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誕:兄弟,這個世界沒有準備好這一説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20-11-27 10:11
李誕:以賽代練
採訪:張雄、丹妮
撰文:張雄
在單向街書店的二樓陽台,李誕在我們幾個人的圍觀下吃完了他的午飯:酸辣土豆絲、宮保雞丁、疙瘩湯。他已經習慣在一羣人關注焦點的位置上表現自如,並以間歇的輕度調侃緩解氛圍。他讚歎北京午後的陽光,圍繞《候場》、脱口秀和他生活的閒聊便在這樣的環境下開始。
接受訪談時,李誕不時要處理微信上的各類工作,但仍然盡力專注於我們的提問。相比於“為什麼”的問題,他在回答“怎麼做”的問題上更有熱情一些。我們七嘴八舌的問題從《候場》開始,中間岔開去又聊起了他的脱口秀、他和他的同事,最後,又回到了書和他本人。談話中“坦誠”和“真誠”被多次提及,李誕表示那是他追尋的目標。訪談中雙方默契做到了這一點,並共同承受了因此造成的一些尷尬冷場。

《候場》
李誕 著
單讀丨鑄刻文化丨上海文藝出版社 出版
2020-11
(點擊封面購買此書+候場小報)
坦誠本身就是目的
**單讀:**這本書寫了多長時間?
**李誕:**好像是一個月,每天寫個三五千字,寫完就發。就是早上 6 點睡不着寫的。
**單讀:**經常睡不着嗎?
**李誕:**有時候會,最近好一點點。
**單讀:**大家一般講睡不好的人多少有些患得患失,但你看起來好像沒有太多糾結。
**李誕:**肯定還會有,患得患失肯定也是有的,沒那麼了不得。但人不是“一個人”,我覺得人是一個個片段,我在此時這樣,彼時不這樣。或者我這一片是這樣,另一片不這樣。肯定是無數矛盾的綜合體。
我肯定也有患得患失的那一面,只不過現在聊這個東西時我沒發現。如果我們一會兒結束,我突然接起一個工作電話,説明天因為這個事兒希望你再打個 8 折,我説打 8 折我就不去了,患得患失的那一面就會出現,對吧?肯定是很矛盾的一些面組合在一起,哪有那麼瀟灑的人?活着就患得患失,這是人性。
**單讀:**是不是做個靠譜的人就一定會這樣,你會擔心在各種環節上出問題?
**李誕:**會,但是我還好,我不會把時間花在擔心上,我只會把時間放在解決這個問題上,我就會行動。做完了,好,那什麼都沒有發生。也許我失敗了,也許我成功了,我接受結果就好了。“患得患失”這成語可能不是特別準確,我肯定是在乎得失的,但我會用行動去在乎,不會只是在心裏惦記。

▲李誕,《吐槽大會》《脱口秀大會》總策劃、總撰稿人。詩人、諧星、作家。已出版作品《笑場》《宇宙超度指南》《冷場》《候場》。
**單讀:**為什麼出《候場》這本書?我覺得還是挺大膽的。
**李誕:**不該出……?
**單讀:**內心的東西袒露給大家,這樣的勇氣不是特別常見。
**李誕:**這可能是我的天賦,或者這可能是我的初始設定。
**單讀:**向來如此?
**李誕:**我極其地追求坦誠,但不能説我極坦誠。我最近新學到一個知識,是鄧曉芒寫的,他説的是關於“哲學”如何翻譯的問題。“哲學”翻譯成“智慧學”,其實是有問題的。尤其在蘇格拉底這種人嘴裏,説你智慧其實是在諷刺你。在他們的語境中,愛智慧學,就是哲學。它始終是一個接近的狀態,我不是説我有智慧,但是我很愛智慧。我覺得這個説法很好,很準確。
我是個坦誠的人嗎?我不能這麼説,我只能説我是極其追求坦誠的人,很願意坦誠,至於做沒做到,沒辦法説。因為你人生還沒結束,也沒有定位,不管你説你是一個什麼人都不對,你應該是説我在接近一種人,在成為一種人。
