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一百萬個藏族卓瑪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0-11-25 07:08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季潔
一兩年的時間裏,83年生的藏族女人扎西卓瑪有了很多人生第一次。
第一次坐飛機,卓瑪35歲。
“我不識字。飛機我沒有坐過,飛機票在哪裏也不會取。飛機突然上去了、突然下來了,我以為坐的壞的飛機,害怕的很,還問服務員這個窗子能不能打開,能不能下車。飛機先到太原,拉到了一個不是自己想去的地方,我説我想去濟寧,怎麼把我拉到這裏來了。飛機上一個很老的阿姨,她説不用緊張,你就跟着我就行了。她説下車了,我就到了濟寧了。”
第一次流利地説普通話,卓瑪36歲。
“‘臣妾參見皇上,昨晚給皇上熬了一碗杏花粥。’我第一次學普通話,看的就是《甄嬛傳》,她説我就跟着説,剛開始不太會説,看到二、三十遍的時候,每一個詞都能跟着説了。還有《新聞聯播》、《大頭兒子小頭爸爸》的普通話也挺好的,光頭強不行,把我的口音帶偏一下,我的兒子都笑我。白天干活,晚上練普通話,每個晚上基本都會對着電視劇説到4、5點。練的嘴裏全是血泡子,熱飯吃不了,全部要涼了,直接吞下去。”
第一次成為青海海南州第一,卓瑪37歲。
“她們説我是青海海南州第一個藏族女主播。我不知道。通過這個直播間我發現,城市裏的這些女人自己説了自己算,而且自己手裏面有錢。她們在我直播間下單買蟲草,我當時看到就問了,100多塊、接近200塊錢的一個東西,你不和家裏商量一下嗎?你去和家裏商量一下,我還在這裏,明天等你再來買。她們全都説不用,這有什麼好商量的。我很震驚。我們不一樣,青海湖邊的藏族女人想要買一包衞生巾,五塊六塊也要問家裏要,很害羞的,但是沒有辦法。第一次看到城市裏的女人,我心裏有那樣一種嚮往。”
卓瑪是藏族女孩中最常見的一個名字,如同金智英在韓國女性中的普遍。
但我們看得見韓國的金智英,卻不常看見中國的卓瑪。
半個月前在天貓雙十一的晚會上看到扎西卓瑪,我很驚訝。她穿着一身紅色的藏族長袖長袍,有人叫她“高原薇婭”,還有許多人圍着叫她“卓瑪大姐”,她一副受驚的樣子。
那一晚明星雲集。卓瑪也上了雙十一的舞台,但她的電話一直在震。一下台就接通了,是來自青海省海南州的電話,她的家鄉。
“黃蘑菇拿到你們家門口了,你大門鎖着,你去哪裏了?我們特別缺錢,幫忙賣一下,卓瑪。”
在巨大的音響和絢爛的燈光不遠處,扎西卓瑪接電話的背影令人心澀。
雙十一晚會上最淳樸的卓瑪,青海湖邊最不同的卓瑪。
卓瑪到底如何生活?我很想知道。
01
卓瑪只有一種活法
青海湖邊可能有幾百個卓瑪姑娘。
中國藏族人口628萬,其中一小半的女性,名字裏都有卓瑪。大部分的卓瑪,人生是類似的。
我們認識的扎西卓瑪,今年37歲,家在青海湖邊,離湖只要半小時的腳程。
她去年學會了普通話,但仍舊不識字。小時候上過兩年學,花名冊上寫的是五年級和六年級,但卓瑪説,那叫大齡掃盲班,自己是去湊數的。
小學畢業後,她就回家放牧、種青稞、挖蟲草、唸經。

同年齡的一些男孩,有的早早投入了生產,有的去寺廟出家做了僧人。
卓瑪的民族有信仰,出家的男孩子很多。但近些年國家有政策,必須要讀完小學六年級,才能自己選擇出家還是繼續讀書。即使到了寺廟,也要繼續接受教育,上語文、數學課。
一個出家僧人的辛苦是很多人不知曉的,四五點鐘起牀,奉經唸佛、參悟打禪、閉關修行,有的僧人長大了還需要去考一個學位。只有吃得了苦的人,才能出家。
16歲到18歲,是當年村子裏藏族女孩結婚的年齡。扎西卓瑪也不例外。
她在17歲,2000年,嫁給了丈夫元旦。

結婚之後的生活,仍舊是放牧、種青稞、挖蟲草和唸經。時間在流淌,兩個孩子逐漸長大,卓瑪的生活卻是一片靜止的湖水。
每一年都是這樣,四月份,村裏就有人開始召集,“誰要挖蟲草?誰要挖蟲草?”,想挖的人就把棉被和帳篷準備一下,等到五月份,大家成羣結隊地進山挖一次。
進山挖蟲草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大傢伙坐車子,一早上出發,晚上半夜到。修整一下,第二天揹着面、菜、帳篷、棉被,往山裏走車子開不了的路,等到徹底固定下來,需要兩三天的時間。所有的活動都是團隊行動,少的十幾、二十人,多的上百人,合得來的朋友一起去挖。
