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多我拍攝了100多箇中國“白宮”,他是唯一接受我採訪的“白宮”主人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515-2020-11-27 09:00
吳國勇,攝影師。
只要我們直面社會,把相機鏡頭作為關照社會的另一隻眼睛,那麼是有可能做出有價值的作品,用影像發出聲音,為社會進步出一份力的。
魔幻時代
2020.10.24 北京
大家好,我叫吳國勇,是一名自由攝影師。其實我原本是學水利工程的,不是學攝影的。
這是上世紀80年代初我畢業參加工作的地方,叫引灤樞紐工程,它是國家為了解決天津和唐山水源的一項重大水利工程,這個地方給了我很豐滿的記憶。
▲ 引灤樞紐工程(潘家口水庫)
我在這個地方也留了一點小紀念,就是編輯了一本工程畫冊。這個經歷讓我第一次接觸並喜歡上了攝影,還買了自己的第一部相機,是國產鳳凰牌135相機,150多塊錢,當時我的工資是42塊錢。
1987年我被調回了老家湖北襄陽,全程參與了襄陽二橋的建設,這個大橋是襄陽史上最大的市政工程,當時在國內橋樑建設領域很有名氣,我就專心做我的技術員工作。
▲ 襄陽漢江二橋(1987-1992)
在大橋竣工通車的前夕,因為自己業餘喜歡拍照的緣故,領導又讓我編了一個大橋的竣工畫冊,這就讓我有了一個出差到深圳的機會。這是在1992年3月,鄧小平南巡講話剛剛發表。一到深圳,我馬上就被吸引住了。回去等到大橋通車,我立馬就辭職跑到了深圳,直到現在。
這一年南下深圳的人還有一個專用的稱謂,叫“弄潮兒”。我也很難理解,我作為一個農民的兒子,為什麼有這樣不安分的性格。每當在一個地方待上幾年,自己的前途一眼可以望到底的時候,我就特別焦慮、恐懼、坐立不安,拼命想逃出來,開始一段未卜的人生。
到了深圳,當然不能靠三腳貓式的攝影去掙錢立足,還是要靠自己學的專業技術去謀生。在2011年,我48歲那年,我終於下定決心提前給自己辦了退休,要做年輕時喜歡做的事情,就這樣成了一名自由攝影師。攝影也從我生活的草蛇灰線中一下跳出來,成了生活的主線。
這種轉變並不容易,最開始的兩年,我也就是“絲巾大媽”“單反大爺”中的一員,拍一些像這樣唯美的糖水片。
▲ 《飲水思源》2012
這之後我拍攝了大量深圳的城市風光,這類照片其實沒有什麼思想內涵,但是要特別勤奮,才能捕捉到一個城市最美的一面。
從四處採風到把視線轉移到我所生活的城市,這是一個進步。因為是我所生活的城市,又和我有感情的交融,所以説我自己還是蠻珍惜的。
▲ 《鹽田港》深圳城市風光系列
改革開放暨深圳經濟特區建立40週年的時候,面向全球發行的這本畫冊的出版方,選擇了我做首席攝影師,主要用了我這個時期拍的照片,也算是對這段攝影經歷一個很好的總結。
《深圳河》算是我的第一個系列作品,因為我是學水利的,對河流很親近。相比長江、黃河這些名川大河,深圳河只能算一條小水溝,但是它有豐富的歷史內涵,在中國近現代史上有很重要的地位。
一邊是40年快速崛起的深圳大都市,另外一邊是香港幾十年沒有變過模樣的漁農作業保護區。深圳河就像一面鏡子,映照着深圳的前世今生。
▲ 一河之隔,選自《深圳河》系列
當然從現在眼光看,單純用景觀的方式呈現深圳河是遠遠不夠的。這個項目還在繼續拍攝,它是我有生之年想盡全力拍好的一個長期項目。
深圳村話
《深圳村話》是我給深圳城中村造像的一個項目,這個項目從2012年就開始拍攝,開始我也是採用大家都慣常使用的街拍的方式。
