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劣質富二代的挑釁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0-11-27 20:12

作者 | 肖瑤
11月18日,上海弘韜建設發展有限公司總裁曹棟勝被列為被執行人,執行標的超過143萬元。
或許你不陌生,就在幾天前,該公司名副其實的富二代千金曹譯文,在B站發佈的一條視頻在網上走紅,紅得發黑。
為了“體驗打工人的生活”,曹大小姐專門穿上平時罕見的格子襯衫白T恤,走進“自家工地”“微服私訪”,還特地強調自己“隱瞞了集團大小姐的身份”。
專車接送到工地後,工頭、經理等要員卻都齊齊下來迎接她,在後來的視頻評論裏,有員工爆料稱,就是因為大小姐要來訪,他們連夜加班搞衞生,平白做了許多本不必要的工作。
如果只是自娛自樂,倒也還好,啐一句了事。但最初點燃眾怒的,是曹譯文給那條視頻的標題:“累嗎?累就對了,舒服都是留給有錢人的!”
圖片來源:網絡
當然,出於心虛,這則標題後來很快被改成了《早安,打工人!》,原視頻現也刪除。但單看這句話,對嗎?
似乎,也不能説錯。
這熟悉的句式原型是那句廣為流傳的“累嗎?累就對了,舒服是留給死人的。”
最初,這是一句雞湯,現在逐漸變成調侃。“死人”和“有錢人”在這個語境下擁有同樣的詞彙地位,它們都把“累”歸因於一種身份性質的差異——你還活着,且不夠有錢,就“活”該遭累。
很顯然,曹大小姐並沒有把真正的“打工人”放在眼裏,更沒有理解這三個字的精神內核,視頻內外,她這一天到底有沒有多少領略到“打工”的心酸,其實無人知道,反正,看完這條視頻,人們是很想打她的。
1
“200塊”
曹大小姐的“工地一日遊”過程中,出現了兩次“200塊”。
第一次,是曹譯文在進入工地的時候,工人提醒她要戴頭盔,按照規定,不戴罰款200元。
曹大小姐得意洋洋地説:“200塊罰價還是我們定的。”“得意”兩個字還被打在了字幕上。
第二次出現,是在大半天摸魚划水的“打工體驗”過後,工頭把200元日薪轉給她,鏡頭故意拍到了曹大小姐手機裏1500多萬的存款餘額。
對一個真正的打工人來説,200塊意味着:只要一不小心忘了戴頭盔,這一天就白乾了。
而對曹譯文而言,200塊意味着:自家定製規則的權力,手機裏鉅額零花錢的千萬分之一。
在這樣的視頻裏,觀眾對數字會是十分敏感的,數字代表着金錢,價值,一種生活的質感。上海頂級富家千金的生活,與普通工人的生活,二者之間的差異有多大,公眾想象得到大概,充其量只是好奇具體程度,但在社會普遍的秩序常識和人們的理性認知裏,這一真實存在的鴻溝,是不足為奇的。
問題就是,她大小姐偏偏要強調這一點,把它具體而赤裸地呈現出來,配上她那温室裏滋養出來的燦爛笑容,令人猝不及防。
不僅僅是“欠揍”這麼簡單,因為她既膽敢把這種呈現公諸於眾,就代表在她的認知裏,這種行為及其暴露出的心態,沒有任何不妥之處。
這才是最致命的。
在同一個公開市場內,200塊人民幣的價值不變,但到了不同人手上,這200塊貨幣的價值意義又截然不同。這是中學生都知道的基礎經濟常識。
常識,意味着不需要額外的解釋、説明,它是廣為人知的一種社會運行規則。但通常情況下,刻意、專程、變着花樣地去強調一種常識,會被當成傻子。
要麼,曹小姐真的不知道200塊的工錢、5毛米飯的午餐對一個底層工人而言意味着什麼,要麼,就是為了炫富而炫富。前者傻,後者壞。
末了,她還對着鏡頭美滋滋地説道:要讓爸爸送給自己一套房,因為那套有她釘過的幾個釘子。
日薪200元的真工人,在數十上百棟樓裏留下自己的血汗,辛苦一輩子也可能仍然買不起一套自己蓋的房,零花錢都有逾1500萬的真名媛,僅僅是走馬觀花地釘過幾個釘子,就可以輕鬆要來一套房。
