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拉多納最難言的痛_風聞
血钻故事-血钻故事官方账号-这里有硬派历史故事。2020-11-28 13:04
1986年夏天,墨西哥世界盃激戰正酣,當馬拉多納舉杯封神的時候,一代文豪博爾赫斯溘然長逝,26歲的馬拉多納成了阿根廷新的象徵,他的生命也開始了天堂與地獄的循環:
醜聞——復出——醜聞。
正如他的祖國阿根廷建國至今仍然無法走出的宿命:
危機——改革——危機。
在博爾赫斯生命的倒數第四年,阿根廷敗走馬島,萬人被俘,有人問他,“您對阿根廷的未來怎麼看?”
這位一生追尋終極意義的老作家説,“我認為它已經死了,或者在走下坡路,我沒有任何希望。”
如今,老馬也走了,潘帕斯草原還能再有雄鷹翱翔嗎?

左腳出世
1960年10月,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郊區菲奧裏託鎮的農民迭戈·佛朗哥忐忑地走向自己的僱主,“先生,活都幹完了,我老婆快生了,我想回去照看她。”老闆被這個大老粗窘迫的樣子逗笑了,“回去吧,迭戈,如果這回是兒子,給你放一週的假。”
前三個都是女兒,佛朗哥也在心裏祈禱這回是個男孩兒,妻子達爾瑪可不這麼想,快到臨產了,肚子裏的小寶寶卻不踢不鬧,説不定還是女孩兒。晚飯後,達爾瑪跟他説,“今天是週末,我想去舞會跳一會兒。”
臨產還敢去舞會,大概只有豪放的菲奧裏託姑娘能幹的出來,第二天一大早,佛朗哥就被妻子叫醒,“我快生了,去叫醫生。”當指針指向七點零五分的時候,屋子裏傳來嬰兒的哭聲,醫生探出半個身子説,“佛朗哥,恭喜你,是個男孩兒。”
聽着兒子的哭聲,佛朗哥笑得合不攏嘴,他決定把自己的名字給兒子,就叫“迭戈·阿曼多·馬拉多納”,小迭戈長得很快,兩個月大去教堂施洗時,把牧師嚇了一跳,“兩個月的孩子就長這麼大?”,三個月時,他就能坐起來,拖着鼻涕到處爬,十個月大的小迭戈已經能站起來,穩當地向前走了。
馬拉多納一歲的時候,佛朗哥迫不及待地送給兒子一個五號大的足球,小傢伙兩隻手都抱不住,索性用左腳去踢球,惹得鄰居們都來圍觀,讓他再踢幾下,佛朗哥樂在臉上,也愁在心裏。
菲奧裏託鎮是首都旁的貧民窟,他們一大家人只有三間土坯房,冬天寒風刺骨,夏天酷暑難捱,一下雨就只能“去屋外避雨”。幼年的馬拉多納除了足球一無所有,媽媽每天重複的一句話就是,“迭戈,太陽落山的時候一定要回家。”
馬拉多納在回憶童年時光時説,“在菲奧裏託,大人們都知道在哪裏能找到我,在那個永遠轉動的足球后面。”
其實,日子並不總是這麼苦,往上數幾十年,阿根廷可是富裕的代名詞。
1862年,阿根廷實現了民族獨立和國家統一,開始發展經濟、創辦教育、大興基建,截止到一戰爆發前的幾十年被稱為“美好時代”,阿根廷一躍成為世界上最富裕的國家之一,
在1914年之前的50年間,阿根廷GDP年均增長超過5%,人口增加了2倍,經濟總量翻了8番,人均GDP年均增速也接近3%,是當時世界上經濟增長最快的國家之一。
而對經濟增長貢獻最大的就是農牧業產品,佔出口總額的97%,小麥和牛肉讓阿根廷位列當時的世界出口五強之一,而它主要貿易伙伴就是殖民地遍佈全球的英國。
資源豐富、政局穩定、歐洲移民和投資大量湧入是阿根廷得以興盛的原因,但是也埋下了過度依賴出口,工業發展緩慢的弊端。一戰爆發後,歐洲自顧不暇,阿根廷的支柱農牧業出口受到衝擊,政府在改變還是保守中,選擇了保守,仍將利潤大幅投向農業,錯過了向工業國家轉型的黃金機會。
從一戰後到大蕭條,美國取代了英國的位置,成為世界頭號經濟大國,在貿易往來上和阿根廷摩擦不斷,而不甘第二的英國對阿根廷説,“咱倆都別跟美國做生意,但你要跟我籤優惠待遇的協議,我買你的牛肉,你買我的機器。”就這樣,阿根廷抓住了英國拋來的救命稻草,工業器件全部進口,繼續吃農業出口的老本兒。
