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都之爭”背後的城市癥結_風聞
财经无忌-财经无忌官方账号-独特视角记录时代冷暖2020-11-30 21:13
文 | 蕭田
近日,江蘇鎮江被中國輕工業聯合會授予“中國醋都·鎮江”稱號,這是目前中國食醋行業的最高榮譽。
獲此殊榮的鎮江難掩喜悦之情,一個星期後,鎮江市政府專門為此召開新聞發佈會廣而告之,鎮江醋業協會會長還稱鎮江是第一也是唯一的醋都。
頗為尷尬的是,山西老陳醋的山西清徐縣自2007年起就一直以“醋都”作為城市名片宣傳,該標誌還得到過“國家有關機構批准審核”。
一時微博上好不熱鬧,山西人質疑:“憑什麼?”鎮江人説:“為什麼別人的產品不能後來居上?”中立者則表示:“香醋是香醋,陳醋是陳醋,一方人喝一方醋,沒有高低之分……”。甚者,還有人調侃道,在“醋都”被搶之後,山西還可以申請中國“酸都”。
關於誰更有資格被稱為“醋都”的爭論不會改變現有結果,如今這一“國”字號招牌已被授予了鎮江,這是未來四年都難以改變的事實。
打翻的“醋罈子”已然揭開了一場城市間的爭奪戰,但如果拋開“服與不服”的問題,迴歸到商業的本質,其背後卻是一道地方經濟的商業考題。
糾葛和裂痕
醋都之爭由來已久,只不過在此之前一直都是暗自較勁。
多年來,在中國四大名醋,山西老陳醋、鎮江香醋、福建永春老醋和四川閬中保寧醋中,誰才是中國醋業真正的“領導者”,業界始終沒有統一的聲音。四大名醋的主產地都鉚足了勁想要坐上“第一把交椅”,但迄今為止,競爭基本上仍處於“自娛自樂”狀態。
無論從歷史還是經濟的角度上來説,山西醋和鎮江醋最有發言權這一點毋庸置疑。知名微生物學家方心芳曾説過,“我國之醋最著名者,首推山西醋和鎮江醋……山西老陳醋第一,鎮江醋第二”。
仔細梳理行龍頭的歷史會發現,兩家也存在着諸多交集。**事實上,**山西不僅有心打造醋產業,也是最早注重“醋都”形象宣傳以及醋產業發展。
2006年,清徐縣將當地的“清徐老陳醋釀製技藝”申報了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成為了首批獲此殊榮的傳統手工技藝;2007年,清徐縣還發布國家有關機構審核批准的“中國醋都”標誌,並一直沿用至今。
也是在2007年,清徐還邀請北京的策劃機構為其量身打造城市形象,正式把清徐的城市品牌建設定位為“中國醋都清徐”。
彼時,1000公里外的鎮江百年醋業正因未統一商標,給許多三無企業、假冒偽劣留下可乘之機,導致百年“老字號”鎮江醋業缺乏統一的市場競爭品牌。整個鎮江醋行業都徘徊在“打假”、重樹“鎮江香醋”傳統釀造工藝品牌與商標保護之中。
早在2004年,“鎮江香醋”就曾遭遇過香港商人異地搶注,這一風波深深觸動了當地政府的神經。同年,由當地經貿委牽頭,行業性社團實施,最終成立了“鎮江市醋業協會”,2005年申請了“鎮江香醋”、“鎮江陳醋”註冊商標。鎮江市恆順醋業(600305.SH)等企業擁有註冊商標專用權。
此後,鎮江就不斷出招保護自己文化特色的“老字號”,光2007年到2009年的兩年間,關於“鎮江香醋”的侵權官司就打了八起。
作為調味品的細分品類,醋有南北之分。南方人更接受香醋,北方人更樂於接受山西老陳醋。一個很大原因在於,山西醋的主料為高粱、經1年生產週期才能完成;而鎮江醋主料則為糯米,密封陳釀6個月即可出窖。再加上地域消費習慣的使然,目前沒有任何一地的醋構成了市場壟斷。
但面對更大的國際市場,中國兩地的龍頭醋業開始頻繁“越界”,“碰瓷”不少。
2005年,新華網就曾刊發一則名為“山西老陳醋取代鎮江醋打入日本”的報道。在這篇文章中,長期代表國內名醋走出國門的鎮江醋在當年一季度日本市場受挫,山西老陳醋卻“全面挺進日本市場”,“一舉刷新山西老陳醋出口創匯的歷史記錄”。