2018年,國務院研究室發佈的《中國農民工調研報告》顯示,中國農民工達2.8億人,平均月收入不足3500元;被調查羣體中,每月收入在300元以下的佔3.58%,300至500元的佔29.26%,500至800元的佔39.26%。
這部分真正的社會價值創造者,幹着幾乎最苦、最累的活。到了今天,人們普遍自稱“打工人”,某種程度上,也是向真正的工人羣體致敬。
用“打工”來解構生活,帶着些自謙和自嘲,同時也掩蓋不住一股自豪。“打工人”一詞的解嘲語氣之下,還有着一種被普遍接納的身份認同。
認,不是認輸的認,而是一種心理平衡和心態自洽,一種控制期待值的自我保護。
只要不掌握生產資料,白領藍領都可以自稱“打工人”,沒人找他們的茬,大家都上班領工資,在一種寬容的程度上,月薪兩萬和月薪兩千僅僅是數量的差異。
工作或職業,通常被理解為個體用以倚仗養活自己、創造財富的工具,但無論在任何社會,總會出現一部分不需要工作就足以舒服地活下去的羣體,簡稱富二代。
梁曉聲曾在2012年的一篇文章中如此定義中國的“富二代”:家境富有,意願實現起來非常容易,比如出國留學,比如買車購房,比如談婚論嫁。他們的消費現象,往往也傾向於高檔甚至奢侈。
消費是一個重要的符號,不僅僅指經濟能力,更是一個特定羣體自身金錢觀、價值觀的載體。
在工地踏踏實實地幹一天,一個真正的“打工人”可以得到心理上的自足,帶着一身勞累,也尚能睡個好覺,也許還能做個對未來生活期許的美夢。
夢境不會太脱離現實,可以是老婆孩子熱炕頭,可以是早日在大城市賺夠一套房的首付,甚至可能是放工後和朋友去美餐一頓,是那麼多普普通通人本該擁有、也值得擁有的小目標。
但曹譯文的闖入,破壞了他們的“美夢”。她把現實挑破成睥睨,趾高氣昂地把人與人的差距撕開來,還在傷口上撒一把鹽。
當她嘻嘻哈哈地進入工地,不戴頭盔、散着頭髮,開會走神,走了幾步就喊累,對工地安全細則、具體施工流程並未呈現真正的興趣,對於自己所不瞭解的生活,不但沒有敬畏和尊重,反而似有似無地表示慶幸:對自己永遠沒有必要體驗這種艱苦生活的自豪和滿足。
翻出曹譯文曾在B站裏的那句自我介紹,就不難明白,從一開始,這位養尊處優的富二代為何從一開始就戳中了“打工人”的大動脈:
“我的第一職業是富二代。”
2
跨越邊界
菲茲傑拉德在《了不起的蓋茨比》裏面説:“每當你覺得想要批評什麼人的時候,你切要記着,這個世界上的人並非都具備你稟有的條件。”
曹譯文小姐十分清楚自己所擁有的先天條件,且從未停止炫富。
她曾在直播中自爆,太爺爺是上海造幣廠副廠長,和杜月笙是好朋友;父親在曾參與建設上海南站、蘇寧總部大樓、上海迪士尼等,家裏資產高達幾十個億。
在曹譯文上傳網絡的各種vlog視頻裏,幾乎每三句就會有意無意透露出自己的優越感。如“我明明可以做仙女富婆”、“沒人比我更懂高端生活方式”等説辭。

她分享所謂“培養過黛安娜王妃”的禮儀學校,曬明星穿過的裙子,去坐2萬美金的頭等艙……通過屏幕,滿足了人們的窺視欲,僅僅“直播”自己的富二代生活,就吸引了300多萬粉絲。
(不過,曹小姐似乎不是很懂得新媒體傳輸送邏輯,炫富密度大,信息增量少,久而久之,觀眾產生審美疲勞。)
公眾單純觀賞富家千金曹譯文的生活,發出羨慕,嘖嘆,甚至是嫉妒,都僅僅是一種居於安全界線內的窺探,互聯網的信息流動平台,穩穩地遮好了人心內部的隱秘情愫。
至少,她提供了大部分人所陌生的另一種生活,或者説,另一種“奇觀”。
互聯網的出現把世界變“平”了,人們逐漸習慣且接納了信息的透明,與此同時,“獵奇”和“觀賞”成了互聯網時代的一大重要特點。
只要是自己沒見過的,未曾體驗的,都可以當做觀賞對象,藉助信息共享性質和個體門户時代的內容創作平台,對多數人而言,少數人的生活總是令人好奇的。