所以人家有知識的還是不一樣,我一輩子想不明白的事兒,人兩句話就説明白了。
**單讀:**接近坦誠,目的呢?
**李誕:**沒目的。坦誠本身就是目的。如果是佛學的話,其實就很好解釋,因為你沒目的。今天現在此刻就是目的,你非要説目的,其實沒有,做就好了。
**單讀 :**坦誠是會付出代價的。
**李誕:**我也會付代價,也付了很多代價。
**單讀:**也有人會覺得你做了這個決定,出這本書,是因為你足夠聰明、已經預估到可能會產生的後果,並且判斷説這個結果你承受得起。
**李誕:**不一定,我不知道我承不承受得起。我猜測有些人可能對代價想得特別多,覺得會對自己造成很多不好的影響,但我也會得到更多好處的。
**單讀:**什麼樣的好處?
**李誕:**就是有人會理解。首先我寫它的時候,那種狀態就是必須得説,我就説了。説完了之後要不要出?很多朋友也會有建議。王建國給的理由特簡單:你都寫出來了,你為什麼不出?
**單讀:**這個不是這樣。脱口秀演員寫那麼多段子,真正拿出來演的能有幾個?
**李誕:**你不能細想,但是他這種沒邏輯的話就特別能説服我。對,寫了就出了,其實是很簡單的邏輯。就像餓了就吃,一樣的,寫了就出,就是這麼簡單的事情。
**單讀:**你有猶豫過嗎?
**李誕:**有過,我也問過一些朋友。公司的公關同事們肯定也看過。這是他們擔心的,不是我擔心的。現在幾個人看書?沒事兒。中國 14 億人,誰理你?很小的事情。不用把自己看得太重,別覺得自己多了不起。這是個很不重要的事。或許只是有時重要,只是在某個範圍重要,但終極意義上你是不重要的,説到底你就是一個喜劇演員,太不重要了。
這跟我做脱口秀的理念也一樣,我就是覺得要真實,沒別的。現在即使我寫完了,那個狀態對我來説已經過去了,但我也不能否定它,而且這一部分東西在我身體裏肯定還有,那也是真實的我。它一定對藝術有幫助,它可能對賺錢有害,那無所謂。
**單讀:**坦誠這件事,會不會有時候對不想坦誠的人是一種冒犯?
**李誕:**會,因為你突然裸奔了,人家看到肯定不舒服。但是我這本書,它畢竟是個小説,它有門檻。你花 40 多塊錢,還願意花時間看,説明你這個人應該還是願意理解我的。你看了兩頁發現苗頭不對,可以扔下。你不可能看完才覺得被冒犯了。

文學就是巫術
**單讀:**那天我跟一位看過試讀本的作家聊,他説他覺得你用自己的語言重新定義了小説。你裏面也提到説“我就喜歡寫話”,我覺得這個説法挺有意思的。
**李誕:**我擅長的就是説話,是語言,顯然不是結構,對吧?也不是編造故事,虛構的東西我也寫過,我覺得反正不是特別過癮。但是説話很吸引我,我覺得這個好玩,也能説得好。至於怎麼編造一個故事、一個結構、推進什麼的,我來不了。
**單讀:**我很喜歡你這本書的語言,也特別喜歡王朔的東西,覺得念出來都特別有勁兒,帶着節奏,酣暢淋漓。
**李誕:**這種樂趣其實是詩歌的樂趣。小説的樂趣是説故事,是説書人。你可能有一種口腔的快感。我是喜歡寫,但我不是特別喜歡寫説書人的那種東西。
**單讀:**我覺得詞語在你的小説裏面,會有一些與眾不同的排列、組合,它們排好隊,變成句子,讀出來會讓你意外:咦,這話還能這麼説?
**李誕:**其實就是詩歌。文學就是語言的陌生化,你讀着陌生,它可能就有點像文學。非説得再白一點,你不好好説話就是文學。我大部分時候還是好好説話。
**單讀:**但是你的文本,以及我看過的某一類文本,都是看得懂的話,沒有任何閲讀障礙,但是它的思辨性或者準確性上仍然有高超的地方,它是觸動你的,不是我們日常説話那種情感的濃度。
**李誕:**其實是巫術。詩歌就是巫術,一種咒語。它給你達成一種情感共振,有的人能看進去,他就很受震動;有的人完全不知道你在幹嘛。
單讀:《候場》裏面提到的時態很有意思。你説你的小説裏的時態是“一般現在將來過去正在進行完成時”。你是怎麼理解時間的?
