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美援朝戰爭發生在1950年,但是我今天的故事要先説1933年_風聞
西方朔-2020-11-23 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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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消息185】帶着全家的抗美援朝記憶,我給《金剛川》打負分_嗶哩嗶哩 (゜-゜)つロ 乾杯~-bilibiliwww.bilibili.com
大家好,2020年10月25日星期日,歡迎收看185期睡前消息。
1950年10月25日上午,中國人民志願軍西線40軍,東線42軍幾乎同時與南朝鮮偽軍相遇,打敗了抗美援朝戰爭的第一批敵人。我們這一期的節目內容也是紀念抗美援朝70週年。
作為抗美援朝戰爭的主要決策者,偉大領袖毛主席説,“戰爭就是政治,戰爭本身就是政治性質的行動”。這幾天談戰爭本身的內容已經太多了,我今天想介紹一下抗美援朝戰爭的政治背景。
所謂政治,並不是高層的人事變動,也不是用各種複雜操作掩蓋的陰謀;政治的核心內容是設計普通人的生活模式,然後由這種生活模式提供人力物力,保衞和發展現有的社會。所以普通人的視角最能反映政治的本質。作為一個普通中國公民,我對政治的理解,就是從自己的家族記憶開始的。
抗美援朝戰爭發生在1950年,但是我今天的故事要先説1933年。
那一年,我家在長城外的平泉縣已經繁衍了四代人,頭頂上的統治者從清朝皇帝換成了北洋軍的將軍元帥。當時平泉縣歸屬於熱河省,省主席是土匪出身的東北軍閥湯玉麟。之前的1928年,張學良代表東北軍閥,宣佈效忠南京國民政府,湯玉麟兼任了熱河省國民黨黨部主任委員,理論上説,熱河省平泉縣已經是南京政府直接管理的領土了。但我的祖先並沒有覺得生活和清朝有明顯區別,最大的變化可能是土匪越來越多。
1933年3月3日早晨。兩輛汽車裝着17個日本兵進入平泉縣,目標是攻佔縣城。縣城附近的東北軍司令是中將軍長萬福麟,帶着五六個旅和兩三個炮兵團駐守。雖然東北軍吃空額的現象比較嚴重,這五六個旅也就是一萬多人,但起碼也是1000個人打一個日本兵。
當時我曾祖父親眼看到日本人的汽車從門前開過去,説道路太差,日本人的汽車都快散架了,把手電筒綁在車身上當車燈堅持前進,完全看不出像是熱河省乃至整個東北的統治者。
但是,不等吃午飯,這17個日本人就在縣城升旗了,因為萬福麟的53軍完全不抵抗,直接往南邊長城方向撤退。後來到了長城抗戰時期,我們還會聽到萬福麟的名字,但在3月3日這一天,他和他的上萬正規軍,被17個日本兵嚇跑了。
上午日本先頭部隊佔領平泉,下午後續部隊就通過縣城往西去。這些部隊的數量,史書記載是100多騎兵,我家祖先看到的是幾十個,但具體數字不重要,因為他們的目標是佔領熱河省省會承德。
承德城裏是省主席湯玉麟,還有另一個來幫忙的東北軍閥張作相。他的部下有六個旅,加上一些獨立部隊,對外號稱十萬人,實際上怎麼也有三四萬。3月3日平泉被攻佔那一天,湯玉麟身邊還有兩個非常充實的旅守在承德,但是到了3月4日中午12點,穿過平泉的100多日本騎兵已經進入承德市區,一點抵抗都沒有。
承德到平泉的直線距離是62公里,21世紀修高速公路之前,沿着國道走,路程90公里。1933年的路要繞更多的山頭,估計起碼100公里。24小時內,100多個外國軍人穿越100公里的山路,攻佔了一箇中國省會,幾萬正規軍望風而逃,連開一槍的勇氣都沒有。幾百萬人民對政府的變化也無動於衷,這就是1933年我祖先親眼看到的現實。