續命到了二戰,歐洲大陸再次被戰火籠罩,機器設備、原材料的進口全部中斷,阿根廷經濟陷入空前的危機之中,社會各界終於如夢初醒,不再糾結是當“農業國”還是“工業國”,達成共識先把工業搞起來再説。
當時阿根廷有三種選擇,第一種是發展跟農業相關的工業,把粗放型農業升級為精細型;第二種是鋼鐵、石油、塑料,揀最難的上,一步幹成工業強國;第三種是立足國內市場,發展成半自給自足的工業,帶動就業和老百姓的收入。
一番權衡之後,阿根廷選擇了第三種,並在貝隆將軍當政時期發展為“進口替代工業理論。”在二戰後的十年間,阿根廷新增工廠近十萬家,工人收入也大幅上升,但這一切都建立國家用外匯進行補貼的基礎上,由於產品沒有競爭力,無法用於出口,每家工廠只能僱傭20個以下的工人,貝隆政府也難逃被推翻的命運,從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開始,阿根廷開始舉外債度日。
貝隆將軍和夫人
1982年,阿根廷外債總額高達436億美元,危機終於爆發,走投無路的軍人政府鋌而走險,孤注一擲地偷襲英國控制的馬爾維納斯羣島,想用民族主義轉移國內困局,但落得個戰敗投降,黯然下台的結局。
那個年代,憋屈的阿根廷需要勝利,哪怕這勝利來自球場。

舉杯封神
1986年6月29日,左腳帶球踢出貧民窟的馬拉多納站在了世界盃的決賽場地,迴盪十萬人吶喊的墨西哥阿茲台克體育場。
阿根廷的對手是巨星雲集的西德隊,他們在鋒線上有歐洲最佳球員魯梅尼格,中場有悍將馬特烏斯,門線上更有屠夫之稱的舒馬赫。
馬拉多納知道,德國人不會像小組賽的韓國人那樣不顧臉面地放倒他,但也不會像淘汰賽裏的英國人和比利時人那樣,讓他從容地連過五人,他最忌憚的,是德國人的堅毅,就像英格蘭前鋒萊因克爾説的,“足球就是場上22個人奔跑90分鐘,然後德國人獲勝的遊戲。”
比賽開始,馬拉多納每一次觸球都會受到對手的干擾,急躁的他跑向裁判抱怨,卻因態度不好惹惱了巴西主裁,吃到了一張黃牌。上半場第22分鐘,阿根廷7號布魯查加開出任意球,德國門將舒馬赫出擊失誤,阿根廷5號布朗頭球破門。
馬拉多納不敢相信舒馬赫會犯如此低級的失誤,轉念一想,這就是世界盃決賽啊,再強的人也會緊張。4分鐘後,舒馬赫鏟走了馬拉多納的單刀球,然後走過來伸出手拉他起來,這回馬拉多納沒生氣,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中場休息時,阿根廷主教練比拉爾多喋喋不休地説,“魯梅尼格他們不會讓我們就這麼拿走世界盃的,下半場我們還得這麼打,從中場就給我玩命搶。迭戈,你再往後撤一點兒,別再往邊兒上跑了。”
下半場11分鐘,巴爾達諾打進了阿根廷的第二個球,馬拉多納他們陷入狂喜之中,彷彿勝利已經到來,着急的比拉爾多在場邊大喊着陣型和回防,他想把馬拉多納拉過來説幾句話,但被場邊監督制止了。
2:0讓阿根廷隊失去了理智,儘管比賽還有三十多分鐘就要結束,可他們忘記了對手是德國。73分鐘,西德隊獲得角球,阿根廷的後衞沒去防前點的沃勒爾,讓他把球擺渡到後點,魯梅尼格跟上一腳剷射,扳回一球。
7分鐘後,又是一個角球,又是擺渡破門,德國人扳平了比分,馬拉多納失望地搖着頭,阿根廷隊為集體夢遊付出了代價。主教練比拉爾多砸着教練席的擋板,他在心裏祈禱馬拉多納趕緊“醒過來”。
看着魯梅尼格招呼隊友往上衝時,馬拉多納為自己無能為力嘆了口氣,然後在對手三人的包夾中徹底平靜了下來,馬特烏斯和沃勒爾的包圍圈越來越近,好像在説,“來啊小個子,你還能連過五人嗎?”。