**李誕:**我理解時間就是它是不存在的,你行動才有時間。但這不是我理解的,也是書上看的,很多現代前沿物理學家,其實也不是多前沿,人家好像早就有這個共識了。讀些物理學科普書其實很容易讀到這件事。
**單讀:**你小説裏講到的“用一般現在將來過去正在進行完成時説話”,雖然我沒有完全理解,但是好像被這個東西吸引,我也在琢磨為什麼。
**李誕:**其實就是在麻醉你,這就是巫術。首先你覺得時間不存在,其實就是一個人重大的中毒反應。你會發現你喝酒的時候時間感很模糊,覺得喝了半天一看才 10 分鐘,再來一杯,然後怎麼兩個小時過去了?你在看一場演出的時候,也會忘記時間。你在看一個什麼特別牛的畫的時候,你看進去了,就真的忘了。一個人被麻醉的典型症狀,就是忘記了時間。
**單讀:**這本書跟你前面幾本書在寫作上有什麼聯繫?
**李誕:**尼爾·蓋曼(Neil Gaiman)説過,他説你寫的時候,有可能前 30 萬字都是垃圾,先把這 30 萬字的垃圾寫完,你才能寫出你要寫的東西。大概就是這種關係。我肯定是認為越近的寫得越好,越新完成得越好。

