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團的“同舟計劃”救不了騎手_風聞
财经琦观-2020-11-27 14:02

評價,是虛擬世界的權力具象。
社會學範疇中,權力特指人與人之間的特殊影響力。
樸素認知中,權力意味着某個項目來年還要不要給你,某個崗位機會你能不能拿到,到底是直接槍斃還是死緩。
利益的剝奪,利益的賦予,程度的變更。
虛擬世界中,流量等於利益。評價,是左右流量的重要武器。
01 權力結構
11月26日,美團外賣在成立七週年之際,對外發布“同舟計劃”。
據悉,這項計劃是召開53場騎手懇談會,針對騎手反應的取送餐機制、申訴機制等43條焦點問題推出。
其中,廣泛引起大眾關注和討論的點在於,美團高級副總裁、到家事業羣總裁王莆中表示,平台將增加騎手評價商户的功能。
小小的底層改動,意味着騎手權力的大幅提升。
整個外賣系統內部,一直存在的是四方角力。
平台擁有着算法權力。外賣員接單的多寡,商家的曝光流量,訂單成交後的資金週轉週期,都在平台的一鬆一緊之間,是頂層的規則設計者;
用户擁有着流入資金的權力。想吃哪家吃哪家,想花多少錢就花多少錢,以及想不想花錢,要不要在這個平台花錢,均在用户的自由意志下。顧客是上帝,用户是被討好者;
商户擁有着B端供貨的權力。菜品的質量,清潔度,供貨速度,直接決定着整個平台的調性。在互聯網外賣市場初期,商户是被平台積極爭取的對象,推廣的覆蓋面,同商户之間的良好關係,某種程度上是餓了麼和美團直接較量的關鍵維度;
至於騎手?
騎手沒有權力,打工人要什麼權力?

由於權力結構不同,平台一般隱於幕後制定規則,維持平衡,只在糾紛時出面裁決。
當糾紛出現在用户與騎手之間,平台一般會傾向於保障用户的利益。
當糾紛出現在商户與騎手之間,基於雙方可替代性的考量,平台也會傾向於優先安撫商家。
舉個例子,在美團的懲罰機制中,有一個概念叫“物流責任”,即顧客下單商家接單之後,在騎手配送過程中被取消訂單。每單對騎手罰款500元。
此外,在平台推出了超時賠付功能後,出現了某些消費者惡意“薅羊毛”行為。消費者投訴便能獲得賠付,同時騎手將被罰款。
這是底層權力結構的必然趨勢。
02 薛定諤的騎手
疫情期間,全國美團外賣員新增58萬。
7月20日,美團發佈了《2020 上半年騎手就業報告》。報告顯示,2020 年上半年,通過美團獲得收入的騎手總數達295. 2萬人,同比增長16.4%。
但是,絕大多數都是通過服務商和站點管理人員外包的方式來獲得的就業。
一個客觀情況是,美團需要三百萬的騎手來支撐其1.8萬億元的市值,但美團沒有能力去負擔三百萬人的勞動密集型企業的管理。
這真的很複雜。
如今,在特殊的時代背景下,民眾對外賣小哥產生了階級共情,同情達到頂峯,這一情緒也在今年9月被一篇《外賣騎手困在系統裏》所引爆。
但前些年,美團最擔心的是,外賣小哥的低素質行為,將帶來民眾與該羣體的對立,進而牽連平台自身。
這是一個硬幣的兩面。
2017年,南昌的張女士在美團點了一份外賣,因送餐交接摩擦被外賣小哥暴打,口稱“丟工作也要打你”。

2016年,上海浦東一名90後女性租户,點了4次外賣,均是同一外賣員送餐。
最後一次,這個外賣員破門而入,將該女性捆綁並強姦。

2019年12月,武漢一名外賣小哥與商户店員發生口角,隨後事態失控,外賣員用刀刺死了店員。
我們不能説,這就是資本逼着人民作惡。
這樣的説法,對那些抗受壓力且依然遵紀守法的沉默大多數,是一種極大的不公平。
但另一邊,我們更不能説,這就是隊伍大了,難免混進幾個壞傢伙。
羣體行為中,將惡歸於個體素質差異,是最偷懶的行徑。
這樣的認知,將縱容不平衡的系統越長越大,進而使承壓的一方,以一種破壞性的,社會無法承擔的方式來釋壓。
在臨界點到來之後,要麼,他是被壓迫的階級兄弟,要麼,他是不穩定的社會破壞分子。
在那之前,騎手在薛定諤的盒子裏。