因為熊和狼是隨處都有的,晚上睡覺的時候老是圍着帳篷,有時會一直轉到天亮。挖蟲草,靠運氣、靠眼睛。拿着小鋤頭、揹着包、一整天伏在地上。有的人一天一根也挖不着,有的人一天能挖一小把。挖一斤蟲草,能換一輛農用的五菱宏光,得全家三四口人挖六十天。

等到六月份,冬蟲夏草快挖完的時候,採黃菇的季節就到了。
整個七月八月,幾乎每一個雨後,都有一羣女人去採菇。扎西卓瑪也經常是其中一個。
新雨後的藍天下,一望無際的綠草地,到處開滿了細碎的野花。一朵朵沒開傘的黃蘑菇,被卓瑪和同伴們撿到了竹籃子裏。這些黃蘑菇拿回家可以儲存很久,放個半年也沒有問題,一直吃到冬天。
等天氣漸漸冷了,卓瑪的父親母親就會去寺廟佈施。種青稞的時候也就到了。
而卓瑪的丈夫,常年在外面的寺廟做工。一座寺廟的工作結束,回來住幾天,就去另一座寺廟幫忙。他們只是願意這樣做,並不是想拿工資回來。
藏地的每一個有信仰的家庭,都展現出一種外人無法理解的淳樸。他們願意把一身的力氣,一生辛勞的成果,毫無保留地獻給寺廟,拿去與人分享。
外面的世界日新月異,扎西卓瑪的家庭生活卻平靜如一。四月挖蟲草、七月採黃菇、冬天種青稞,季節性的勞動,每一年都會次第、重複出現。
而每個月的苦惱也將定期到來。一包洗衣粉2塊錢,一包衞生巾6塊錢,身上沒有錢,一切花銷都要問家裏索要。
青海湖邊可能有上百個卓瑪,她們大多都和扎西卓瑪一樣,多少年來,這樣生活着。
02
元旦的媳婦不正經
一切平靜被改變,是2017年的寒假,上高中的女兒從淘寶上買了一件襯衫回來。
丈夫元旦比較胖,有220斤,平時很難買衣服。
但她的女兒為爸爸買的這一件襯衫,竟然特別合身。運輸4天就到了,重點是很便宜。
很難想象,2017年的中國還有不知道淘寶購物的人。但卓瑪和丈夫元旦,確實是在拿到襯衫很久之後,才相信女兒沒有被騙。
女兒在隔壁的縣城上高中,她告訴父母,淘寶購物是從支教的老師那裏學來的。現在不僅可以從淘寶買東西,還可以自己賣東西。
怎麼賣東西?
吃不完的黃菇、挖到的蟲草、親手做的犛牛肉可以賣嗎?女兒説可以。扎西卓瑪心動了。
元旦説他也認識一位支教老師,叫做宮海通,朋友圈經常發一些賣東西的信息。

元旦拿手機給宮海通打電話。
元旦的手機是在一所寺廟做活的時候,活佛給的。活佛自己從來不留東西,別人奉給他的,他又想辦法分給其他人。宮海通,也是元旦在那一座寺廟裏認識的。宮海通是一個山東濟寧人,他來支教,給寺廟裏給一些小和尚上課,現在又回老家去了。
電話裏説不明白,卓瑪和元旦準備去找宮海通。
當兩個不識字,不會説普通話、從未出過青海的藏族人,出現在山東濟寧,站在宮海通的面前的時候,宮海通感動了。
卓瑪想請宮海通再回青海,教他們做淘寶直播。
“我不認識字,你認識字,我想把這邊的好東西賣一賣,但是我不會,你一定要來。如果你過來不好的話,我們藏族人會負責的。”
在宮海通的幫助下,卓瑪開了一個農村淘寶主播賬號“藏族大姐扎西卓瑪”,開始賣蟲草、黃菇和犛牛肉。
每一個直播號,最開始都有一個艱難的“養號”“升級”的過程,宮海通告訴卓瑪得“熬”。
卓瑪執行得很徹底。宮海通説一天最少3個小時,但卓瑪一天播7個8個小時。
她不識字,就叫讀小學的兒子放學教她。一開始説不來普通話,她就在直播間多唱歌。為了學習普通話,她幾乎每晚看《甄嬛傳》《大頭兒子小頭爸爸》到東方魚肚白。一部《甄嬛傳》她看了五十多遍,因為那裏面説話慢。
問卓瑪最喜歡《甄嬛傳》裏的誰,她説是崔槿汐,為了自己的主子獻出生命。她也很看重沈眉莊和甄嬛之間的姐妹情感。
“你剛開始看第一遍第二遍,覺得討厭,怎麼每個人都勾心鬥角的;看了20遍30遍的時候,你就覺得他們沒有辦法,也必須要勾心鬥角;等你看到四五十遍的時候,你就覺得每一個女人都很可憐,所以最後就連看電視劇的那份恨都沒有了。”
在聊天之間,我感受到扎西卓瑪是一個非常聰明的藏族女人。
她天生地親近電視劇裏忠誠、有情義的人,雖然語言十分質樸,卻很細膩地懂得其他女人的難處。
但村民們顯然還不懂得扎西卓瑪的難處。
在去青海湖邊直播過一次之後回來,村裏徹底傳開了:元旦的媳婦有點不正經、有點傻,她成天對着一個手機又唱又跳,肯定是在手機裏找了一個漂亮的男人。不久的將來,她就要丟掉老公跑掉了。
卓瑪的父親受不了風言風語,禁止她在家繼續直播。
宮海通幫他們想了一個招兒,去縣裏的扶貧局、發改委,請局長幫忙開一個證明。
卓瑪夫婦見到了局長,請求她:“我想得到扶貧局的幫助,但我不是需要錢。您能不能幫我們開一個證明,證明我正在做的是一件正經的事情。村裏的閒言碎語太多了,對我打擊很大。”
可是局長説:淘寶,淘寶是什麼?淘寶也有直播嗎?