後來我就改變了思路,就是選擇城中村那些典型的文化符號,包括牌坊、宗祠、家廟、神像以及廣場等進行肖像式的拍攝。
▲ 牌坊(部分),選自《深圳村話》系列
▲ 宗祠(部分),選自《深圳村話》系列
▲ 諸神(部分),選自《深圳村話》系列
▲ 廣場(部分),選自《深圳村話》系列
這些單看起來毫不起眼,甚至顯得很土氣、與現代城市格格不入的建築,一旦大量拍攝並把它們並置在一起,就有了很強烈的視覺震撼效果,構成了一個城市的底色,也映照着我們在從農耕文明向現代工業文明急速邁進的過程中,傳統與現代在碰撞中慢慢融合,也在矛盾中共生。
回顧自己的攝影的歷程,其實也是自己對於社會認知逐漸蜕變的過程。早前我對於攝影就是發現美、追逐美這一説法深信不疑,後來我才明白,用攝影記錄時代,追逐真相,遠遠比追逐美更重要,更令人着迷。
無處安放
共享單車的出現無疑是一件美好的事物,一開始我就像所有人一樣為之歡欣鼓舞,但慢慢地我發現共享單車越來越多,橫七豎八地堆滿我們的小區門口、地鐵站口,就隱隱覺得事情不對了。
這是深圳的一處小藍單車的臨時堆放點,也是我拍攝的第一個共享單車墳場。
▲ 深圳龍崗
現場拍攝給人的震撼是無以復加的,當即我就萌發了要把其它城市這樣的單車墳場給找到拍到的想法,這也得到了羅大衞、李政德等很多老師的支持。
從一開始的放任不管,到後來車多為患時,我們的政府才不得不親自出面,把市面上超量投放的共享單車予以收繳清理。這是在深圳福田,一名城管正騎着共享單車巡邏在單車墳場。
▲ 深圳福田
類似這樣的單車墳場在中國各大城市紛紛出現,它們每個體量都非常龐大,而且又隱蔽難尋,數百億真金白銀打造的共享單車被棄之如敝履,成了城市垃圾。
▲ 上海靜安
從2017年底,我用了兩年多時間跑了中國20多個城市,尋找拍攝到60多處這樣的單車墳場。
很多人很好奇我是怎麼找到這些單車墳場的,説實話一開始我也非常糾結痛苦,因為我向政府城管部門,向共享單車的運營商尋求幫助,都被拒絕了。
▲ 西安西鹹
好在萬能的互聯網幫了我,那些搬運單車的工人,路過的市民,他們隨手拍攝併發到網上的視頻,還有當地媒體的一些零星報道,都成了我尋找單車墳場的蛛絲馬跡,所以我大量的工作就是從網上那些海量的信息碎片中,去拼湊有用的信息,然後馬不停蹄地撲過去。
當然很多時候都會撲一場空,白跑一趟,但是隻要夠勤快,這些單車墳場總能被我找到,有很多城市我都是跑了四五趟。
▲ 廣州天河
2018年7月搜狐網發表了這組作品,立刻引發了媒體的瘋狂傳播,成千上萬的網民留言發表自己的看法。
上海浦東的這處單車墳場,是不是很像一個五彩繽紛的花田?繽紛的顏色其實是不同品牌的共享單車。
▲ 上海浦東
這個場景就讓我聯想起荷蘭的鬱金香事件,在我看來中國的共享單車墳場現象和荷蘭的鬱金香事件一樣,都會成為經典的教科書案例。
這是我拍的規模最大的一處單車墳場,在廈門同安,有20多萬輛不同品牌的共享單車堆積在這裏,宛如小山。我第二次到這裏去拍攝,還被現場的城管報警,扣留了幾個小時。
▲ 廈門同安
天津王慶坨號稱是“中國自行車產業第一鎮”“共享單車小鎮”,我在這裏的一處田野裏到處轉,找到了一處很簡陋的單車拆解流水線。這是因為單車運營商拖欠廠家貨款,廠家不得不把他們生產的單車從單車墳場拉回來拆解變賣零件,以減少損失。
▲ 天津王慶坨
這些共享單車就出生在這裏,出生時它們光鮮亮麗,不同顏色,非常好看。它們意氣風發地奔赴各個城市,奔向我們都以為的美好未來,然而僅僅過了一兩年甚至更短的時間,它們就又回到這裏,面臨着被拆解拿去抵債的命運,它們的生命就在這裏完成了一個輪迴。
在現場我還注意到一個細節,就是在刺耳的電動工具聲中,工人們用播放器在大聲地播放着流行歌曲,來來回回播地那首歌曲就叫《涼涼》。