因此,曹譯文怎麼炫富、怎麼“凡爾賽”,都沒有大問題,公眾甚至已經習以為常。近年來,有關有錢人的紀錄片、綜藝比比皆是,《Gossip Girl》《小時代》等影視作品,更全方位展示了所謂“上流社會”圈層的生活。
但這一次,她打破了相對穩定的心理邊界,並站在自己的狹小立場上指指點點。
一定的邊界讓人們自發成為一個整體,會讓我們覺得自己是穩固的。當某種威脅,或者説刺激時來襲,界限內的人就會下意識地團結且警覺起來,共同牴觸混沌的產生。
“打工人”自發劃分為一個圈子,“富二代”屬於另一個一個圈子,由於成長經驗、閲歷與生活環境等不同,不同圈層間可以平等交流,相互理解,卻很難真正共情。
於是,人本能地維護與自身相近的羣體,對相異的羣體則持以更為苛刻與警惕的審視目光。
比如,前段時間甚囂塵上的“拼單名媛”。“假名媛”的輿論浪潮,從唏噓、嘲諷,到後來羼雜一些同情與理解,是自有邏輯在內的:當人們發現,那個看似遙不可及的圈子實際上是虛影幻景,那羣我曾經羨慕甚至嫉妒的人,原來和我一樣。
而想要真正走入現實去體驗,打工人通常很難真正體驗富二代的生活,但反過來,富二代想要體驗打工生活,簡直易如反掌。
比如前幾個月,曹導身體力行體驗外賣員工作,穿制服,吃盒飯,真槍實戰地跑了一天外賣,被商場保安阻擋在外,再回到發言人的身份,挑開了外賣人員真實生活狀況的痛點,體現了這一邊緣羣體的掙扎與困境,引發了社會更深層次的思考。
這才是貨真價實的“體驗生活”。
而曹大小姐,如果真的想體驗工人的生活,首先從一開始,她就不該選擇自家工地,這明白着就是裹着炫富的外衣,干擾正常的工人秩序。
3
把人當人看
回過來看視頻,曹大小姐美其名曰的“體驗生活”,既非真誠體驗,也非真實生活。
真正的“體驗生活”應該是什麼樣?體驗,需要一份共情能力和求知慾,生活,則需要發自內心的尊重,和一份貼地的踏實。
湖南衞視有一檔以體驗異質生活為形式的綜藝《變形記》,過去的十年內一口氣拍了12季,當年很火,沉澱幾年後如今備受詬病,就是因為它以一種粗暴且愚蠢的方式,打破和僭越了“窮”與“富”這條界線。
幾批分別來自農村和城市的未成年孩子,互相交換家庭、父母和學校,在特定的時間內體驗對方的生活,企圖抵達一個思考:改變一個人需要多久?
還有另一個大前提:人可以在短時間內被環境改變。
這句話本身不算錯,但節目堂而皇之地對一個基礎避而不談:這裏的“環境”,是本不屬於自己的環境。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一個貧困山區裏的孩子,忽然住進了繁華的大城市,光明幾淨的大房子,擁有了自己的漂亮房間,吃上了高檔西餐,應有盡有的學習資源,還有整天圍着自己轉的父母……
所謂改變,首先是心理層面上的,這些尚未形成完整成熟價值觀的孩子,必定會首先經歷心態和認知上的斷崖。
反過來,那些從未體驗過窮苦生活的孩子,忽然住進簡陋艱苦的農村,在缺乏必要經驗的情況下,他們真的能發自內心欣賞鄉村田園之美麼?他們體會到的,首先是對生活條件之巨大落差的牴觸,然後也許產生同情,也許產生對自己
也許會開始懂得珍惜自己現在所擁有的,但也許不會,畢竟他們還只是孩子。
曹譯文不是未成年孩子,但公眾也壓根不關心她到底會不會懂得珍惜自己所擁有的,比如隨隨便便擁有一套房的資格、手機裏的1500多萬零花錢。
但當她視自身擁有為理所當然的同時,將他人的匱乏也視為理所當然,更將自身的優越感視為理所當然,不僅懂得尊重最基本的“人”,缺乏必要的道德修養,丟的也是她心滿意足的“富二代”圈子的臉。
話到這份上,只能對曹大小姐鄭重其事地説一句:耗子尾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