表面來看,外賣小哥於系統中,缺乏的是申訴的渠道,是與商户、平台博弈的權力。
目前美團所做的,也就是在技術層面,補上了他們早就該做的功課。
“評價商户”功能的推出後,那麼在與店家發生矛盾之後,我除了刺死他和忍氣吞聲之外,又多了其他的選擇。
同樣的,騎手申訴處理流程的搭建,也為騎手提供了一個自我解釋的機會。
但我們仍需要保持觀望的是,美團到底有多大的決心來解決這件事?
商家被騎手打差評後,是否真的會降低其接單的權重?在賺錢的硬性需求面前,騎手又有多大的意願去拒絕低評價商家的訂單?
騎手申訴流程的搭建是否有意義?
這其中將帶來的行政成本上升美團是否有預期?
“公説公有理婆説婆有理”的扯皮,平台是否真的要深度介入其中?平台的客服體系,是否又真的有能力判斷所謂的“公平”?
03 活人需要歸屬感
美團沒有能力去負擔三百萬人的勞動密集型企業的管理。
這不是詆譭,這是客觀事實。
在國內,勞動密集型企業普遍承受着極大壓力。從富士康到新東方,無一不如此。
倘若想從根本來解決上述問題,美團要做的絕不是簡單的技術功能調整,而是必須動大手術。
對比四通一達的快遞員和順豐、京東的快遞員我們就可以明顯看到,其工作狀態有着天壤之別的差異。
無他,歸屬感。
劉強東再因為“兄弟”被嘲諷,我們也必須承認京東物流在給予員工尊嚴感上的努力。

哪怕只是簡單的全額交五險一金,哪怕只是做了一個評價商户的功能接口。
關於企業的社會責任,我一向秉持着這樣的觀點:
做,比不做要好;真的做,比裝着做要好;裝着做,比裝都不裝要好。
因此,關於美團的此次功能改動,我的評價一定是正面的,讚許的,舉起雙手,熱烈歡迎的。
但再往前一步,美團才有可能觸及到這一問題的真正核心:騎手的歸屬與身份認知。
帶着兔耳朵,穿着黃衣服,騎着小車車,他們依然不會覺得自己跟美團有任何歸屬關係。

這不僅僅是待遇問題。
效率和財務報表逼着現代企業將人工具化,但人不可能沒有精神世界的需求。
上個世紀的石油工人,他們比美團騎手可要苦得多,但王進喜愣就是跳進了泥潭裏,內心充滿着驕傲與豪情。
差異就在於三個字:歸屬感。
文化宣傳上,是否高層要頻繁出面,宣稱兄弟情誼?
工作體量上,是否要設置最高接單量級,杜絕騎手的疲勞駕駛?
社會活動上,是否要定期組織員工聯誼,籃球賽,相親會,安全培訓講座會?
人文關懷上,是否要為全體員工繳納意外保險,給予人與人之間的尊重關懷?
美團的高管看到這樣的建議,第一反應大概會覺得扯淡。
對互聯網企業來説,這樣的做法也確實十分陌生,但對美團來説,這是你的特殊“國情”。
尤其是當你的業務,必須建立在三百萬員工的基礎上時。
在機械勞動這一層面,人確實不如機器好用。
要麼,你花大價錢投資在無人配送領域,及早取代這一批低效勞動力。
要麼,你就投入精力物力財力,營造騎手的歸屬感,一方面降低潛在的社會問題,另一方面也可藉此形成自己特有的競爭壁壘。
但目前來看,美團在上述兩個方向均沒有重點投入。
2019年12月22日,武漢那名32歲的外賣騎手刺死店員後並沒有逃跑。
他隨手拿過一個凳子,給自己點了一支煙,平靜地看着來往的人羣。

在那之前,沒人在乎他。
在那之後,他也不在乎這世界。
抽煙的那一刻,他只想歇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