卓瑪回憶説,“突然把我打到十八層地獄裏去了一樣,連局長都不知道直播,我完蛋了死定了。”
回家後,仍舊要面對村民的指指點點,和父親的不滿,卓瑪大病了一場。
她學的差不多了的普通話,也不學了。
丈夫元旦從外面做工回來,看到卓瑪的頹廢樣子,大吃一驚。
這個胖胖的、淳樸的藏族漢子,説了一句話:“卓瑪,你在我心目中是心胸豁達的一個人,要是這樣地讓自己墮落下去,你都不是我偶像了!”
03
城市裏的女人自己有錢
連續播了大半年,卓瑪的直播間生意好起來了。
尤其今年疫情之後的四月份,卓瑪上山挖蟲草,一邊挖,一邊做直播,得到了很多粉絲的信任。
她從四月份之後,直播間的成交額衝到了20多萬。
一些城市裏的女性,在直播間買蟲草,一下子花出去200、300甚至上千,都不必與家人商量的情景,讓卓瑪感到震驚。
——城市裏的女人自己有錢,而且自己説了自己算。
扎西卓瑪,以及她身邊的所有卓瑪,甚至村裏的漢族女孩都不是這樣的。大家除了做農活、挖蟲草、撿黃菇,都羞於出門應聘幹活。誰家的女人去飯店洗碗,掙一點錢,村民會説她的老公沒用。就算掙回來了一點錢,也都交給男人保管。女人身上沒有錢,連買衞生巾、洗衣粉,都得向家裏開口。
“如果我們藏族的女人身上也有錢,想一年給父母買一件禮物,200、300塊錢也不用問男人要,該多好啊。”
卓瑪嚮往那樣的生活。
過去村裏有很多媳婦不看好卓瑪,覺得她不正經,現在聽説真的能賣東西,就有人拿着自己刺繡的包包來問卓瑪,“這個可以在直播間裏賣嗎?”
卓瑪答應了她。
這位刺繡的藏族女人,她家裏有三個女孩在上學,費用承受不了。“幫她賣一下,減輕壓力,她就能像草原上的牛羊那樣,輕鬆一些。”
人是很辛苦的,尤其是女人。有時不如牛羊。
現在,扎西卓瑪一共給8個村、500户賣東西,連40多公里以外的村子的人都來找她。
丈夫元旦從寺廟回來,誇卓瑪,“做直播,幫村民賺點錢,也是功德,是更大的功德。”
找卓瑪賣貨的老年女人尤其的多。
卓瑪自己也説不清,是男人們不好意思來找她賣,還是老年女性尤其缺錢。
今年,卓瑪有一次去省會西寧接朋友,她出門時就有人在她家門口等着,説送了黃蘑菇來。等她回到家,已經是整整一天之後,那個老太太還提着一大筐黃蘑菇,在等着。
這樣反覆幾個雨天,賣了幾次黃蘑菇之後,老太太突然來到卓瑪家,説想請去自己家吃飯。
老太太説,“我的牙齒壞了好幾年,是你幫我賣掉了黃菇,我有了500塊錢去把它補上。現在終於不疼了,我的牙算是你補的。”
扎西卓瑪被越來越多的村民認可,縣裏也主動來聯繫她,請她帶頭扶貧。在今年雙十一,她甚至被阿里巴巴選中,作為青海第一個藏族農民主播上台發言。
在上台的前一天彩排,元旦鼓勵她:“沒事,不要緊張,你看台下都是桌子沒有人,你就像在直播間裏那樣説話。”
雙十一那天正式晚會,台下坐滿了人,所有衣着光鮮的城市人,都圍着她叫“大姐”“大姐”,卓瑪説自己就像做夢一樣,“可我只是一個女人,不敢相信自己可以做到這樣”。
她走上舞台,説,“來之前,30多位村民每人拿了一根蟲草給我,叫我帶來感謝大家。”
走下舞台後,她接到了村民的電話:“黃蘑菇拿到你們家門口了,你大門鎖着,你去哪裏了?我們特別缺錢,幫忙賣一下,卓瑪。”
村民們,現在已經時時刻刻在等待她。
扎西卓瑪知道自己也在等待。
等待卓瑪們不再只有一種活法,等待以自己帶頭,藏族的女人們也可以自己有錢,自己説了自己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