▲尼爾·蓋曼(Neil Gaiman),英國幻想小説家,著有《墳場之書》《美國眾神》等。
**單讀:**你會不會特別有意識地規劃,下一本,我要寫個什麼樣的新東西?
**李誕:**沒有沒有。就是開心,是一個很自私的行為,沒有什麼時間感,沒有什麼給誰看,就是自己過癮。
**單讀:**那對於讀者的反饋呢?
**李誕:**我會看朋友寫的書評,很認真地看。網友的評論我是不看的。
**單讀:**看了試讀本的一個同事對結尾有個很犀利的問題。他問:是不是你慫了?這個結尾,太光明瞭。有點像,寫到結尾,酒醒了。
**李誕:**我覺得可能就是這樣的。解完恨,我已經好了,我要回去過我的生活了。
**單讀:**有人就會覺得這個結尾不過癮,應該停在前面。
**李誕:**沒必要。因為它越是這樣一本小説,就越不應該來這個。
**單讀:**哪樣一本小説?
**李誕:**就是它越是一個這種跟生活若即若離的小説,你去追求一個決斷,一個結局,這都是很不對勁的。它沒結局,我還活着。它沒法結局。
**單讀:**我自己看的時候,不覺得這就是一個光明的結局,或者説這個問題就解決了。但可能有些讀者,就願意它結束在一個非常決絕的地方。
**李誕:**是,但那不是作假嘛。我已經説了我要真誠,那我就是真誠地這麼想,真誠地這麼寫,我們也可以設計一個很強的結尾,但那就是作假。
**單讀:**為什麼這本書換了出版方來出?
**李誕:**因為我比較好的朋友已經跟我推薦丹妮好幾年了,都讓我給她。但是因為她從理想國跳到單向街,説實話,其實我當時沒有第一時間去找丹妮,因為我總覺得這兒的書我看得不多,一想起單向街就感覺特別嚴肅,好像跟文學沒什麼關係,我在這裏出,會不會讓人覺得我勁勁兒的,算了,就沒往這邊想。
然後我去接觸我原來合作的出版社,接觸完了發現,只要是我出的書,他們就想印很多。但是我覺得這本書不能這麼搞,我就開始跟丹妮聊,她給我解釋説她來了單向街以後其實要做很多本小説,也會改變原來那個風格。我説這就挺好的,覺得自己沒那麼裝逼了。你知道我是有這個膈應的,我不希望市場把我定義為一個裝逼的人,但是我看人家項飆老師就特別説人話,特好,然後就跟丹妮聊了,最後決定在那出,起印量也控制一下,別印那麼多。丹妮我是放心的,因為她是很嚴重的道德潔癖,別人對這本書的解讀也好、誤會也好,她比我還上心,所以交給她我肯定放心。
大部分人都想不明白
**單讀:**笑果現在這撥人應該是在一塊兒混了很多年了。這些人有些什麼樣的相似點,或者説審美上的共通處?
**李誕:**你非説相似的話,都是英語比較好。他們最開始聽的現場都是英文的,然後廣東地區比較多,因為受黃子華影響吧。其他的就沒了,都是各形各異的人。
**單讀:**大家關係上有些怎樣的變化,或者説人本身,你看他們或者他們看你?
**李誕:**肯定有變化,首先物質生活一定是越過越好,然後精神生活我覺得大家都比幾年前放鬆了。
**單讀:**那跟着脱口秀長大的這麼一撥人,相互之間有影響嗎?
**李誕:**互相影響很大。我們現在看三年前的節目都看不進去,就是覺得太差,這就説明在一起進步。所以你幹什麼就得聚在一起幹,這樣能幹好,散開幹就幹不好。影響是相互的,可能我對他們的影響比他們對我的影響大。
**單讀:**大家都還在幹着脱口秀,但走的路其實不大一樣。
**李誕:**對,其實還是不一樣,這還是選擇問題。我老説一句話,比如説你要做一個有錢人,最重要的素質是你得想有錢。我認識的所有發大財的,我覺得他對錢的理解跟我們都不一樣。他不是説要買大樓,他要的就是我要有錢,我要成功,但最後錢可能全捐出去了,這有可能。他有強烈的建立功績的慾望,這是最核心的。
我認識的大部分身邊的同輩,他就不想,不是真的想。不光是錢,藝術也一樣,沒慾望,沒有那個真正的要成為頂尖一類的慾望。工作也一樣,所謂升職加薪,其實很多人就真的沒有這麼強烈的慾望。
**單讀:**這個東西會影響到他們實際做出來的東西。
**李誕:**對,也會過不好。
**單讀:**還是有點超出我的認知,以前覺得好像是兩碼事情。尤其説搞藝術,我們通常的觀念是你想出東西就不能太有名利心。
**李誕:**其實你看大藝術家,幾乎全部都是為了自己的藝術可以犧牲一切的人,都是足夠有慾望。我的意識也好,我的錢也好,也就這樣了,因為我也沒有那種強烈的慾望。我其實是個慾望比較低的人。
**單讀:**你怎麼定義這個高和低?在我們這些普通人看來,你當然是取得了非常大的成功。
**李誕:**到現在為止,其實我做事,主要的動力就是得對得起那份錢。有人支付錢,有人喜歡你,你得對得起別人的愛,也對得起別人的期待。我很自負,覺得我是個了不起的人,既然你期待我,我就一定要比你對我的期待做得再高一點。這樣導致你每次高一點,別人下次對你的期待又調整了,你就還得高一點。所以你就取得了一些成就,但其實我是比較被動的。
如果要在這個世界上建立一些所謂事功的話,其實是要靠你主動,因為現在已經沒人給我提要求了。在你得要求自己的時候,我有時候會犯懶,我覺得這樣挺好,就這樣吧。
單讀:“對得起別人”不會變成習慣嗎?
**李誕:**還行吧,做事就認真做,但是不會有特別大的慾望。其實從前年開始就有人找我拍電影,如果我是對自己有要求的人,就想做事成功的話,其實早就應該去拍,錢什麼都有。第一我覺得我不配,我也不會。第二我覺得非常累,瞎拍也能拍,拍完了何必呢?為什麼要貪這個呢?
