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拉多納的藝術昇華：激情與愛國 | 陳經_風聞

導讀

　　也許在藝術的世界裏，頂級藝術家最後拼的就是激情。

　　阿根廷時間11月25日，阿根廷巨星迭戈·馬拉多納去世，特作此文紀念

　　阿根廷這個國家名氣很大，其實國力相當一般。雖然是G20國家，但是人口只有4000萬出頭，就比烏茲別克斯坦多點。國土278萬平方公里不小，但也就和哈薩克斯坦差不多。正常來説，阿根廷就那回事，沒什麼人關注。有點事就是出事了，經濟崩潰，比索大貶。

　　阿根廷的文化氣質是“哭泣”。貝隆夫人，《阿根廷不要為我哭泣》。歌不錯，藝術性很高，音樂劇麥當娜演的影響力最大。其實是歐美藝術家來表現阿根廷的事，但氣質還挺配的。阿根廷這個國家就是個悲劇，從發達國家水平一路越混越慘，就沒見過這樣退化的。

　　阿根廷的悲劇，在1982年英阿馬島戰爭達到了頂峯。萬里遠征的英國艦隊，擊沉了阿根廷的旗艦船隻，逼迫馬島上的阿軍投降。阿根廷總統加爾鐵裏的軍事冒險，得到的是屈辱。“哭泣國”一戰成名，阿根廷空軍的英勇表現增加了悲劇色彩。

　　1980年代，世界各國人普遍有樸素的愛國感情。一場戰爭的失敗，會帶來怎樣的悲情？剛剛向阿塞拜疆投降的亞美尼亞，正在上演這一幕。

　　阿根廷，雅典奧運會獎牌榜就兩金，但這兩金是男足和男籃。北京奧運會兩金，一個是男足。阿根廷人民的最大幸運，是足球。有了足球，生活就有了不一樣的色彩。而馬拉多納，是阿根廷足球故事無可爭議的核心。

　　阿根廷盛產足球天才。新世紀，阿根廷人民盼來了梅西。多年以來，很多人內心以為，馬拉多納的天才球技是不可超越的。在各種球員和懂球帝的評論中都是如此，貝利成績好，老馬球技最強。但梅西突破了想象。

　　2011年歐冠半決賽，我忽然想看看梅西到底有多牛，半夜起來看球。梅西先搶點打入一球，再帶球穿過皇馬整條後防線打進一球。這個感覺，和看到馬拉多納連過五人打進英格蘭隊的世紀進球一樣。我興奮地確認了，梅西的球技能超過老馬！

　　很多球迷不知道，馬拉多納連過多人的進球，其實很少。如果去看老馬的職業生涯進球全記錄，如果以足球藝術的高標準來看，會發現大多數相當一般，遠不如梅西的集錦精彩。梅西一場比賽的高光表現，能頂一個球星一輩子，連過多人的次數多到數不清，精彩進球極多。老馬就是世界盃幾個進球表現極強，意甲聯賽雖然有兩個冠軍，但進球的那種牛逼感覺和世界盃沒法比；中場組織是頂級的，但並不是碾壓式的。

　　梅西出現以後，職業球員的口風已經變了，以拉基蒂奇為首的“梅吹”統治了輿論場。人們不再説馬拉多納的球技是最好的，內心中覺得梅西才是更加得到上帝青睞的天才。C羅和梅西的對比，從來不涉及絕對的技術天才，梅西顯然更有天分，獨一檔。梅羅將足球推向了盛世。

　　中國攝影師鮑泰良的作品《一步之遙》，梅西凝望世界盃，年度最佳體育照片

　　阿根廷人民希望，梅西帶領球隊奪得世界盃，重現國家隊的榮光。梅西的隊友，阿奎羅是英超十年最有價值球員，伊瓜因是意甲最佳射手，牛人一堆。小夥伴們組成的青年軍，一起得了2008年北京奧運會冠軍。2014年，阿根廷殺進決賽，加時憾負德國。27歲的梅西得到最佳球員獎，但是非常失落。也許他明白，最好的機會已經過去了。

　　2018年世界盃，阿根廷隊已沒有競爭力，梅西只進了一球，16強戰3:4被法國淘汰。2010年，馬拉多納擔任主帥的阿根廷隊，8強戰0:4被德國淘汰，梅西0進球。2006年，是阿根廷機會不錯的一次，8強戰領先德國，被扳平點球告負。

　　2002年，冷門太多，中國幾億球迷沒人猜中8強組合。奪冠呼聲最高的阿根廷和法國小組都沒出線，阿根廷小組賽第二輪輸給了死敵英格蘭。這次比賽，讓我意識到香港年青人有問題。小組賽最後一場，他們寧願去看英格蘭0:0對已經出線沒戲的尼日利亞，也不看阿根廷1:1瑞典。

