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請別為馬拉多納哭泣_風聞
海边的西塞罗-专栏作者,欢迎关注同名微信号《海边的西塞罗》2020-11-27 13:02
本文原載於微信公眾號《海邊的西塞羅》
寫下這個標題,我就知道不少阿根廷球迷已經直接取關,點進來看的朋友,向你致謝,我希望您花點時間把它看完,看我説的有沒有道理。
其實,我很崇拜馬拉多納,小時候。
作為一個小學三年級就掛靴了偽球迷,我們這些人對足球的感情更多來源於父輩的灌輸,所以我們對馬拉多納、貝利、貝肯鮑爾、巴喬這些名字的情誼,比C羅、梅西還要深。而在這其中,最令人着迷的,無疑又是馬拉多納。

看過很多相關影像資料後,我得出一個論斷。一個男人對於馬拉多納的崇拜與迷戀,其實是超乎足球之外的。
你迷戀他,不僅因為他在球場上展現出的超強控制力,那魔術般控球,那靈光乍現的表演,更是因為這個人在球場上面對上萬球迷時那一呼百應的“王者歸來”感。
球場上的馬拉多納,就宛如羅馬凱旋儀式上的英白拉多,舉手投足都能得到阿根廷球迷近乎瘋狂的歡呼與追捧。而沒有任何一個男人,不曾夢想過自己也能獲得如此的輝煌與榮耀。
所以我們被阿根廷人傳染了,我們也瘋狂崇拜馬拉多納——他是球場上拿破崙,無論氣質還是身高,的確都很像。
但當我稍長大一些之後,我就開始隱隱感到,阿根廷人對馬拉多納這種崇拜,似乎瘋狂到了有點問題。
1994年美國世界盃,馬拉多納因被指控服用興奮劑(其實老馬當時是吸毒),被驅逐出賽場,從此掛靴,憤怒的阿根廷人包圍了美國駐阿大使館,差點鬧出外交事件。
當然這還可以理解,興奮劑麼,這事兒從來扯不清。
2010年,馬拉多納任主教練,率阿根廷隊征戰南非世界盃,四分之一決賽0-4慘敗給了德國隊。
這件事情,以及馬拉多納之前任職主教練時的種種行徑,讓阿根廷足協總算下定決心,斗膽做了一個正確決定:與馬拉多納解約。

這一下可捅了馬蜂窩,阿根廷足協在國內被罵成了臭狗屎,甚至有極端球迷身懷兇器,衝進阿根廷足協辦公地,要跟“陷害我們民族英雄的腐敗官僚”一命抵一命。
這個世界上想不開的人很多,有宗教恐怖主義、有民族恐怖主義、有環保恐怖主義,但誰也沒想到,馬拉多納被炒魷魚,差點讓全世界見識了一次“足球恐怖主義”。
於是,我不得不好好查證一番,這個馬拉多納的如此的魅力,究竟何來呢?阿根廷人,為何執着於為他而瘋狂,為他而哭泣?
馬拉多納,他的榮耀,有多少是與其才能相配的?又有多少來自於虛妄?
我由近及遠、由淺及深,給您講三個故事,您就明白了。
1
馬拉多納一生中踢過無數場好球,但真正讓他一戰封神,從“足球英雄”脱變為“民族英雄”的,是1986年的世界盃。
在四分之一決賽當中,阿根廷碰上了英格蘭,比賽進行到下半場第6分鐘,雙方仍然戰成0:0平手。這個時候,馬拉多納在與英國守門員的一次爭頂當中,用手將球打入球門。
由於他的個子矮小,動作也十分隱蔽,主裁判沒有發現,並判此球有效。這成為了決定該場比賽勝負走向的一球。並最終在此屆世界盃上成功捧杯。
但1986年的時候,比賽攝像記錄措施已經非常之發達,賽後英國人找到了充分的錄像和照片來證明,馬拉多納這球就是用手打進的。還把這些照片貼的到處都是,説馬拉多納這是“魔鬼之手”。

