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往事2:一個國家的悲劇(下)_風聞
已注销用户-字彦祖2020-11-28 22:36
陸 五月
古茲曼最後栽在了黑莓手機手裏。
我們在《ISIS傳》裏提到過,本.拉登和ISIS管理政權只相信自建的快遞系統,因為一用電話就死定了,但墨西哥黑幫不能這麼幹,毒販系統的管理必須高效直接,扁平化、直達基層,否則毒販網絡直接拉垮,古茲曼不得不使用現代通訊設備。
古茲曼使用黑莓手機是非常小心的,如果某人想聯繫古茲曼,得先通過b.b.m將信息發送給古茲曼的副手,而他的副手為防止被發現,不會使用私人wifi和4G網絡,會一天到晚泡在星巴克或者其他有公共wifi的地方(那些在星巴克一待就是一天的人要小心了),副手收到信息後,再把信息轉錄到ipad上,用ipad發送給下一個中間人,這位中間人也只使用公共wifi,再次轉錄到自己的黑莓手機上,最後才轉發給古茲曼。
這種從一個公共wifi到另一個公共wifi,中間還換兩次硬件的信息傳遞方式很難被追蹤。
古茲曼如果要回覆信息,還會這樣再導兩次手,小心到了極點。
古茲曼只相信黑莓手機,討厭衞星電話,他覺得衞星電話都是美國公司製造的,很容易被執法官員破解,但黑莓手機是加拿大生產的,沒那麼容易被破解。
這種擔心不無道理,我們寫過很多ISIS大佬、車臣大佬都是使用衞星電話後被發現,一枚導彈給炸成渣渣的。
不過黑莓手機安全也是一種錯覺。
通過研究下屬跟古茲曼的聯絡方式,DEA特別行動部門的分析師最終摸透了他們溝通的規律,最後專注於找到圍繞在古茲曼周圍的後勤輔助人員,通過一系列複雜的技術鎖定了通信目標。
2012年,DEA就鎖定了古茲曼的黑莓手機,不僅可以監控他的通訊,還可以利用地理定位技術對他的信號進行三角定位。
通過監控古茲曼的手機,DEA知道古茲曼害怕被人下毒,隨身帶着一個年輕的私人美女廚師,據説廚藝極高超,DEA探員們都想嘗一嘗她做的菜,這位私人廚師要隨時隨地做飯給他吃,古茲曼吃飯前,還必須讓下屬先嚐過,下屬沒有口吐白沫才敢吃。
古茲曼也很少在一個地方逗留兩個晚上以上,連他的貼身侍衞和私人助理納里茲也不知道他會突然去哪裏,但他每晚一定要叫美女陪伴,還大量服用偉哥,把偉哥當糖吃。
有意思的是,據DEA統計,古茲曼大部分通訊內容居然不是在管理毒品帝國,而是每天花很大精力安撫幾位前妻和十幾個女朋友們。
果然談戀愛比販毒還難。
2014年,墨西哥當局根據DEA對他黑莓手機的定位,海軍陸戰隊突襲了古茲曼在海邊的一棟豪宅,古茲曼從後院奪門而出,混進了人羣跑掉了,這時古茲曼懷疑黑莓手機有問題,將手機交給一個手下,自己坐私人飛機逃到了馬德雷山脈。
讓古茲曼逃掉後,海軍陸戰隊調頭就去找他的親信禿鷹,想從這裏找到線索,2月20日,禿鷹用黑莓手機發了一條短信,被迅速定位是在港口城市馬薩特蘭的米拉瑪酒店,海軍陸戰隊飛速趕到酒店,在401房間抓到了只穿着內褲的古茲曼。
古茲曼入獄後,2015年7月通過挖地道完成了第二次越獄,中間還抽空接受了好萊塢影星西恩.潘的採訪,態度一度十分囂張。
西恩.潘採訪矮子
有了手機定位這個法寶,墨西哥政府僅在半年後又通過老辦法,先定位到了他身邊的親信,於2016年1月順藤摸瓜,再次逮捕了古茲曼,並於2017年將其引渡到了美國,2019年7月17日,古茲曼在美國被判終身監禁,罰金126億美元。
古茲曼的一生,就此落下帷幕。
不過錫那羅亞集團並沒有隨着古茲曼的入獄而被毀滅。
我們在講述加拉多的故事時,曾説過他將太平洋海岸分封給了古茲曼和贊巴達(Zambada)兩個人,這個贊巴達外號叫“五月”,名氣沒有古茲曼大,但也是錫那羅亞另一個重要話事人,現在錫那羅亞集團主要由古茲曼的兒子和五月共同管理。
但實際上,錫那羅亞幾十年來真正的控制人,可能是現年72歲的五月,而不是古茲曼。