日本人的勝利,意味着我的家鄉重新被一個皇帝統治,而且還是原來清朝那個皇帝溥儀。不過這對我祖先的影響不大,在我奶奶的回憶中,這個所謂的“滿洲帝國” 帶來的最大影響,就是毒品。
1933年3月4日,承德被日本兵佔領,3月6日,偽滿洲國就派出了一個工作小組進駐承德,名字是“熱河鴉片5人工作班”,準備把承德周邊地區變成偽滿洲國的鴉片生產基地,通過政府專賣來賺錢。十年後的1943年,熱河全省400萬人口,每年生產1300萬兩鴉片,本地有60萬人定期買毒品。我的曾祖母就是收割鴉片的熟練工,自己也因此染上了一點鴉片煙癮。一直到90年代,我父親出車禍骨折,我的姥姥還企圖找一塊大煙膏來止痛,這都是偽滿洲國毒品產業留下的文化習慣。
在日本佔領期間,我爺爺開始讀小學,每天都要上日語課,背誦偽滿“建國宣言”,這是典型的殖民地教育。但是,之前從來沒有哪個政府要給平民普及教育,這是熱河省的農民子弟第一次被人灌輸“國家”概念。對於他們來説,長春的那個溥儀皇帝當然不靠譜,但是,南京、重慶或者延安的政府更虛無縹緲。到底未來自己屬於哪個國家,還是要看下一步的發展。
1945年,蘇聯紅軍快速打敗了日本關東軍,活捉了傀儡皇帝溥儀,1946年快速撤出,把整個長城外的東北地區都變成了權力真空。國民黨軍和八路軍都用盡一切手段向東北派兵,要控制這塊中國工業實力最強,剩餘糧食最多的地區。
我爺爺當時剛剛成年,看到關內的共產黨部隊匯合到一起,從長城內側翻山過來,路過我家門前去遼寧方向。後來我爺爺給我描述第一次看到八路軍的感受,評價非常低。他説這些軍人“衣服破的露肉,頭髮又髒又亂,走上5分鐘才看到一個扛真槍的,中間的每人肩上一根木頭棍子,遠遠看去像是有槍……白天走過去的隊伍,半夜分一部分悄悄繞回來,再從南邊進一次城,假裝人多,本地老百姓都知道他們沒幾個人。”
又過了不長時間,國民黨軍沿着同樣的路線過來,宣佈佔領熱河省,這支部隊看起來就正規多了,我爺爺根據自己的第一印象作出了選擇,到國民黨的縣政府找了一份文書工作。
國民黨的軍隊雖然看起來正規,但是解決不了熱河省的兩個問題,既不能消滅土匪,也不能消滅毒品,所以很快丟掉了農村。僅僅2年以後,縣城外面十幾公里就是解放軍游擊隊的活動範圍。到了1948年底,扛着木棍出長城的八路軍從東北打回來了,名字是解放軍。當年出長城不到十萬,回來的時候超過80萬,而且兵強馬壯,大路被拖炮的卡車佔滿了,一眼看不到頭,步兵只能在收割過的田野裏面走,在本地農民看來,這些自稱東北野戰軍的部隊簡直是無窮無盡。
所以本地的國民黨部隊不敢抵抗,直接跑路,我爺爺以政府留用人員的身份參加考試,進入了新中國的熱河省政府,被分配到商業廳。
到熱河省商業廳的第一天晚上,我爺爺聽到城外有槍聲。作為一個熱河省資深居民,他的第一反應是土匪來了。但是保衞科長讓他們放心,説這不是土匪襲擊,恰恰是在河邊槍斃土匪。
熱河省的土地,北半部是蒙古草原,南半部是貼着長城的農業地區,過了長城就是人口稠密的冀東平原和大海。幾百年來一直有商隊在農業區和蒙古牧場之間來回做生意,把牧民的皮毛和肉乾賣到南面,把農業地區的布和鹽賣到北面。這些商隊和沿途的匪幫已經達成了非常成熟的保護費方案,所以才能養活上萬土匪。甚至能把這些土匪養成省級的軍閥。新來的商隊,就算請了會友鏢局幫忙,也很難從這些土匪之間走過去。