**單讀:**一個流行的説法是“對自己要什麼想得很清楚”。
**李誕:**對,這種人就很了不起,我很佩服這種人,我就不是。我一輩子都想不通我要什麼,而且我認為大部分人都想不明白,這是我的一個重大的觀察。
**單讀:**你什麼時候觀察到這一點?
**李誕:**就是見着這些所謂成功人士多了之後發現的。
**單讀:**你覺得他們也想不明白。
**李誕:**像喬布斯那種人已經很明白了,但這種人很少,都是出類拔萃的,所以人家有錢,錢真的是個副產品。他的能量就比你強,他慾望又是那麼大,他就知道他是幹嘛的,然後好死不死,他還有這個能力、天賦,憑什麼人家不有錢呢,對吧?但大部分人都是渾渾噩噩的,我也是。喬布斯他自己就説,其實消費者不知道他喜歡什麼,你給他什麼他就喜歡什麼。生活中大部分事情都是這樣,哪有那麼明白。

每一天都是絕境
**單讀:**我想到最近接收到的關於《候場》的一些反饋。有些讀者覺得,你已經這麼成功了,看上去已經得到了這麼多,你真的還這麼痛苦嗎?是不是有點矯情。
**李誕:**對,我理解會被人這樣想,其實我書裏也寫了。我接受採訪時或者生活中是從不抱怨的。因為我知道我過得挺好,我也知道我已經得到了很多不該我拿到的東西。我很感恩,我每天都很幸福。
但文學創作,我就是在寫小説。你説這種心態,讓我想起,好像是阿城,有一次演講中講人生的絕境。馬東給我轉述,説當時台底下有學生、有企業家,大部分學生聽得一臉懵,但幾乎所有富二代淚流滿面。錢真的解決不了一些問題,你該有那個絕境。越是有錢的人,可能越知道阿城在説什麼,因為你就是衣食無憂,什麼都有,但就解決不了,你怎麼辦?這才叫絕境。
**單讀:**這背後有更絕望的東西。比如一些人,尤其是年輕的小朋友,他們覺得特虛無、特痛苦、沒有意義感,他們看了你這個就覺得自己沒到這樣,但還是這麼苦。
**李誕:**就是這樣的。《西西弗神話》其實早就寫完了,就是這麼點事兒,從那個時候到現在,一直就是這樣。很多閲讀文學的青年,可能會更受西方的影響,我反而覺得中國文化裏頭有一些力量,如果以中國文人士大夫的意志要求自己,我感覺反而不那麼絕望。其實就是事功,把事功做完了就好了。
比如《曾國藩傳》裏面寫的曾國藩,有委屈就忍着,最後就是把所有人都熬死了。肯定有人覺得這個土對吧?但你狠狠地挨幾個重錘之後,就會發現其實這挺酷的。其實每天都是絕境,每一天你都要當絕境來看待,哪有那麼順遂。
**單讀:**你是真切地意識到每天都在面對絕境?
**李誕:**我真切地感覺,很難感覺到完全的安全,或者説完全的自得。我很難自得,我總覺得還可以再做點什麼,還可以再把一個事情做得更好一點。
**單讀:**好像我們現在大多數人也沒遭遇多麼重大的打擊,都是些小事兒,比如以前自己非常信任的朋友、同事,他們對自己的誤解、有意無意的傷害。
**李誕:**這就是一種絕境。比如,你拿人家當朋友,人家不拿你當朋友,或者你付出了什麼,沒有得到相等的回報,你是人,你再嘴上説不在乎,心裏都會難受,那你怎麼辦?人其實就是這樣的,説沒事,我不求回報,我就是幫助你。但其實我觀察過,不可能的,做事都想求回報,只不過不一定是錢,你哪怕説一句謝謝也可以,但有時候你連謝謝都得不到,這種怎麼辦?其實就是一種絕境的心態。你會遇到越來越多這樣的事,你怎麼面對?我覺得可以消化。它來的時候第一波是情緒,你慢慢通過閲讀,通過理性,還是可以消化掉它,通過方法,畢竟還是能得到好的反饋,你去想辦法增加那些好的反饋,減少這些壞的反饋。你多跟喜歡跟你玩的人一起玩,有辦法。
其實曾國藩就是這樣的。他就是每天早上跟他認為可靠的人吃早飯。你説背叛這種事,左宗棠、李鴻章對他都不是什麼從一而終,到後面都跟他鬧翻了,你説他怎麼面對?都是到了要見紅的那種地步。那是他一手培養起來的人,他也就消化了,怎麼辦?你看了他的書以後就覺得,都一樣,早晚的事情,都會經歷的。
我是覺得,這事我想通了,你就看長期就好了,十件事裏你總有兩件要吃屎的,但是不能因為這兩件,那八件也動作變形了,你還是要堅持做你的事情,你輸出的信號要是穩定的,最後要讓整個社會對你有信任。整個社會都知道李誕輸出的信號就是這樣的,無論他受到了多負面的反饋,他也不會改,他還是會輸出這個信號,長期積累下來,還是好事比壞事多。