五月是墨西哥販毒歷史上最為低調、沉穩的一代毒梟,發生大事時幾乎看不到他出鏡,但他是墨西哥近五十年來唯一倖存的毒梟,墨西哥著名記者埃爾南德斯認為五月才是真正的毒梟之王,天空之王阿馬多對他言聽計從,其他毒梟也從不敢惹五月。
阿馬多後來因肥胖死於抽脂手術後,繼承他位置的維森特直接稱他為教父,據傳矮子古茲曼不過是台前人物,五月有權對古茲曼發號施令,古茲曼要做出重大決定時,也必須五月點頭才可以,與哪個黑幫開戰或者談和,都是五月在暗中操控。
五月1948年生於錫那羅亞的庫利亞坎,身高1.8米,年輕時十分貧窮,只能靠在庫利亞坎附近的糖廠洗卡車輪胎養家餬口,他姐當時嫁給了一個叫安東尼奧的古巴人,這個古巴人來路十分兇悍,原先是一名古巴警察,後來移民到美國邁阿密,靠賣海洛因生活,胸懷大志想成為邁阿密一代大毒梟,在遭到美國警察重錘後,又移民到了墨西哥,在這認識了五月的姐姐,併成為五月的姐夫。
1970年代,安東尼奧在拉斯維加斯和洛杉磯打下了自己的地盤,五月就去幫姐夫忙活洛杉磯的生意,他主要負責打通從洛杉磯到蒂華納這條毒品物流線,為姐夫提供安全的販毒路線。
年輕時的五月
1977年,五月的姐夫入獄,其勢力都劃歸到五月名下,美國的警察才首次注意到有這個人。
五月後來搬到了蒂華納,跟阿雷利亞諾兄弟合夥販毒,但是後來分贓不均,阿雷利亞諾兄弟威脅説要砍他兒子,五月寡不敵眾,帶着手下回到錫那羅亞的庫利亞坎。
在錫那羅亞,五月重整旗鼓,歸順了教父加拉多,被加拉多賜封領土,成為錫那羅亞集團幕後大佬。
到1998年,低調的五月勢力發展到和總統談笑風生的地步,他跟總統簽定一系列協議,使其至今免於被抓捕,靜悄悄發展了大量合法的生意,他兒子説父親曾送他去總統的松林別墅(Los Pinos)一起吃早餐,全墨西哥沒有任何毒販能有這麼高的榮譽。
就連CJNG的老闆塞萬提斯也很尊敬五月,2016年塞萬提斯趁矮子入獄,綁架了他的幾個兒子,五月親自出面調解,塞萬提斯不傷他們分毫,釋放了他們,十分給面子。
中間持槍者是塞萬提斯,墨西哥那邊都找不到他最近的照片,這是十幾年前的
塞萬提斯的故事我們過去已經介紹過了,他向五月學習,日常十分低調,網絡上最新的照片都是十幾年前的,外界沒有人知道他現在長什麼樣子,2020年他主要忙着在自己隱居的地方蓋了一座高級醫院,還天天跟1999年出生的小女友“粉紅骷髏”膩在一起,不過他這個小女友做事太出格,在槍殺了13個警察後遭到墨西哥政府軍報復,頸後中槍而亡。
粉紅骷髏被政府軍擊中後頸身亡
五月也活不了多長時間了,他現在患有嚴重的糖尿病,隨時可能病發去世,據DEA前國際處總監Mike Vigil透露,五月現在跟六個太太、十五個孫子躲藏在錫那羅亞的山區裏,雖然他錢多得花不完,但不會到非安全區活動,每個人都知道他命不久矣,每個人都在等待着老教父殞落。
墨西哥新一代毒販教父的位置,一定在矮子31歲的兒子奧維迪奧和CJNG深居簡出的大佬塞萬提斯之間產生。
墨西哥毒販圈新的輪迴,已經開始了。
柒 一個國家的悲劇
最後我們要談一談,墨西哥這個國家,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們在《墨西哥往事1》裏提到了墨西哥衰敗的外因,今天這篇,我們想談談墨西哥衰敗的內因。
過去的墨西哥,其實並不是這樣的。
墨西哥曾經很有希望,成為一個富裕發達的國家。
直到1972年他們在塔巴斯科州和坎佩切灣發現了大油田,預計坎佩切灣就有2000億桶石油,剛好1973年10月第四次中東戰爭暴發,歐佩克發佈石油禁運,油價暴漲,墨西哥政府以為國家從此可以躺賺,便放棄了工業化的努力。
從此成為墨西哥經濟的轉折點。
