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以前,終於盼到星期天,是何等的快樂嗎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0-11-22 22:03
以前的星期天是怎樣的呢?
我還記得,小時候上學時,有段時候,一週單休。
那時我最怕的,是爸媽週六宣佈,“明天去探親!”
——倒不是我對探親有意見。趕上過年,我可樂意回家探親了。去探我爸的親,那是回鄉下,見爺爺叔叔姑姑們,聊天,跟爺爺下象棋。可以跑田梗、走稻田、看牛、餵豬、躲在大灶間咯嘣咯嘣吃炒花生。
去探我媽的親,那是去惠山下運河邊,見我外婆外公舅舅們,跟我外公掰扯《紅樓夢》,吃我外婆攤的焦皮綿心加糖麪餅。
但要回去,意味着週日得早起,坐了車,一路換乘着去——那週六就得早睡,那週日就失去意義了!
週日的意義,不就是賴牀嗎?
逢不用探親的週日,前一天晚上慣例可以晚睡。看電視劇,看書,看多晚爸媽都不太管。次日早上,昏沉沉睡到中午都可以。
現在想來,週日最幸福的,便是一路睡到中午,日頭高照,落在自己蓋的被子上;伸個懶腰,翻個身,繼續眯着:這時已經睡足了,不會再睡着了;但懶洋洋地感受被窩的温度,最快樂不過了。
當然,還是得有點緊迫感的。
因為週日太短了,睡掉了一個上午,就只剩下午了。下午得做點什麼,才對得起這好不容易等來的日子呢?打遊戲吧,看閒書吧,倏忽之間日頭西斜,週日怎麼過那麼快?黃昏了。
想到週日即將過去,心頭焦慮起來。
還好,那會兒電視台每週日六點半,會播《貓和老鼠》——兩集Tom與Jerry,一集杜皮狗斗大灰狼。那會兒,我會蹲在沙發上,讓自己躺舒服了,一絲不苟地享受那半個小時的時光。看完了,才覺得“嗯,週日完成了。”這個週日,連賴牀,帶娛樂,物盡其用地,被我榨乾了。
安慰一下自己,“週一也沒那麼可怕——這不,週一六點半,電視裏還有《機器貓》看呢。”就這個念想,讓我勇敢地面對週一。
後來,開始單雙週了——一週單休,一週雙休。
後來,開始雙休了。
忽然,生活就變得兩樣了。
首先是,節奏變了。
單休時,一週很長。週一不情不願,週二不清不楚,週三糊里糊塗,週四隱約有點希望,週五活泛起來,週六,哇!週日閃電般過去了,又開始了,唉。
雙休時,好一些。週一撇着個嘴,週二就那樣吧,週三到一半了,週四哎行了,週五一早就喜氣洋洋:沒事,週末了!
——那心情是,截然兩樣的。
然後,週末的節奏也變了。
先前,週日單休,快馬加鞭,恨不得一個週日掰成兩天過。真到這一天,反而淡定了。
週五,還是放肆隨性地晚睡,打遊戲,看閒書,沒事,有周六呢。
但週六,不賴牀了。玩!出門打球!逛書店!放風箏!跟朋友一起騎車去!探親!訪友!怎麼都行,因為知道週六再怎麼折騰,還有個週日呢。
好像不止一個我存着這心思。我們那會兒周圍似乎都是,週六就是可勁娛樂,週六晚上,還能有場德甲(央視或東方衞視)或英超(廣東台)看。大人們週六,打牌下棋吹牛,也是一折騰一晚。
週六大家樂翻天了,週日一早,又靜悄悄了。連着兩天折騰,沒啥體力。週日一早,還是一如往日:安泰的陽光,平和的上午。
但因為前一天玩過了,所以也沒什麼不甘心的。
冬天週日中午,我媽要去找小姐妹們吃茶聊天時,我習慣和我爸去吃飯泡澡——先去羊肉湯店裏坐了,要兩碗熱騰騰蒸汽燻人的羊肉湯,加大把葱花辣子,門口要兩個脆餅或香菇菜包,蘸湯吃了,羊肉羊肚羊肝吃得額頭汗出,飽了,去澡堂子,要兩張牀鋪,脱了衣服,池裏泡着,泡成蝦一般紅了,沖洗乾淨,牀鋪上一躺。
喝熱茶,吃店家送的橘子,躺餓了,請小夥計去弄碗拌餛飩來,吸溜吃。
那會兒週日下午,電視裏慣例有甲A聯賽放。那會兒江蘇還在甲B拼命,所以無錫本地球迷各有各的主隊,像我和我爸,就支持四川全興。一羣洗完澡的老客,躺着看球,偶爾有看進去的,連叫帶喊,揮舞毛巾。
躺舒服了,身子暖烘烘的,穿衣回家,外帶一份湯回去,熱一熱,晚飯也就有了。
晚飯後看場CBA直播,那會兒週日晚上有意甲直播看,偶爾我爸高興,許我跟着看一場。行,這就可以心滿意足地睡了。
現在想起來,那會兒娛樂其實還挺匱乏,自主選擇權不多,但快樂的感受,倒是實實在在的,歷久彌新。
這樣一個充實的週末過去了,面對新一個星期,也不那麼煎熬。
畢竟原先得盼着週日的六天,變成了五天;原先只有一天的週日,變成了兩天。煎熬與快樂,一下子從6:1變成了5:2。而週日也從本來的“不榨乾絕不罷休”,變成了一半娛樂,一半休息。
快樂既是如此規律,如此井井有條,如此由來有自,便覺得日子就有了盼頭。
人活着,可不就是有個盼頭麼?
現在想起來,我會堅持做自由職業,不肯上班,大概也是小時候假期的快樂,過於鮮明瞭。
那種隨時可以賴牀(賴不賴牀是我自己的選擇,不是別人強制的),隨時可以玩耍(可以不玩耍,但我需要隨時保留玩耍的可能性)的快樂,一旦經歷過了,就很難忘懷了。
從什麼時候起,這簡單又純粹、讓人覺得日子有點盼頭的,週末的快樂,開始慢慢淡去,甚至消失掉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