　　1998年，阿根廷新隊伍成形，16強戰和英格蘭打出2:2的經典，點球戰勝出。8強戰被荷蘭絕殺也是實力使然。

　　1994年，阿根廷小組賽前兩場2戰2勝，馬拉多納最後演出。老馬吸毒事發被禁賽，阿根廷魂丟了一樣，連輸兩場16強草草收場。

　　1978年，阿根廷在主場奪得世界盃。但是其中一場阿根廷6:0秘魯涉及買球，靠淨勝球把巴西擠掉了。這次比賽阿根廷的足球強國地位沒有得到確立，最佳射手肯佩斯的説服力不足。阿根廷人有些後悔，應該把17歲的馬拉多納選入國家隊。1979年，馬拉多納帶領阿根廷奪得世青賽冠軍。

　　1982年世界盃，22歲的馬拉多納初登大舞台。球技沒得説，人們知道，阿根廷歷史上最強的天才誕生了。經驗不足的小馬，被對手犯規踢毛了，報復紅牌罰下。

　　1986和1990年兩屆世界盃，阿根廷一冠一亞，這是真正的奇蹟。其實這兩屆的阿根廷隊，人員老化，新人也不行，除了馬拉多納球員實力相當一般。可以這麼説，如果把老馬拿掉，這兩屆的阿根廷隊員相當一般，俱樂部職業生涯都是極其一般的表現。相反，其它各屆阿根廷隊倒是球星雲集，聯賽最佳射手、俱樂部核心球員多得是。

　　1990年阿根廷隊的陣容是：

　　蓬皮多、巴蒂斯塔、巴爾博、巴蘇阿爾多、包薩、卡爾德隆、布魯查加、卡尼吉亞、德索蒂、馬拉多納、法布里、戈耶切亞、洛倫索、朱斯蒂、蒙松、奧拉爾蒂科切、森西尼、塞裏蘇埃拉、魯傑裏、西蒙、特羅格里奧、坎塞拉里希

　　這裏只有卡尼吉亞16強戰和半決賽進了兩個重要進球，算是有高光表現。其實也只一點，世界盃之外很一般。射手巴爾博稍有點名氣，這種水平的各國多得是，其它人就更一般了。守門員戈耶切亞兩場點球決戰撲點神了，其實是替補。靠撲點球過關，不是水平而是氣運。這個陣容，説實在的毫無亮點，揭幕戰就0:1輸喀麥隆，水平就這樣。

　　1986年阿根廷隊的陣容是：

　　巴蒂斯塔、博奇尼、博爾吉、布朗、布魯查加、克勞森、庫休福、馬拉多納、恩裏克、加雷、朱斯蒂、奧拉爾蒂科切亞、帕斯古力、蓬皮多、魯傑裏、塔皮亞、特洛比亞尼、巴爾達諾

　　按現在的理解，你要説這個隊能有啥，真是看不出來。除了老馬，這些人的名氣都一般，還不如1990年的新人。所以賽前阿根廷隊並不是奪冠熱門，這是相當可以理解的。1984年尼赫魯金盃賽，中國1:0阿根廷。

　　2018年不太行的阿根廷隊是這些人，一堆五大聯賽頂級強人：

　　古茲曼、阿爾瑪尼、卡巴列羅、馬斯切拉諾、梅爾卡多、塔利亞菲科、法齊奧、安薩爾迪、羅霍、薩爾維奧、阿庫尼亞、奧塔門迪、比利亞、蘭基尼、迪馬利亞、巴內加、梅薩、帕文、洛塞爾索、梅西、阿奎羅、伊瓜因、迪巴拉

　　各屆世界盃的阿根廷隊的名單列出來，其實會讓很多懂球的人相當困惑：足球的規律到底是什麼？為什麼阿根廷隊牛人一堆的時候，成績上上下下；最輝煌的兩屆，卻是最差的一羣人加個老馬？

　　1986年的阿根廷隊，奪冠表現是無可爭議的，對手都被打服了，實打實的淘汰賽弄死對手。1990年的阿根廷隊，大家都知道它實力弱得一逼，打着打着就成了“對手圍攻阿根廷”，但就是頑強地殺進了決賽。

　　論球技，老馬是頂級，但不太可能超過梅西。老馬光論技術水平的“球技加成”，不可能讓阿根廷忽然一下就成了頂級強隊。老馬真正的神蹟，是精神力量。

　　看球這麼多年，我可以公平地説，世界盃是球員們最認真的比賽。聯賽甚至歐冠，球員們都會留着力，有表演成分，一起把比賽弄得精彩好看賺錢。只有世界盃，各國球員是真不要命地踢，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一生的榮譽。足球的勝負，在世界盃裏是最重的。防守的強度，世界盃是另一個級別的。