▲ 《無處安放》視頻資料
這是在東莞松湖一個單車墳場裏,上面瘋長的野草幾乎把單車方陣都覆蓋住了,説明這個單車墳場肯定是存在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了,這也和共享單車“綠色出行”的理念形成了強烈反諷。
▲ 東莞松湖
這個遠看起來很像是白樺林的場景,其實是武漢摩拜單車的一個減量停放點。
▲ 武漢蔡甸
這是在合肥的一個廢棄的學校裏,共享單車堆滿了操場。
▲ 合肥廬陽
這是在東莞的一處斷頭路上,農民在中間預留的綠化帶上種起了蔬菜。
▲ 東莞萬江
ofo這一款單車上的標語,它其實反映了那時候大家普遍的一種心態。
▲ 石家莊欒城
合肥蜀山這座單車墳場,經歷了一次可怕的起火爆炸。火災後第二天我趕到現場拍下了災後的場景,中間有一個明顯的顏色變化是過火線,在過火線旁“厲害了我的國”這個符號照樣存在。
▲ 合肥蜀山
隨着資本潮水般的退去,我所拍攝的單車墳場基本都消失了,就像沒有出現過一樣,但無論如何,這些魔幻的圖示的的確確曾在中國大地上出現過,我們不應該忘記。
▲ 武漢洪山
對於共享單車墳場產生的原因,一開始我也非常震驚和不解。兩年多拍攝下來,接觸了大量業內外人士,我才慢慢地有了一個清晰的答案。從表面上看,是政府監管不力,國民素質有待提高,是缺少約束的資本瘋狂逐利所營造的一個社會奇觀。
但從深層次來説,是在中國近20年高速發展的時代背景下,我們的心態普遍變得浮躁起來,盲目樂觀,自我膨脹,是社會整體層面出現了失調。共享單車墳場現象也給了我們一個慘痛的教訓,就是如何合理利用地球上有限的資源實現可持續的發展,這將是我們人類共同面對的問題。
▲ 深圳羅湖
摩拜單車的創始人胡瑋煒無疑是一位理想主義者,她退出摩拜單車後收藏了其中一些作品,並把它們分贈給了摩拜單車的天使投資人。我不清楚胡瑋煒是否在用這種方式,向那些資本大佬隱晦地表達她的某種態度。
對我來説,我希望這些資本大佬真能把這些照片掛在他們的會議室裏,時不時看一眼,看看這些由他們一手打造的魔幻景觀,或許這樣他們在以後投資決策時會理性一點吧。
繼共享單車墳場之後,我又拍攝了共享汽車墳場——《無處安放Ⅱ》。共享汽車行業所造成的資源浪費同樣觸目驚心,它背後的資本運作邏輯和共享單車如出一轍,好在我們的政府吸取了共享單車的教訓,很快進行了干預,沒有讓共享汽車墳場現象在全國蔓延開來。
▲ 《無處安放Ⅱ》視頻資料
這雖然讓我的《無處安放Ⅱ》沒有取得像《無處安放》那麼大的影響力,但結果顯然是令人開心的。
《無處安放》系列作品的創作讓我切身感受到,影像早已超越文字,成為我們獲取信息的主要來源,這給了我們從事影像工作的攝影師無限的機遇和可能。
只要我們直面社會,把相機鏡頭作為關照社會的另一隻眼睛,那麼是有可能做出有價值的作品,用影像發出聲音,為社會進步出一份力的。
1000箇中國家庭疫期宅家日常
今年年初,新冠瘟疫來襲,我們每個人都被捲入其中,沒有人能置身事外。在居家隔離期間,我就萌發了利用互聯網徵集1000箇中國家庭疫期宅家日常照片的想法,想看一看在這個特殊歷史時期我們普通人的生存狀態。
所有被禁錮在不同平行空間的人們,其實都是我們每個人個體的一種映照。這種想法得到了風面新媒體和騰訊新聞的積極響應,自2月3日上線後,短短一週時間就有2萬多人蔘與了投稿。
這是徵集作品裏面的幾張,有人在家鍛鍊。
有人在家唱戲。
有人在家搭起了帳篷當在野外露營。
李政德在焦急地等待他的孩子降生。
張曉武還在努力尋找着光明。
徵集得到的成千上萬張照片,它們構成這個宏大歷史事件的細節。我用了其中的3500張照片,完成了這幅“吶喊·庚子大疫”的拼貼畫。