而馬拉多納的回應是:“打入這個進球的一半是上帝之手,一半是馬拉多納的腦袋”
這就是“上帝之手”一説的由來。
其實説白了,就是耍流氓麼。
但令人意外的是,幾乎全體阿根廷人都瘋狂的支持馬拉多納的這個説法,阿根廷的媒體將“上帝之手”引申為“上帝借馬拉多納對罪惡的英國人的懲罰。”原來在此前的1982年,英國與阿根廷剛剛打了馬島戰役,在大英帝國“垂死病中驚坐起”的最後掙扎裏,阿根廷從剛開始的羣情激昂、志在必得,直接被打蔫兒了。不得不服軟,繼續接受英國對馬島的佔領。

但他們始終憋着一口氣,想報復英國人,不能在戰場上,就在球場上。
於是,馬拉多納就成了站在那個民族主義情緒風口上的人,他的犯規與犯規之後的蠻橫狡辯,讓他在阿根廷國內一下子被披上了“復仇者”和“上帝代言人”的外衣,從足球英雄,一下子成了民族英雄。從此批不得、碰不得了。
一個球王,最出名的一次進球居然是一次犯規,這想想也挺可悲的吧。
2
但事實上,阿根廷這個國家,將足球、政治、犯規和民族主義情緒硬攪和在一起,不是第一次了。
追根溯源,阿根廷之所以要去發動那場馬島戰爭,並不是什麼民族大義——英國在當時其實已經與阿根廷展開了對馬島問題的談判,這個老邁的帝國當時本已不太想保留這個沒油水的遙遠殖民地了。阿根廷1982年首先發動馬島戰爭,其實更多是為了轉移國內的視線,1981年,阿根廷軍頭加爾鐵裏推翻前軍頭魏地拉的統治,走馬上任阿根廷總統,他面臨的是阿根廷當時左右翼嚴重撕裂的政治局面,經濟也是一塌糊塗。為了穩固政權,加爾鐵裏上台不到半年就籌劃發動了馬島戰役,結果這場軍事冒險以他的下台而恥辱的告終,也給阿根廷人從此種下了心魔。而造成這一切爛攤子,剛好也是個球迷,他就是阿根廷前獨裁者魏地拉。

對足球史有所瞭解的人,大約都聽説過1978年阿根廷世界盃背後的那點爛事兒。
這時間,正好是魏地拉當政的巔峯時期。這位好大喜功的總統認為,阿根廷需要一場大型賽事來讓國際社會見證它的繁榮,而且阿根廷隊必須在這場世界盃上奪冠。
其實,當時,在魏地拉極力的粉飾太平之下,阿根廷已經是民生凋敝、暗流湧動了,全國範圍內對反對者的迫害已經開始。但外強中乾的魏地拉經受不了一次慘敗,哪怕是球場上的也不行。
於是就有了很多奇葩的情節:
阿根廷在小組循環賽最後一場對陣表現搶眼的秘魯隊,當時的情況是阿根廷與老對手巴西在爭搶出線名額,而在剛剛結束的另一場小組賽中,巴西以3-1拿下波蘭。從理論上説,阿根廷要在秘魯身上取得一場淨勝4球以上,才能力壓老對手巴西晉級。