　　世界盃，代表了國家的榮譽，精神力量在其中作用極大。而馬拉多納，是最突出最直接的代表。一個球隊，並不會因為一個人表現良好，就脱胎換骨。梅西再牛，世界盃上的對手也會把他盯得死死的。只有所有球員都興奮起來，拿出最好的表現，球隊才能煥發出最強戰鬥力。

　　國家隊比賽打雞血，其實並不難，中國隊球員都不是不拼。但足球運動很複雜，不是説你雞血興奮猛搶猛衝，就能表現好，説不定輸得更快。把球隊的狀態調到最佳，是一個玄學，頂級教練不多。阿根廷隊教練水平一般，老馬自己當教練是個災難。

　　有老馬在場上，阿根廷隊就有主心骨，就有信心，覺得“頂住就有機會”。這一點很重要，老馬隨時可能靈光一現，象1990年對巴西一樣搞個世紀助攻殺死對手。這是頂級球星的作用，隊伍實力不行就苦苦防守等機會。

　　這個氣質，老馬是最強的，在世界盃上沒人能比。這麼多頂級球星，在世界盃面對不要命的防守，是真搞不出來。聯賽可以放你表現，世界盃往死裏踢也不會放。老馬面對的防守，其粗暴程度更是超乎想象。

　　梅西世界盃也打了很多場了。在關鍵的淘汰賽，沒有一場能拿出超級表現，0進球。也不是光梅西不行，別人也不行，球隊要靠整體。業餘球迷總覺得，最精彩的比賽表現就是“連過數人”殺死對手。聯賽可以，世界盃沒有這種機會。

　　為什麼老馬在世界盃上可以獨家拿出高光表現，這個事很難解釋。我覺得是老馬的精神氣質。頂級球技當然是需要的，但是真面對大場面，還能帶着一堆弱逼隊友多次搞成，這事需要特殊的精神。

　　老馬雖然平時是個吸毒打架亂搞的“壞人”，但是非常的愛國。這一點在球員裏都是非常突出的，能帶動球隊一起進入愛國慶祝的癲狂狀態。可以想象，阿根廷1982年屈辱的戰敗，讓整個國家產生了一些精神共鳴。而日常生活喜歡搗亂胡來的老馬，又有世界最頂級的球技，個人英雄主義氣質在這個特殊情境下，產生了化學反應。在1986年8強戰對陣英格蘭隊時，這種情緒共鳴達到了最高潮，讓老馬的人生昇華了。

　　在這場比賽之前，馬拉多納是個頂級球星，但不要説比梅西強，能不能排進前20都不好説。但是這場爆發之後，馬拉多納突破了，人生一躍進入了新階段。

　　第一個進球，馬拉多納是用手把球捅進去的。隊友也懵逼了，過來説，“是不是手球了？”，老馬答道，“別説話，抱緊我”。國家隊之間的對決，勝利就是一切，承認手球是紳士的表現，但老馬只想勝利。球員們可以理解，判斷進球是裁判的事。

　　第二個進球，也許是世界盃歷史上最重要的一個進球。這個進球，讓足球的藝術表現力直接翻倍。不懂球的人很難明白，為什麼這個進球意義如此重要。沒有這個進球，也許國際足聯後來掙的錢會少掉500億美元，每屆世界盃廣告商都少付30%的錢。

　　幾天後的半決賽，老馬在對比利時隊時又再進兩球，第二個進球幾乎複製了世紀進球。足球運動員，一生關鍵的比賽沒有幾場，有成功有失敗。象老馬這樣靠三四場比賽封神的，再也沒有了。

　　俱樂部層面上，梅西C羅突破了想象。國家隊意義上，再沒有第二個老馬。一個人，帶領一個弱隊奪得世界盃一冠一亞，這種事應該是不可能再出現了。足球規律已經不允許有這麼牛逼的人，再牛的人也帶不動一個隊，不可能一個人在強隊對決中殺穿整條防線。人們指望羅納爾多再來一次，沒有實現。雖然大羅8個進球奪得了世界盃，但沒有一個進球是這個檔次的。指望梅西再來一次，也不行。其它人就更不用説了。

　　而老馬，在最後的機會窗口關閉前，爆發出強大的精神力，一再突破極限。這是他的幸運，也是足球的幸運。沒有老馬，足球在藝術和精神層面不會達到現在這樣的高度。

　　馬拉多納級別的球技，也許以後有人能重現。但是他的激情與愛國，在特殊的年代，激發出了最高級的足球藝術創作。

　　頂級足球運動員都是天才，有人有不可思議的天賦，有人不可思議地勤奮。而老馬的個性，才是他最為突出的特點。老馬在國家隊的氣質，再沒有第二個人能比了。如果老馬説，現在去搶銀行，整個球隊也會一起去，史上最強帶頭大哥。

　　也許在藝術的世界裏，頂級藝術家最後拼的就是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