後一年,鎮江醋打造與外資合資建廠“亞洲最大醋都”,“中國醋業百年來首次與國外企業合作,也意味着鎮江香醋首次打入歐美主流市場”。
近年來,山西醋大打“文化牌”,在媒體上把山西醋的的歷史追溯到了公元前665年,營造“3000年曆史”的形象。
不過,鎮江醋也毫不示弱,同樣也做了很多市場上的工作,比如2016年出台《鎮江香醋保護條例》,這是全國首個對食品行業的地方立法;2017年,鎮江出台《重點產業鏈優化培育工作實施意見(2017~2019年)》,將香醋納入7條特色產業鏈等等。
在吃醋的風味上,鎮江醋和山西醋代表着香醋和老陳醋兩個賽道;而在“醋都”這一文化地標上,很長時間內,兩者內都是平分秋色,處於伯仲之間。
奔跑與逆行
如今以醋聞名的山西,陡然發現“醋都”的名號竟然成了別人的囊中物,這一切看似偶然的背後卻有着必然的屬性。
翻開鎮江此番摘得“中國醋都”頭銜的過程,時至今日,鎮江食醋生產規模達50萬噸,全國市場佔有率超過10%,是全國食醋品類最豐富,也是出口量最大的城市。
同時,“鎮江香醋”的品牌價值高達458.92億元,位列國家地理標誌保護產品第二,僅次於“茅台”。龍頭企業恆順的食醋產銷量,連續25年位居全國第一。
如此等等都一一符合中國輕工業聯合會官網公佈的《中國輕工業特色區域和產業集羣共建管理辦法(修訂版)》。
要知道,根據啓信寶數據顯示,山西一省的醋業公司多達597家,而江蘇卻僅有61家。然而這些在數量上的優勢卻沒有讓山西拿下“中國醋都”,問題就出現在**“恆順”**的身上。
在江蘇61家的醋業公司中,其中還有20家是跟恆順關聯的公司,而在對比鎮江和太原兩市醋業發展狀況時,一組數據也經常被提及:
位於鎮江的恆順香醋一家企業的醋製品年產量相當於位於太原的水塔、紫林、東湖、寧化府四家較知名老陳醋品牌的年產量之和。
曾一度希望衝擊IPO的紫林和水塔醋業至今均未能成功上市。而恆順於2001年掛牌上市,是A 股唯一一家主營食醋製造的企業。
根據調味品協會數據,恆順18年食醋行業市佔率為7%,第二名海天味業市佔率3.6%、第三名山西水塔市佔率3%。
在中國的食醋企業市場小作坊式佔比達70%的背景下,顯然,食醋千年的山西,當地食醋企業多而不強,沒能形成集中的戰鬥力。而百年恆順卻在以集中力量發展自身成了行業的佼佼者。
所以從某個角度上來説,山西醋與鎮江醋的“醋都之爭”敗於套在食醋企業頂端的企業光環。山西醋敗在羣龍無首,鎮江醋勝在以恆順為首。
但這似乎並不能解釋為何山西“一手好牌打的稀爛”。
關於山西人愛吃醋幾乎無人不曉,散文家汪曾祺曾有段描述:“在其他地方,醋是用來蘸的——小籠蘸點醋,而山西人是用喝的——飯前喝碗醋”。
作為山西特產,老陳醋是山西人最引以為傲的產品。但提及山西,外人第一時間想到的卻是煤老闆的標籤。
得益於億萬年的地殼運動,煤成為山西最大的財富,也基於此,山西在重工業捧出了五個世界五百強企業,然而巨大的虹吸效應也擠壓了整個輕工業的生存空間。
在煤炭及其相關支出產業下滑的當下,新興產業未成氣候,失衡的發展規劃是這次山西與“醋都”失之交臂的根本原因。
一個值得關注的細節是,從去年7月開始,山西開始頻頻丟掉文化標籤,無論是“5A景區”喬家大院被揭牌,還是平遙古鎮陷入與平遙國際電影節的“分手風波”,無不向外界表現着**山西輕工業的後遺症——**運營能力的缺乏和治理理念的落後。
反映在經濟上,2019年,太原GDP為4028.51億。而同年,作為江蘇省地級市的鎮江GDP已達4127.32億元。
換而言之,“醋都之爭”的失敗背後是整個山西工業的焦慮和輕工產品的沉淪。
“x都”之後
回到醋都之戰,透過這一現象本身自問,為何中國的城市如此熱衷於將自己標榜成“x都”?
