僭主牢籠:光緒帝的戊戌悲劇(上)_風聞
中国国家历史-《中国国家历史》官方账号-人民出版社《中国国家历史》连续出版物唯一官方号2020-11-30 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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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不幸,執燈者,是光緒帝。在一個錯誤的時代,一個弱勢的君主,擔起了他註定要失敗的重任。
1898年,為戊戌年。清帝國27歲的年輕君主愛新覺羅·載湉,試圖從慈禧太后設置的守舊派大臣重重包圍之中掙脱出去,維新變法,一展宏圖。
短短三個多月的時間內,皇帝下達了兩百多道上諭,以每天1.7道的速度頒佈,其內容囊括了人才的舉薦、學校開設、工農學商、財税機制等方面。這場由年輕君主推動、新進維新派官員籌劃的改革,在短時間內迅速展開。1898年9月21日,慈禧太后以雷霆之勢,叫停了這場為時百天的改革,再次“訓政”,是為戊戌政變。
慈禧太后
“政變”一詞,是戊戌變法失敗後維新派和各國駐華新聞機構共同命名的。梁啓超撰寫了**《戊戌政變記》**一書,為光緒皇帝、維新黨人申冤。政變,往往是陰謀配合軍事鬥爭的行動,比如中國歷史上的唐太宗玄武門之變、趙匡胤黃袍加身、明英宗奪門復辟,這類事件屬於政變。就光緒帝與慈禧的權力關係而言,光緒帝凡有大事要決斷,都要稟明太后才可實行。甚至維新派自己也很清楚,光緒帝處在無權狀態。就激烈程度與權力更替而言,這一事件,達不到傳統意義上政變當量級別。
維新派的鉅子康有為流亡海外後,聲言他有光緒帝的衣帶詔,並四處展示這份詔書。衣帶詔稱光緒帝在危難之中,請求維新派想辦法以解君主之危。因康有為聲言衣帶詔原件已燒燬,所以這份衣帶詔,在當時非但激起了一些波瀾,也引來不少人的質疑。但就作用來看,康有為的衣帶詔,着實坐實了光緒皇帝對慈禧太后“大逆不道”的罪名。維新派的激進態度與1899年的大阿哥事件也有一定關係,慈禧欲廢光緒而另立新君,儘管最後慈禧的籌劃未能完成,但光緒帝最後十年只不過是一有名無實的瀛台囚徒而已。總之,維新派在戊戌政變之後的種種舉動,反倒是把受軟禁的君主推向了更為困難的境地。
戊戌變法在後世的價值,多數是基於對維新派、光緒皇帝在晚清試圖力挽狂瀾的同情。它儘管曇花一現,但似乎是晚清腐朽黑暗且沉悶痛苦的國家中,難得的一道理想主義光芒。
很不幸,執燈者,是光緒帝。在一個錯誤的時代,一個弱勢的君主,擔起了他註定要失敗的重任。
垂簾聽政下的弱勢君主
中國的封建王朝政治,走到末期,總有一些天命般的衰敗之象,其中一個,即皇室的生育能力下降,導致繼承人選擇困難。皇權的繼承問題,往往是帝國的動亂之源。對於任何一個王朝來講,解決動亂之源的首要辦法,是優先解決繼承人問題。但是,血統皇權繼承製度最大的難題,就在於無法克服生育能力低下的問題。基於世襲本身的皇權制度,無法對抗遺傳的宿命,這種情況在中國歷史上反覆出現,清末亦然。
自1856年咸豐帝的懿嬪(葉赫那拉氏)誕下一名男嬰之後,紫禁城在往後的五十年間,再無一聲嬰兒的啼哭。懿嬪在誕下男嬰之後,即晉封懿妃,次年晉封懿貴妃,位在皇后之下。而懿嬪所生的男嬰也是咸豐帝唯一的子嗣愛新覺羅·載淳。1861年8月,咸豐帝病死於熱河,載淳即位,定年號“祺祥”。懿貴妃母以子貴,地位再度上升,與咸豐帝皇后鈕祜祿氏一起並稱皇太后。
由於載淳尚幼,咸豐帝臨終任命怡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景壽、肅順、穆蔭、匡源、杜翰、焦佑瀛八人為贊襄政務王大臣,輔佐載淳處理朝政。咸豐帝同時留給皇后和皇太子(由葉赫那拉氏代管)兩枚代表皇權的印章,規定贊襄政務王大臣所做決策、詔命需要內廷蓋章方可生效,由此,內外朝相互牽制。很快,這個政治架構就被兩宮太后與恭親王奕訢發動的“祺祥政變”打破。贊襄政務八大臣中,怡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被判處自裁,肅順斬立決,其他人革職。是年,改年號為“同治”。“祺祥政變”確立了一個新體制,即“兩宮垂簾聽政”。兩宮,為東西兩宮太后,因所居宮殿所在,咸豐帝之後鈕祜祿氏稱東宮太后,葉赫那拉氏稱西宮太后。“垂簾聽政”是晚清最後五十年政體的關鍵所在。祺祥之變後的同治、光緒兩朝,其核心權力始終控制在兩宮(慈安去世之後為慈禧獨裁)。