近代以來,軍閥混戰,很多軍人帶着武器變成了土匪,也有很多匪幫被招安變成軍隊。最嚴重的時候,熱河省1%的人口是土匪。前面提到被日本人趕走的湯玉麟主席,萬福麟司令,張作相總指揮,都是土匪出身的奉系軍閥。日本人雖然能把他們趕走,但也解決不了基層的治安問題,熱河本地出身的馬匪李守信發展了一萬多人,被日本人扶植成“熱河遊擊師司令”,後來又當了“蒙疆自治政府”的副主席。李守信到日本拜見天皇,需要日本外交部長專門出來接待。日本投降以後,1947年,冀東解放區的幹部被熱河省土匪偷襲,一次犧牲了22人,團以上5人,是解放戰爭最嚴重的一次中高層幹部傷亡事件。所以,我爺爺聽到省會郊區的槍聲,第一反映是土匪來了。
不管當天晚上我爺爺是不是相信剿匪的效果,接下來幾個月他發現社會有明顯的變化。我爺爺到商業廳工作,主要任務就是到各地設國有的商業批發收購店鋪,用新的交通工具開通商路。開始幾個月,開設新的店鋪,必須有解放軍帶着機槍陪同,一年以後,貨車就不帶衞兵了,開到哪個縣都可以。這種立竿見影的變化,讓我爺爺認識到新中國和過去的任何一個政權都不一樣。
土匪全部消滅以後,當初用來槍斃土匪的河灘沒閒着,熱河省幾十萬抽鴉片的煙民,自己能戒掉就算了。如果戒不掉,就都強行抓起來做重體力勞動,保證粗糧吃飽,到河灘上砸石頭,修河堤。其中不少毒癮重的人死掉,但是剩下的人幾個月後都是身強力壯,紅光滿面,釋放回家。如果有人想趕快找點鴉片過癮,他們會發現漫山遍野的罌粟苗已經一根也不剩了,土地全都用來種糧食。到了我記事的時候,我爺爺就用這兩件事給我舉例子,説 “共產黨人不多,但想幹的事情一定會幹成!”
就在我爺爺下鄉搞供銷社的時候,他見過兩次的東北野戰軍又回來了,上次南下,他們是從錦州一直打到海南島。1950年夏天朝鮮開戰,形勢緊張,東北野戰軍最精鋭的13兵團奉命從廣西北上,原路返回東北,準備應付朝鮮半島的新局面。10月19日,朝鮮人民軍放棄平壤,只有中國軍隊能挽回局面,13兵團的三個軍立刻開始渡鴨綠江,迎着美國軍隊前進。到了70年前的今天,10月25日,13兵團的前鋒部隊和敵人發生交火,抗美援朝戰爭爆發。
1950年的時候,已經沒有人懷疑解放軍對付國內敵人的能力,但是從1859年大沽口戰鬥以來,在兵力相當的情況下,中國軍隊從來沒有打贏工業國正規軍的案例。所以,志願軍出國作戰,在很多人看來是自尋死路。10月25日打敗了南朝鮮偽軍,這雖然是勝利,但也不能證明中國軍隊能對抗美國,反而説明局勢越來越緊張。
這個時候,之前放棄國民黨,加入新政協的民盟領導人張東蓀開始慌了,他和周恩來一樣是中央政府委員,瞭解高層決策流程。他知道中國真的在考慮和美國打一場大型戰爭,而且認為中國必敗。所以張東蓀偷偷聯繫美國和台灣方面的特工,希望能代表中國內部的“和平勢力”和美國談判,讓美國打贏以後不要提出太苛刻的條件。他甚至抱着善意給對方提供了一份名單,準備在美國人打過來以後組織一個臨時政府。
11月1日到3日,13兵團終於遇到了美國軍隊,打了三天,殲滅敵人2000人,但是13兵團已經步行前進了2個星期,後勤補給嚴重不足,只能看着美國第一騎兵師受打擊之後撤退。這就是抗美援朝第一次戰役。
雲山戰鬥被殲滅的2000人,美軍佔了1840。這個損失説大不大,説小不小。既沒有大到證明中國軍隊能贏得戰略優勢,也沒有小到可以被雙方忽略。最大的後果是,中美都不能假裝這場戰爭不存在了。所以11月2日,不等雲山戰鬥結束,中央發出了公開文件《關於開展抗美援朝運動的指示》,動員全國人民支援朝鮮方向的戰鬥,也要求參與中央政府的各個黨派都對抗美援朝戰爭表態,幾天內發一個聯合宣言。
被要求發聯合宣言,嚇壞了張東蓀和很多舊時代的政治人物,因為這意味着和美國全面對抗。他們認為,必須儘快讓美國人知道,政府內部有很多人反對打美國軍隊,給將來的談判留餘地。張東蓀知道一個叫王志奇的人是美國間諜,他這一天送王志奇去香港,給美國人帶了一個口信,就是打敗以後我們是願意談判的。
