管多關鍵的比賽,芮乃偉都睡得很安心,結果無論輸贏,對她來説都是賺到了。下過的臭棋越來越多了……輸了棋,第二天太陽昇起,又是新的一天,想到還有好多精彩的棋局沒看,‘我不能錯過,也不肯錯過’。”
古希臘人崇尚體育與競技活動,因為它帶來“身心皆美” (Kalo Kagathos, καλός καγαθός) ,雖然在今天,體育競技已經被高度政治化,體育精神也愈發稀缺。
也因此,體育之美,出現在勝利的掌聲消散之後。
《後翼棄兵》中廣受好評的一幕,是貝絲打敗了蘇聯人後回美國的途中,扔下了同行的國安人員,去公園與蘇聯老人下棋。
假如故事的最後,貝絲輸給了蘇聯人,那麼她與公園老人的棋局,會得到同樣的掌聲嗎?
我想我會毫不猶豫地鼓掌,因為在熱愛之真誠、純粹之美麗面前,輸與贏、民族主義與國家精神,統統黯淡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