1893年,愛德華·蒙克創作《吶喊》這幅作品時,也是在一個瘟病流行期,127年後的今天,我們人類面對着新冠瘟疫同樣是驚恐地尖叫。
中國“白宮”
這是我最近完成的一個系列作品《中國“白宮”》,是從去年7月份中美經濟摩擦變得比較嚴峻的時候開始拍攝的。中間因為新冠疫情影響中斷了幾個月,在疫情緩和後我馬上又恢復了拍攝。
這一年多來我拍攝了中國各地一百多座“白宮”式建築,其實叫“白宮”並不準確,它應該是美國國會大廈的中國翻版。
只是中國普通民眾分辨不出白宮和國會山的區別,就把這類建築都叫做“白宮”。這個命名就很有意思,非常耐人尋味,它説明了我們對於美國模稜兩可似是而非的認知。
這是中國各地的“白宮”式政府大樓,其中有一些還伴生着腐敗案件。
這是“白宮”式法院大樓,它們在中國“白宮”式建築中佔有相當大的比例。
這些是大學校園裏面的“白宮”式建築。
這些是企業辦公樓、酒店、景區等“白宮”式商業建築,最上面的是華為“白宮”。
這是“白宮”式私人住宅中的一座,它的主人是海南的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他沒有請專業的設計師設計圖紙,僅參考一張美國國會大廈的照片,就自己琢磨建起了這棟房子。
如果在我拍攝的這一百多座“白宮”式建築中搞一個比賽的話,這個建築至少要得優秀獎。這也讓這個農民成為了當地一個小有名氣的網紅,而他的網名就叫“白宮農民”。
他也是唯一接受我採訪的“白宮”主人。
▲ 《中國“白宮”》視頻資料
還有更奇葩的,這是一座“白宮”式的公共廁所,非常奢華,它是在安徽一個酒廠的廠區裏面。
這是成都市人民檢察院大樓及穹頂上的法律女神像。
這是浙江某企業辦公樓及穹頂上的公司創始人雕像,這些雕像都代替了美國國會大廈上的自由女神像。
這是在石家莊的一個文創園裏,由中國祈年殿和美國白宮無縫對接的複合建築。
説到這裏要説一下我為什麼要拍攝這個題材,並且還有這麼強烈的時間緊迫感,是因為我對中美關係的深深關切,我所拍攝的這些“白宮”,全部都是中國改革開放40年內建起來的。
白宮它作為美國文化和價值觀的一個代表性符號,隨着中國國門的打開,和麥當勞、好萊塢大片等一起滲透進我們的生活,它的存在不是簡單用“山寨”兩個字就能解釋的。
除了建築美學上的喜歡,還包括對權力的崇拜,文化的嚮往,甚至政治上的親近和包容等等深層次的、複雜的原因。
在新冠瘟疫肆虐全球后,中美關係由經濟摩擦升級為全面對抗的今天,我們再來回看這些景觀,五味雜陳,令人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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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時代都有典型的時代影像,李曉斌老師早期的“上訪者”,解海龍老師的“大眼睛”等,無疑是那個時代鮮明的影像記憶。
▲ “上訪者” 李曉斌攝(左)“大眼睛”解海龍攝(右)
那麼我們這個時代的影像是什麼?我想應該是和這個時代密切關聯並和這個時代交互作用形成強烈對撞的影像。
在當下這個時代,我們原本以為我們已融入了世界並準備引領這個世界,殊不知我們正和這個世界漸行漸遠。作為個體,我們面對歷史大勢可能無能為力,但是用影像真實地記錄時代,將是我們這個時代攝影師們的幸運和使命。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