這時,馬拉多納看到了右路的隊友布魯查加,如果説四分之一決賽的那個“進球”是上帝借了他一隻手的話,那麼決賽終場前傳出的這一下就是上帝借給裏他一隻腳,布魯查加沒有浪費機會,把球推進了遠角,3:2,阿根廷贏了。
更衣室裏,馬拉多納和隊友高呼着祖國的名字,電視機前,視馬拉多納為義子的阿根廷正義黨領導人梅內姆也在歡呼,三年後,成為阿根廷總統的他掀起了又一場經濟改革。
馬島戰爭後,阿根廷首任民選總統阿方辛上台,他接下的是一個出口額50%都用來還債的爛攤子,砍不動公務人員開支和社會福利,他的應對方式就只能是印鈔票飲鴆止渴,財政虧空是補上了,但是造成了5000%的通貨膨脹率,年初的一塊錢到年底就值兩分錢,這樣的經濟環境,外資自然是能逃就逃,38%的阿根廷人都生活在貧困線之下。
1989年,馬拉多納的義父梅內姆成為總統,開始了大刀闊斧的改革進程。首先,阿根廷幾乎所有國有企業都被拍賣或轉讓,通信、石化、天然氣等支柱產業和郵政、鐵路、航空、發電等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行業全部私有化。
梅內姆總統
緊接着,梅內姆把關税從26%降至17%,還取消了大部分非關税壁壘,如此激進的改革震動了整個拉美。
這還沒完,梅內姆最厲害的是以法律形式將比索與美元1比1掛鈎,限制貨幣發行,鈔票都別印了,此舉成功遏制了困擾阿根廷多年的惡性通脹,通脹率從1990年的四位數驟降至1991年的84%,到1995年已經被控制在1.8%。
環境好了,外資又回來了,九十年代初期,阿根廷的經濟增速再度達到5%以上,貧困人口降到了13%,又重現了“美好時代”的盛景。
然而,好景不長,就像復出又被禁賽的馬拉多納一樣,阿根廷最大的危機正在醖釀之中。

東方之行
1996年7月21日早上,馬拉多納乘坐的班機抵達北京,這是他再次復出之後的出國旅行,他領銜的博卡青年隊將和北京國安和四川全興踢兩場商業比賽。
在前一年宣佈復出的發佈會上,35歲的馬拉多納對媒體説,“我在過去15年做了一些蠢事,現在我把家庭放在首位,我不再是事事都想出頭露面的人了。我不願意以被可卡因殘害的形象載入足球史冊,現在我徹底同毒品告別了。”
帶着洗心革面的決心,馬拉多納來到了中國,他對蜂擁到機場的記者和球迷説,“我要和我的隊友在一起”,然後徑直上了大巴車。到北京第一天,他就接到了小女兒的信,看完信他吻了吻信封説,“為了我的女兒,為了我的家,我要健康地活着。”
温情易逝,正當大家為浪子回頭的老馬感動時,他又變成了那個半是天使半是魔鬼的精靈,剛到酒店,他就要求換房,理由是噪音太大、空調不夠涼,還開玩笑似地威脅,“如果不換,下次新聞發佈會我將宣佈這個酒店是我住過最差的。”
換到580美金一天的豪華三套間後,馬拉多納問服務員,北京人最愛喝什麼酒,服務員答,“紅星二鍋頭”,不一會兒,一瓶54度的二鍋頭就擺到了他的面前,幹完大半瓶之後,他不小心把房間裏的枱燈砸了,經紀人對酒店領班説,“馬拉多納不在乎賠償。”
酒店門口圍觀的球迷特別多,每當老馬出現,保安們都如臨大敵,一邊攔着人一邊大喊,“別踩他的腳!”他們知道,這是雙上了130億里拉保險的腳。
為了躲避簽名,老馬把食指和中指用紗布纏了起來,遇到伸出紙筆的球迷他就揮揮“受傷”的手,可當看到被保安攔住痛哭失聲的女球迷時,他又會主動上前簽名、合影。
在成都,馬拉多納沒看成熊貓,卻體驗了一把當三輪車伕的感覺,把保護他的人員嚇得夠嗆。在中國的幾天時間,24小時陪護老馬的安保人員時刻膽戰心驚,既要陪着他折騰到凌晨四點,又要在他呼呼大睡到中午12點時待命,心裏就一個感覺,“恨不得掐死他”。
在北京隊的賽前發佈會上,金志揚對大家説,“你們別光看老馬風光,也要記住他説的這一句話。”隊員們聽後都愣住了,“這是那個不可一世的馬拉多納説的?”