人生不可能準備好
**單讀:**你覺得自己在自洽上完成了多少?或者説這個在你那其實不是問題,你一直自洽的?
**李誕:**我還是那個説法,我是一個無限趨近於自洽的人,我是一個想要自洽的人,但肯定還沒做到。沒事,這個倒還好,我已經放過自己。因為你要自洽,首先你就承認了有一個自己。其實這是個問題。
**單讀:**你有時候會懷疑有沒有自己?
**李誕:**對,可能根本就沒有你,你為什麼要自洽呢?洽什麼呢?你本身就是流動的。從生物學上來説,你本身就是一個狀態實時改變的東西。相比起自洽來説,我可能更願意擁抱變化,這可能也是一個轉變。
可能以前更願意説自洽,更願意讓自己理得順。現在覺得沒必要,變就行了,就跟着變就好,一直變,沒事。
**單讀:**你有抗拒過什麼變化嗎?
**李誕:**肯定有,很多。比如説《脱口秀大會》讓我主持我就很彆扭,我開始就很抗拒。因為主持跟表演的工作是完全不一樣的。主持是你要不停地激發出所有人好的、精彩的那一面,但是你自己不能精彩。
**單讀:**這不是跟你改稿子很像嗎?
**李誕:**對,但你在台上又不太一樣,你在台上是很難忍住的,有些話你還是想説。
**單讀:**但是你又不能太出彩。
**李誕:**你不能,因為你要讓別人精彩,你都説完了,讓別人説什麼。
**單讀:**壓着自己。
**李誕:**你看竇文濤,你覺得竇文濤傻嗎?我覺得那幾個大哥説的話竇文濤都知道,但他怎麼不説?他總是做無知狀,説梁老師你覺得這個是為什麼呢?他特別壞,他怎麼會不知道呢,他就想讓嘉賓説,這就是很優秀的主持人。
我現在也享受,但是剛開始的時候不適應。主持其實挺難的,那個氣場你得壓得住,節奏得控制得好,這也是另一種工作。因為不是自顧自就結束了,你還得從頭到尾讓氣氛一直維持在一個能量場上,等於説你要用自己的氣場帶動整個氛圍,但你的氣場又不能存在感太強,你得讓所有人都動起來,營造一個舒適的環境。開始的時候,這個變化我肯定抗拒,但是這一季調整過來了,享受其中的樂趣了就好了。
**單讀:**最終你克服抗拒的原因是什麼?
**李誕:**沒原因,想不通的,你幹就完了。你想不明白,也不知道該怎麼變,就別想了,就幹,幾期下來就會了。以賽代練,我的人生觀就是這樣,沒有什麼練習。我最煩我的脱口秀演員朋友們説我還沒有準備好,我説你什麼時候能準備好?不可能準備好的。兄弟,這個世界沒有準備好這一説,你這輩子都不會準備好了,你上就行了,上去就好了,錯得多就會了。真的是這樣。
**單讀:**這種方法會讓人變化的。
**李誕:**對,我也是個害羞的人,像我以前出去,比如説舞池跳舞,不喝兩杯酒,我很難自在地在舞池裏跳舞,但我開始的時候就是逼自己,尷尬能怎麼樣呢?你就跳,就硬把自己推到舞池中間去跳。我註定不是一個跳舞跳得好的人,肢體也不協調,但是體驗那種感覺,你就無所謂了,之後是真的很開心。其實都是一種事兒。