咸豐帝獨一子,而同治帝親政一年即夭折,無子,這就造成了繼位問題。在經過一番考量之後,兩宮太后立年僅四歲的愛新覺羅·載湉為帝。按照禮法,載湉被立為帝,是不合理的。因為按照皇位繼承,在清代為父死子繼,如無子,應從同輩中擇人。載字輩的同治帝死後,應當由溥字輩承大統,但是當時道光帝一系,沒有直系血緣溥字輩後人。所以新君就要從載字輩裏選擇。載字輩的選擇面很寬,但是兩宮太后選擇了一個對自身最有利的繼承人——醇親王之子,年僅四歲的載湉。兩宮太后不立長君,其用意是要把“垂簾聽政”體制延續下去,而載湉繼位沒有遭到反對,也在於“垂簾聽政”體制已經運作了十幾年,朝野皆後黨。於是,愛新覺羅·載湉這個並不合理,卻對兩宮垂簾最合適的人選,入承大統,是為光緒帝。
光緒帝從其繼承帝位開始,就註定是“垂簾聽政”體制下的“弱勢君主”。儘管兩宮太后通過垂簾聽政體制控制朝政,但這種體制的尷尬之處就在於,它被傳統的儒家政治體系認為是一種臨時性的政治架構。
太后臨朝,其客觀原因是皇帝幼小,不能對國家大事有所決斷,等到君主具備了學識與成熟的心智之後,帝國的權力就應該交還給皇帝。上述兩宮在選君之際,排除了立長而立幼,是為延續垂簾聽政的時間而採用的政治計謀,顯露無疑。
因垂簾聽政為臨時性制度設計,當權力無法延續之際,就需要確保權力交接的安全。由此,就必須對皇帝本人加強控制。而這種控制則是教育、規訓與情感培育。
就事實而言,慈禧相當重視對光緒帝的培養。戊戌政變後,面對外間的質疑,慈禧曾對瞿鴻禨講她對光緒帝“苦心孤詣”的培養:
外間疑我母子不如初乎?試思皇帝入承大統,本我親侄。以外家言,又我親妹妹之子,我豈有不愛憐者?皇帝抱入宮時才四歲,氣體不充實,臍間常流濕不幹,我每日親與滌拭。晝間常卧我寢塌上,時其寒暖,加減衣衿,節其飲食。皇帝自在邸時,即膽怯畏聞聲震,我皆親護持之。我日書方紙課皇帝識字,口授讀四書詩經,我愛憐唯恐不至,尚安有他?(瞿鴻禨《四種紀略》)
關於太后對幼年光緒帝的關照與愛護,也有慈禧女官德齡的佐證:
光緒在起身之後,第一件使他高興的事,就是看那些小太監們替他忙着準備早膳。而當他們在一路給他穿衣服的時候,他也覺得很有趣。因為他們總是非常的小心,非常的和順。(德齡《瀛台泣血記》)
德齡
當然,關於幼年光緒帝,還有一種備受慈禧虐待的説法,似乎更符合戊戌政變之後的輿情需要。這一説法,主要出自梁啓超的《戊戌政變記》。
相對來説,翁同龢的日記中對光緒的描寫,要客觀得多。翁同龢擔任帝師十幾年,幾乎逐年、逐月、逐日記錄下了光緒帝的成長過程。帝師,意味着可以把自己執政的理念,灌輸給統治者,這是儒家知識分子的最高政治理想與榮耀。對光緒皇帝長達十幾年的教育過程中,翁同龢強調孝道、帝德,他希望將光緒帝塑造成一個與康熙一樣的偉大君主。翁同龢十餘年盡心盡力的輔導,似乎也獲得回報,光緒帝聰敏英鋭,有成為聖君的潛質。
除了典學之外,光緒帝還要參加“垂簾聽政”,這種情形下,他是一個提線木偶式的人物,僅作為皇權的象徵而存在。1889年親政之前,光緒皇帝的存在,在大多時刻,只不過是垂簾聽政體制需要皇帝這麼一個擺設而已。
新政與還政
1889年光緒帝已滿18歲,按照禮制,太后理應歸政。但大權仍在慈禧手裏,翁同龢説:“現在辦事一切照舊,大約尋常事上決之,稍難事樞臣參酌之,疑難者請懿旨。”(《翁同龢日記》)所謂的“一切照舊”,實際上是和慈禧還政以前一樣,不過皇帝可以決斷一些尋常事,而疑難事,仍然是要請“懿旨”的。
1894年,中日甲午戰爭爆發,北洋水師覆滅,日軍在東北攻佔遼南,兵鋒向山海關,在山東,日軍登陸威海,對清廷首都北京形成了南北鉗形攻擊形勢。
甲午之戰失敗,是光緒親政之後的大挫敗。中國戰敗於日本,因素眾多,有些是純粹的軍事技術方面的原因:北洋海軍的軍艦在射速、航速上與日本有代差;在陸軍訓練上,皖軍顯然也不夠現代化;軍事指揮系統的紊亂,也是失敗原因。
除了軍事因素之外,決策層內部意見不統一,也是戰敗的一大因素。和戰兩派曾有遷都之爭,主戰派認為中國腹地縱深大,與日本長久對抗,將來必能勝利。這一動議,為光緒帝所肯定,卻被慈禧太后否決了。迫於日本兵威,也迫於主和派壓力,清廷簽訂喪權辱國的《中日馬關條約》。
甲午戰爭失敗,對整個中國知識階層、官僚階層來説,是一次巨大的震動,也對光緒帝本人觸動巨大。新政是官僚階層中有識之士的普遍訴求。1895—1898年,呼籲新政,幾乎成了整個社會的潮流。維新派在京滬等地組織了數十個名目不一的政治團體,其宗旨大體都與維新救國相關。同時,京津滬三地不同的新派報紙刊物也不斷湧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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