結果是,阿根廷最終用一場不可思議的6-0挺進了決賽,並最終捧杯。而且這場比賽打的非常詭異,上半場結束時,秘魯僅以0-2落後,正當大家都相信秘魯人將在他們頭號球星貝拉斯克斯帶領下絕地反擊的時候,他們的王牌卻被換下場了。
數年後,在接受採訪時,貝拉斯克斯坦言:“當時秘魯人被告知,他們必須要輸掉這場比賽”。另有報道稱,魏地拉政府為了贏下這場比賽,早就跟秘魯人達成了秘密協議:阿根廷將動用國庫資金對秘魯國家和球員進行鉅額的物質補償,此外,由於都是軍政府,魏地拉還願意擔任“髒手套”,允許秘魯將一批政治犯帶到阿根廷,讓他們在阿根廷人間蒸發。所以,足球對阿根廷人來説是什麼?它跟馬島戰爭一樣,是軍政府打給民眾的一針安慰劑。
早在馬拉多納迷上毒品,阿根廷人就已經對足球和極端民族主義成癮了。
3
然而,正如體格強健的馬拉多納原本沒必要迷上毒品一樣,阿根廷人原本也沒必要從足球和軍事冒險中追尋慰藉。
在20世紀30年代以前,阿根廷原本是一個富有、發達的“準歐洲列強”,由於得天獨厚的畜牧業優勢和冷鏈運輸技術的發展,阿根廷成為了“歐洲肉庫”,歐洲人餐桌上近一半牛肉來自這個國家。
從1880年到1913年,阿根廷年均GDP增長超過6%,成為當時世界上經濟增長最快的國家之一。這段時期成了阿根廷歷史上的“美好時代”。
那個時候的阿根廷,沒有對足球如此痴迷,也沒有對民族主義情緒近乎偏執的狂熱。
然而,1929年突如其來的經濟危機,打碎了阿根廷人的夢想。
經此打擊之後,阿根廷就宛如失去了舵的帆船,不停的在極左與極右之間來回打轉。
1946年貝隆將軍走上了阿根廷政治舞台的中心,從這一年起直至1974年,貝隆曾三次出任阿根廷總統,成為對這個國家影響最深的人。
這位將軍面相和藹、舉止可親,他那位美麗而著名的貝隆夫人更是享受極大的尊榮與愛戴,麥當娜還傾情為其演繹過“阿根廷請別為我哭泣”。

然而,備受讚譽以外,貝隆夫婦對阿根廷的影響卻不敢恭維。
阿根廷原本賴以立國的自由貿易在其任內被徹底拋棄了,取而代之的是政府徵收高關税,限制農產品出口,並建立起配套齊全但是效率低下的國有企業。
這樣搞,阿根廷的經濟當然難有起色,於是貝隆選擇大力推動公共福利事業去安撫民意,這其中,當然就有他心愛的足球。
在貝隆當政期間,阿根廷的職業足球進程獲得了極大的發展,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球場上座率一直排名世界第一第一。一個個爆滿的球場變成了貝隆最佳的個人宣傳舞台。而且貝隆這個人支持足球的方式還特別有趣,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兩家同城德比:博卡青年隊與河牀隊之間,貝隆旗幟鮮明的支持博卡青年。究其原因,是因為這兩支球隊來自不同城區:博卡青年隊來自相對貧窮的平民區,而河牀隊則駐紮於富人區。

就這麼一點簡單的區別,也讓貝隆看到了操弄民意的空間。於是,一場場有類東羅馬帝國時代“尼卡暴動”前的體育迷對決,開始頻繁在阿根廷足球場上上演,百姓們將經濟的蕭條、生活的不滿以及對不同階層的偏見與仇恨發泄在了球場上,而貝隆夫婦,則宛如東羅馬皇帝般注視着民眾的歡呼與盲動,在其中操弄、穩固着自己政權。阿根廷對足球的狂熱,就是在這樣的刻意操弄下發軔的。
然而,再精彩的比賽,終也有結束的時候。馬拉多納的去世,猶如一聲終場哨,標誌着阿根廷這個國家一個時代的結束。
在這個時代中,阿根廷人宛如球場上瘋狂的球迷們,狂熱的追逐着足球、民族主義,左右之爭宛如對陣的兩支球隊般你爭我搶,但所有參賽者和觀戰者卻都忘記了,一個國家最應該的做的,不是參與或圍觀這種左右互搏和極端民族主義的球賽,而是穩定、繁榮與發展。
一場足球賽只有90分鐘,而阿根廷這場“球賽”,從1930年代至今,打了整整90年。而阿根廷付出的門票價格,是這個國家走向進一步繁榮的機遇。
該停下來了,馬拉多納是阿根廷人對往日榮光最後的那一針興奮劑,他的離世,也許會讓狂熱的阿根廷人清醒一點,看清現實。
無論我們,還是阿根廷人,都不需要過度懷念這位球王,他的人生被過度符號化了,而這個符號屬於那個必將逝去、也應該逝去的狂熱時代。
願球王走好,願他所經歷的狂熱與迷亂,不在我們身邊降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