**單讀:**去做主持人,這是你的工作,但是你站到舞池邊上,那不是工作。為什麼在這個時候你也要逼一下自己?
**李誕:**因為我不太覺得工作和生活能分得那麼開,你就是在體驗人生,你為什麼要縮呢?我就不理解。你縮了一步,下一步還是會縮,最後就全完了。
**單讀:**本來你的慣性也是縮?
**李誕:**我覺得大部分人,腦子沒病應該都是這樣,都會比較害怕,怕出醜,這不是人之常情嗎?怕失敗、怕出錯,都怕,就慢慢練。我跳這個舞,不是説能得到什麼,很有可能還要出個大洋相,是吧?但沒事,這個體驗是你的了,體感是最重要的。做這一件事就行了,做完了才知道會怎麼樣。
**單讀:**我想起陳嘉映老師説,世界是給那些橫衝直撞的人準備的。
**李誕:**肯定的,這也是我後面才理解的。世界肯定不是給理論家的。
**單讀:**你什麼時候理解的?
**李誕:**我不知道,我每天都在加強這個理解,每天都要説服自己。其實這是違反人性的,也違反我的本性,我不願意這樣,我也願意縮起來,看看書多好。不行,你知道這樣不對,還是要去體驗。
**單讀:**所以你覺得還有跟自己擰的部分嗎?
**李誕:**有,就是一種強烈的一了百了的衝動。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這是人的本性,還是就我這樣?
**單讀:**就是死亡時刻在角落蹲守。
**李誕:**對,你總覺得沒完了這種感覺,你肯定就想一了百了算了,輕鬆,墮落的快感。喝酒會有兩種快樂,一種就是跟朋友們在一起,聊天,哈哈笑。還有一種就是一個人縮在酒店裏,喝那個 MINI 吧裏的酒,那是另一種體驗。其實也挺開心,就是一種特別墮落的開心,叫什麼“令人愉悦的憂傷”,你就覺得要不就這樣就算了。
**單讀:**而且我覺得這個會很頻繁。
**李誕:**它肯定不停地往復,來回來去。但今年還好,今年我寫完了這個小説以後就好多了,到今天為止都挺好。可能它不知道什麼時候再回來,再回來就再寫。

如果忘了,就不重要
**單讀:**你現在覺得工作的成就感在於什麼?是看着這個產業在中國越來越大嗎?
**李誕:**我的成就感比較即時。我這個工作比較幸福,可以即時地收穫快樂,比如我直播,直播完就知道賣了多少東西。我明天直播帶貨,這是我最近發現一個很爽的事情,我剛做了一次就決定好好做,因為真的很開心,它幾乎是個沒有輸家的事,客户也開心,買到東西的人也開心,我也開心。
**單讀:**你是一個享樂主義者嗎?在書裏看起來不像這個感覺,時常還會是自省。
**李誕:**對,反省。
**單讀:**這個東西會拉扯你嗎?
**李誕:**會,所以我現在就儘量地不反省。我現在要反省就打坐,不給自己反省的機會。我以前沒法處理休閒時間,特別愛工作,工作的時候不用思考,工作完了就喝酒,喝酒也不用思考。但是你也不能天天喝酒,身體也受不了,總歸有一天無事可做,書也看完了,電影也看完了,都不想看了,躺在牀上睡不着覺,馬上就開始反省自己,這就不行。所以現在研究了一個新的方式,就是打坐,可以不用反省,把一天的時間都用光了就好了。