在國內,有很多叫“×都”的地方,如瓷都、藥都、酒都等。這些“都”或多或少是某一產業的集羣地,大多是經過成百上千年的歷史沉澱而來,經過市場口碑的檢驗,具有很強的競爭力和代表性。
實際上,當你以瓷都為例在網上搜索,江西景德鎮的背後卻跟着一連串你沒聽過的名字,2019年,廣東省潮州市被授予“中國瓷都·潮州”,福建省德化縣則在2020年繼續被授予“中國瓷都·德化”。
**一邊是市場自動蓋章、人盡皆知的“×都”,一邊是機構評出的認同程度低的“×都”。**為何會出現這樣的魔幻現象?
這是因為來自於官方組織背景的相關協會、機構的評價很多時候都需要依申請評定,參評地需要繳納參評費、服務費等費用,且相關稱號有若干年的有效期。——這經常讓那些頗具競爭力的產業集羣地或文化代表地“落選”。所以,評價結果的客觀性、公平性大打折扣。
還以瓷都為例,即便是這些城市評上了,可當人們一提到“中國瓷都”,首先想到肯定都是景德鎮,另外幾個“瓷都”雖具有半官方頭銜,但難以撼動景德鎮的“瓷都”地位。
顯而易見的結果並沒有阻擋住地方政府樂此不疲申請授名的步伐,原因何在?
**“都文化”其本質是一種伴隨產業自然發展而來的現象。**一定程度上,可能給地方經濟發展和旅遊帶來助力。從另一個角度上來説,本應交給社會的“都文化”在一些外力的“加冕”和干涉下,爭“×都”的帽子已經完全變了味兒。
當重合內容的“x都”普遍同時存在於中國大多數城市上空,都文化的泛濫也在彰顯着地方經濟發展的畸形。
11月19日,一紙紅頭文件——《靈山縣人民政府辦公室關於成立<武則天她媽在欽州>歷史文化研究工作組的通知》在微博、微信、抖音等各大社交網絡平台上瘋傳。拋開如此粗鄙的詞組,史料記載,武則天的母親楊氏一生都生活在北方和廣西欽州沒有任何關係。
無論是將其視為一項嚴肅的學術研究,還是一項政府機構牽頭的研究活動,此番靈山縣“另闢蹊徑”,實質上就是想與名人沾親帶故,以期吸引社會大眾的注意力,達到讓城市出名,進而發展旅遊業。
然而,“文化搭台,經濟唱戲”的戲碼早已不是什麼稀罕事兒,在此之前,“西門慶故里之爭”、“趙雲故里爭奪戰”、“李白故里大比拼”、“曹雪芹故里爭奪亂象”等備受輿論熱議。
“x故里”和“x都”的實質是一樣的,這種變了形的“政績觀”和走了調的“發展機遇”,最後浪費的還是大把的發展經費和資源。
荒唐的背後應該有此教訓:城市的發展還是要牢守本分,一步一個腳印,基於經濟利益搞“歪門邪道”,最終的結果只能是適得其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