墨西哥沒有捲入二戰,從1940-1980年每年GDP發展達到6%,一度自稱進入了中等發達國家,有了石油後,國家經濟如虎添翼,1981年光石油就賺了130億美元,不料中東恢復銷售石油後,石油價格暴跌,前期政府預估太過美好,向美國借鉅債發展,猛搞核電站、石化廠、港口等大基建,1982年外債高達810億美元,美聯儲此時落井下石,提高利率,墨西哥每年外債利息猛增80億美元,加上1985年墨西哥城大地震,一時雪上加霜,政府沒錢了,老百姓也沒工作了,日子過不下去了,剛好美國這邊對毒品的需求暴漲,哥倫比亞的毒梟們逐漸走向衰落,三條毒品鏈不由自主都向墨西哥匯合。
還不起美國外債的墨西哥政府,聽從了美國經濟學家的建議,將手裏頭600多家國營企業全部私有化,鐵路、航空、電信、銀行、鋼鐵等大型國企全部低價售出,被美國及其他國家的資本家買走,墨西哥一時出現了近百萬下崗工人,出現了嚴重的貧富差距。
這時候就是加拉多一統天下的時期,政府和毒販一合計,反正毒品是賣給美國人,又不是我們墨西哥人遭罪,就更依賴毒品經濟了。
1993年北美貿易協議簽定,按美國的要求,墨西哥廢除了土地公有,農民的土地可以私有買賣,農作物價格管制被廢除,農業補貼撤銷,那時候中國學者温鐵軍跑去墨西哥做農業調查,發現墨西哥農民們完全玩不過美國農產品,都賤賣土地加入黑幫,一時被墨西哥政府的騷操作震驚了。
中國也是從那時開始,對西方的“自由經濟體系”充滿了戒心,為了不讓中國農民也陷入相同的苦難,我們在跟西方國家進行貿易時,都會附加嚴格的條件,不讓他們輕易摧毀我們的農業、賤買我們的工業。
墨西哥毒品的發展,其實是政府、毒梟、美國CIA三者齊力的結果,大毒梟一直是政府的好朋友,是政府解決社會就業、賺取外匯、順便撈點油水的戰略合作伙伴。
開始的時候,政府還能輕易控制毒梟,但是加拉多倒台後,事情逐漸不受控制,毒梟們野蠻生長,相互仇殺,直到現在發展成了火力強過政府軍的軍閥。
但毒梟並不想接管政府職能,如果真的成為政府,是要對人民負責的,那就業、福利、收税各種破事毒梟們可吃不消,所以政府和毒梟在墨西哥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只要不打擾我販毒,我也不把事情做得太過份。
做一個安靜的渣男多好,憑什麼要負責任一輩子?
墨西哥本來有一條正常的光明之路,只要按照1940-1980這四十年的發展路線堅持工業化,他們本可以成為一個富強的國家,但是他們沒有禁受住石油的誘惑,一時賺快錢衝昏了頭腦,舉債發展,國家陷入財政危機後,又輕易聽取了自由經濟那一套,掉入了國際資本的陷阱,才弄得今天民不聊生的樣子。
很多墨西哥人最終走上毒販的行當,只是求一門活路而已。
西恩.潘採訪古茲曼時,古茲曼曾説:如果我能找到一份正經工作,我也不想去販毒。
發展國家的道路,只有艱苦的工業化才是正常的,誰想靠賣資源發財,最後都會受到資源的詛咒。
捌 結局
古茲曼這輩子再也逃不出美國看守森嚴的監獄。
加拉多註定老死在墨西哥的牢房裏。
葉真理的案子到現在還沒判。
塞萬提斯繼續隱姓埋名,低調做人,靜靜等待登基。
太平洋女王阿維拉每天在忙着打官司。
五月在山區裏靜靜等待着死亡的降臨。
美國DEA的探員們聊天時,總是會帶着敬意,有意無意説起奇奇。
而每到每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天,蒂華納紅燈區街頭的站街女們,總有幾個完不成KPI的人,還是會被塞塔集團的劊子手拎出來,押到後山上去砍頭。
臨死前她們會拖下鞋,鞋尖朝着家鄉的方向,默默凝視着蒂華納城,臉上沒有悲喜。
彷彿這個國家,已經失去了,對疼痛基本的感知。
本文資料大多來自 加拉多獄中回憶錄、墨西哥著名記者埃爾南德斯書籍、DEA工作人員口述、紀錄片、本人對墨西哥華人採訪等,寫作時間花了約12天,寫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