**單讀:**你對自己的使命感是什麼?
**李誕:**就是讓人放鬆。這使命夠大的了。比方説今天你跟我聊天,我就期待可以讓你放鬆下來,如果有這個能力的話,我就很開心。你要做那種做不到的事情,就活得下去了,因為你肯定做不完。
**單讀:**是不是每年回過頭來看,你就覺得自己完成了很多改變?
**李誕:**對,進步。我有強迫症,我如果沒有進步就很難受。哪一種進步都行,或者做得更好。我對自己滿意度還是挺高的,我覺得我是逐年變得更好。
張大春有一句話對我影響特別大:如果忘了就不重要。我覺得這句話特別人生至理,我特喜歡這句話,天天跟人説:如果你變了,你的性格或者你以前堅持的東西你忘了、你變了,那説明它就不重要,不要遺憾惋惜。現在很多人要麼活在對過去的悔恨中,要麼活在對未來的焦慮中,沒有一天是活在此刻,所以是難受的。
**單讀:**你還有重大的負面情緒嗎?就是讓你情緒波動很大的事?
**李誕:**會有,我其實是個易怒的人。但我會處理它們,要麼我就發出來。我前兩天還發脾氣了,因為一些人的工作失誤導致我還要再去一次,我就很生氣,發了半天火。我説我不去,這事你們自己想辦法。
**單讀:**你會後悔發火嗎?
**李誕:**會,但這種火不會。跟親近的人發火是很後悔的,但是這種就不會後悔。因為教訓了他一頓之後,這事就辦了。這世界就這樣,很煩。有時候不展示你的憤怒,他不當回事,只能通過發怒的方式來解決問題,我是不願意的,但是我也知道這樣很有效。
**單讀:**你在招員工的時候,上進心會作為評估的標準嗎?
**李誕:**對,一個很重要的標準。
**單讀:**如果這個人,雖然可能講得還行,但是好像看不出來特別想成功,就算了?
**李誕:**對,尤其你要當藝人,你沒有慾望不行,這個行當非常變態,做的很多工作讓人説服不了自己,你只能是有很強的慾望,不然的話沒道理。
我為什麼説我慾望不夠強,都不説指導電影,就是去劇組拍戲,我試過客串過幾次,我就知道我幹不了這個事。
**單讀:**這種事怎麼不挑戰自己?
**李誕:**我挑戰過了,失敗了,它不是我能的事。因為我沒有演過電影,我可以為這些演員們打抱不平,他們自己不好意思説。因為你都是明星了,説自己苦也很尷尬,但真不是人過的日子。早上幾點都不知道,去化妝,拍一個鏡頭,坐滿兩個小時,打《王者榮耀》,我所有演員朋友的《王者榮耀》分都特別高。哪有情緒,沒什麼可沉浸的,這鏡頭跟上一個鏡頭都不挨着,你就説什麼詞,演完了,再來一遍。這個非常令人受傷,作為有尊嚴的人,你非常痛苦。為什麼再來一遍?導演也很累,他也沒時間跟你説,只能説再來一遍。很難受的,人格稍微脆弱一點的人根本受不了。
**單讀:**這不也是工作嗎?
**李誕:**這是工作,所以能做這一行的演員我很佩服。因為這個電影他今天受這麼多苦,兩個月受這種苦,要脱一層皮,可能明年才能看到這個電影,而且還很有可能是個爛片,我都不知道怎麼挺下來的。
**單讀:**而且電影還可能上不了。
**李誕:**我的演員朋友們在我心中都是偉大的人物,他們本身就是很敏感的人,天天在片場被人這樣呼來呼去。如果成名了還好一點,導演還説張老師,這個再來一遍,咱們怎麼做?他們都是小演員過來的,當年誰理你,再來一遍,不行。你去片場看完了,真的覺得,他真的得有極強的慾望,愛藝術都不是一般人,我肯定受不了。除非真的是特別好的導演,願意管我的話我就去一下,不然我真是掙不了這個錢。
**單讀:**所以現在你是給自己立了規矩,這種就不會再接了。
**李誕:**對,我在生活中有很多規矩,還是要給自己一些這種東西。
**單讀:**什麼樣的規矩?
**李誕:**不早起。其實能起來,但就是你生活中要有一個原則,好像還有一點掌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