老馬的原話是,“我一生中遺憾的事情很多,最遺憾的是沒讀太多書,教育非常重要。很多人學我,但我不是一個好榜樣,請不要崇拜馬拉多納,要崇拜你們的父母。”
老馬的每一次浪子回頭都讓人動容,每一次重蹈覆轍也讓人扼腕,他的祖國也是如此。九十年代中期,眼看就要度過危機的阿根廷又浪費了寶貴的歷史機遇,他們沒能在經濟增長的時候減少對外舉債,削減政府開支,還對民眾40%的逃税率無所作為。
1998年,金融危機席捲全球,阿根廷鄰國和重要貿易伙伴巴西貨幣貶值,而匯率緊盯美元的比索被迫升值,阿根廷的出口競爭力受到嚴重打擊,經濟陷入連續三年的大衰退,政府不得已緊急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求援。
IMF的錢不好拿,當年離國家破產只有一步之遙的韓國就拿了,代價是允許外國企業收購韓國企業(包括惡意收購),國內大型金融企業接受國際監管,廢除企業僱傭終身制,對大裁員開綠燈等條件,簽署協議那天被韓國人稱為“國恥日”。
阿根廷讓渡的利益比韓國只多不少,但他們在拿到救命錢後,沒有如約削減政府開支,與此同時大量國內資本為了避險流向海外,對比韓國,當年老百姓可是捐出金首飾幫助政府度過難關。
2001年12月,阿根廷政府宣佈暫停對1320億美元到期債務的還本付息,國家“倒賬”破產,連總統專機探戈3號都被荷蘭廠家扣押抵債,兩個星期內連換5任總統,街頭爆發大規模騷亂,眾多阿根廷民眾的儲蓄一夜歸零,有人因為取不出血汗在銀行門口點火自焚。
那一年,41歲的馬拉多納在博卡青年隊的主場糖果盒球場舉行告別賽,這裏是他的家,看着滿場親人般的球迷,馬拉多納低頭啜泣,哽咽着説不出心中的千言萬語,他演講的最後一句是,“La pelota no se mancha(足球不會被玷污)”。
不會被玷污的足球也成了阿根廷最後的慰藉。

重整河山
2003年,阿根廷南方一個小省的省長基什內爾就任總統,他聲稱要反思阿根廷幾十年來的錯誤策略,將國家徹底帶出泥潭。他開出了七個藥方,包括強化國家在市場經濟中的管控、廢除固定匯率、改革税制、推動再工業化和加強貿易保護等。
在基什內爾夫妻執政十二年間的前半段,阿根廷經濟再次復甦,併成功渡過了2008年經濟危機,但就像57歲的老馬成功求婚28歲的嬌妻,然後又被其趕出家門一樣,為了謀求連任的政客用粉飾經濟數據、增加公務員開支和強行壓低物價的手段把剛抬起頭的經濟活力又按下去了。
縱觀老馬這一生,住過貧民窟漏雨的茅屋,拿過全世界最高的身價,在阿茲台克舉起過大力神杯,也在哥倫比亞大毒梟埃斯科巴的豪華“監獄”踢過友誼賽,他曾深愛過自己青梅竹馬的妻子,也曾為了女兒誓言斬斷一切毒癮。
他實現了,他也食言了,而他的祖國阿根廷,登上過世界GDP第七的巔峯,也曾沒落到“食不果腹”的境地。
今年九月,阿根廷經濟部宣佈,阿政府與絕大多數國際債權人達成700億美元的債務重組協議,避免了國家債務違約。
這是又一次改革的開始,還是下一個危機的種子,我們不得而知,只是,阿根廷不會再有第二個馬拉多納了。
END
本文作者:東木褚,血鑽故事高級研究員。
部分參考文獻:
1、《馬拉多納傳》,程徵,當代體育
2、《落地的天神》,紫涓,當代體育
3、《制度選擇與鐘擺式發展:新經濟史視角下的阿根廷發展悖論》,姜涵,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4、《一個國家的破產——解讀阿根廷命運》,樊弓,南風窗
5、《馬拉多納:越混亂越美麗,越黑暗越光明》,紐約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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