11月7日,新華社開始報道志願軍的前線戰鬥情況,動員全國人民支持抗美援朝。但是,恰恰是從7號開始,志願軍開始全線收縮,戰略上為了是積累物資,離國內的後勤基地近一點,準備打一場前所未有的運動戰。戰術上,後退是為了誘惑美軍繼續前進,被朝鮮北部的山地分隔成幾部分,然後殲滅最深入的一部分。接下來2個星期,從戰場局勢來看,美國繼續快速前進,志願軍向鴨綠江方向步步後退。對於任何一個關心前線局勢的人來説,這種局面最考驗對新中國和志願軍的信心。
我爺爺從來沒有説過他在這個階段怎麼看待新中國。一直到他去世之後好多年,有了互聯網,有了人民日報的電子數據庫,我很好奇搜了一下我爺爺的名字。發現1950年11月19日的人民日報上面有他的名字,和其他幾個同事一起聯名錶示支持志願軍。
全國同名同姓的人很多。但是我這個姓氏比例不算高。這個名字前面一封公開信,落款有中國店員工會熱河省承德市委員會,我基本能確認這個名字是我爺爺的署名。
作為舊政權的留用人員,我爺爺一輩子沒有入黨,遠離政治口號,小心謹慎,經常提醒我們不要隨便談論新聞,凡事不要搶着出頭,甚至從來沒有對家裏人説過當年對抗美援朝戰爭的看法。他如果知道我來搞自媒體,一定會反對。我完全沒想到,1950年11月,在朝鮮戰爭局勢最不清晰的時候,他以一個普通職員的身份主動表達了對國家的支持和信任,這説明國家和普通人民的關係發生了根本性變化。
過去的政府,和土匪區別不大,匪幫做大了就是政府,政府缺錢了,對人民比土匪還狠,人民根本不在乎誰來統治者。現在新中國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解決了幾百年幾千年的問題,消滅了土匪和毒品,人民可以相信它能創造更多的奇蹟,比如説正面對抗外國軍隊。
為了朝鮮戰爭,新政權做的比普通人的預期還要多。毛澤東的長子毛岸英是第一批渡過鴨綠江的志願軍之一。1950年11月25日,毛岸英因為飛機轟炸犧牲。當天晚上,志願軍積攢了足夠的兵力和物資,停止後退,全面向南進攻。西線六個軍三面合圍了了美國三個師,迫使美軍放棄大多數重武器撤退,給38軍贏得了“萬歲軍”的稱號。東線部隊在暴風雪中發起進攻,用輕武器趕走了美國第十軍,佔領東海岸港口。其中80師搶到了美軍北極熊團團旗,可以算是中國軍事博物館分量最重的一件展品。
接下來一個多月,美國軍隊的士氣受到嚴重打擊,只要志願軍稍微威脅一下美國軍隊的側後方,就能迫使美軍撤退,一個月抓了3000美國俘虜。志願軍的進攻速度在敵人後方製造了恐慌,第八集團軍中將司令在亂軍之中死於車禍,美軍被迫放棄平壤,退到三八線以南。
抗美援朝第二次戰役的具體情況我就不詳細説了,從歷史角度看,不到40萬志願軍正面進攻,對抗30多萬以美軍為主力的聯合國軍,迫使敵人後退400裏,奪取了2個重要港口和一個大城市,證明中國軍隊在人數相當的情況下,不怕任何強國的軍隊。
中國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從國家元首到普通百姓都信任自己的軍隊,都願意站在國家一邊,為勝利付出代價,從此中國再也不用擔心帝國主義的地面侵略了。這就是新中國改造舊社會,全面轉向現代化的第一個成果。迄今為止,關於抗美援朝最著名的文藝作品,是電影插曲《我的祖國》。這首歌曲對應的情節是上甘嶺前線的激烈戰鬥,但沒有一句歌詞描述戰場環境,80%的歌詞都在讚美國內的新社會。想清楚中國人民為什麼熱愛這首歌曲,就能理解抗美援朝的政治背景,理解志願軍戰鬥力的來源,理解抗美援朝的勝利有必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