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億噸鋼鐵之年 中國需要科幻路標》——馬前卒2020年終秀演講底稿_風聞
马前卒-马前卒工作室官方账号-万丈高楼平地起,NB社区在这里2020-12-01 11:02
一. 上海男人會做飯?
大家好,我是睡前消息節目的馬前卒、馬督工,很榮幸第二次參加答案年終秀,也很榮幸和我的老同事、老領導餘亮、金仲偉一起合作,談中國工業文化。今年我們還是在上海辦活動,我先説説我對上海的第一印象。
我1981年出生,從記事開始,就聽周圍的人説“上海男人會做飯”,但是,1998年我到上海讀大學,自己改造電路,悄悄在宿舍搞了一套簡單的灶具,並沒有發現上海同學有當廚師的天賦,所以我一直很好奇,這句話是怎麼出現的。到了21世紀,大家逐漸不提“上海男人會做飯”了,我又開始好奇,這個刻板印象是怎麼消失的。
從解放前的資料看,舊社會的上海男人並沒有善於做飯的名聲,文化部副部長周而復1958年寫了一部長篇小説《上海的早晨》,裏面提到一個細節,50年代工業發展很快,女工的工資和社會地位同步增長,但是做家務的時間少了,丈夫和婆婆並不高興。這個細節提醒我,“上海男人會做飯”並不是基因帶來天賦,而是個社會結構問題。
因為繼承了租界的經濟,1950年的上海有500萬人口,110萬產業工人,相當於其他發達工業城市1980年左右的水平。50年代,十幾個工業發達的直轄市被撤銷,和周圍的農業省份合併,一度只留下北京上海兩個直轄市。在差不多30年的時間裏,中國只有一個省級單位完全進入工業社會,就是上海。
所以,當時和其他地區相比,上海女性更容易找到工作。而且上海的工業化水平高,不僅僅是鋼鐵廠和造船廠需要工人,還有大量手錶廠,儀器廠,電子元件廠招女工,女性就算肌肉力量差一點,工資收入也和男性差不多,時間和男性一樣值錢。如果還是讓女性承擔全部家務勞動,家庭的收入水平會降低。所以,從60年代開始,上海男人和女性平等分擔家務,學做飯。
與其同時,中國其他省份雖然也在快速工業化,但是起點比較低,做不到充分就業。而且早期的工廠往往是礦井和鋼鐵廠,基本不要女工,男性拿到了大多數就業機會。所以,在其他地區,第一階段的工業化反而加強了性別差異,保持了女性做飯的農業社會傳統。在當時大多數中國人看來,上海男人會做飯的比例高得不尋常,製造了“上海男人會做飯”的刻板印象。一直到2010年左右,大多數省份都基本實現了工業化,這個説法才逐漸消失。
我今天説這段歷史,並不是想討論女性權利問題,而是想提醒大家,工業社會和正在搞工業化的半工業社會,文化上有明顯區別。今天我們談工業文化,必須先説清楚,討論的是工業社會文化,還是工業化社會的文化。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0247527/answer/92515970
把中國作為一個整體來看,過去幾十年都是工業化年代,很難説什麼時候算是完全進入工業社會,我給大家看幾條數據。
10月27日,中國鋼鐵協會統計,前三季度鋼鐵產量7.8億噸。現在是11月28號,再有一個多星期,中國今年的鋼產量就會達到十億噸,全年10.5億噸左右,地球上第一次出現了十億噸鋼產量的國家。這些鋼鐵有40%用來搞房地產,但還是有6億噸鋼變成了機牀,汽車、集裝箱和輪船,工業生產設備還在快速增加。
2017年,中國就業人口數已經達到了頂峯,之後緩慢下降。
在十億噸鋼鐵的水平上,勞動力緩慢下降,工業設備還在快速增加,説明想參與工業勞動的中國人,基本都能找到工作。所以,2020年的中國,基本算是走完了工業化的路,翻過了工業社會的門檻。以後中國所有的問題,都是一個成熟工業社會的問題,而不是工業化過程中的問題。
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之一,是社會基礎決定社會文化,過去其他地區的人看到上海工業社會,覺得男人做飯是個新鮮事。現在整個中國都進入了工業時代,整體上的中國文化必然要轉型。今天我就和大家探討一下,2020年以後的中國工業社會需要什麼樣的文化產品。
二. “邊界”
在分析未來之前,我們先回顧一下工業社會和農業社會並存的“工業化時代”。工業化時代最主要的特徵,就是有社會分成兩部分,一邊是工業社會,代表了富裕和變化;另一邊是農業社會,意味着貧窮和停滯。
這兩個社會之間,有一條清晰的邊界。比如説走到八十年代的城市邊緣,城市道路有路燈,有綠化,有瀝青路面,另外一邊只有坑坑窪窪的土路,雨天變成泥坑。到了晚上,城市或者工廠的住宅區有一排排的燈光,電影院和工人俱樂部提供了夜生活,街道上行人不斷,周圍的農村一片黑暗,晚上只能聽見狗叫。就算沒有任何歷史和社會學基礎,也能看出邊界兩側的差異不是量變,而是質變。
這條肉眼可見的“邊界”,是社會矛盾的核心。過去幾十年,很多優秀的文藝作品要直接展示這條邊界。比如賈樟柯的電影《站台》,來自落後地區的年輕人,第一次見到火車,看到遠方工業城市的燈火,激動地大聲歡呼。1994年上海電視台的電視劇《孽債》,反映下鄉知青留在雲南的孩子找父母,兩次坐火車穿越農業社會和工業文明的邊界。當年,《孽債》拿到42%的收視率,十年後重播,收視率還是2005年東方衞視年度冠軍。
其他一些典型文藝作品,不一定直接描繪工業化時代,但是也值得分析,比如説金庸武俠,看起來故事的背景完全是古代農業社會,只有兩條基本設定超越了真實歷史:
首先,在符合正常歷史規律的農業社會之上,金庸描寫了一個平行的武俠世界。普通人可以通過修煉,進入武俠世界,接受另外一套社會組織和道德倫理。在金庸的世界裏,武俠世界的領頭人,控制的戰鬥力往往已經超過了同時代的國家,但是,追求天下第一武功的高手很多,想直接當皇帝的幾乎沒有,甚至願意給農業文明政府打工的大俠都沒幾個。這和金庸之前的舊式武俠作品完全不同。
其次,金庸小説絕大多角色都屬於特定門派。門派一般會同時收男女弟子,尤其喜歡從少年甚至童年開始培養新一代成員。在門派內部,很多同齡男女聚在一起練武,平時不太關心外面的世界,倒是很喜歡彼此交朋友,談戀愛,競爭門派內部的級別和學習資源。
金庸小説的大多數情節,必須依託於這兩個顛覆歷史的設定,才有合理性。但是,如果我們把武俠世界解釋為正在成長的工業社會,所有的設定就都通順了。
所謂武功,就是工業社會需要的新知識;所謂門派,就是配合工業社會的中小學;年輕人從很低的起點開始,加入某個門派,這是是通過學習,穿越工業文明和農業文明的邊界。所謂闖蕩江湖,就是畢業以後離開學校,尋找人生目標,有驚喜也有難處。如果運氣不好,武功被別人廢了,就是穿越邊界失敗,退回農業社會。
除了1955年第一部實驗性的小説《書劍恩仇錄》,和作為收尾的《鹿鼎記》,其他金庸長篇作品都可以套進上面的模版。生於工業化時代,受過中學教育的讀者看金庸,很容易在某個角色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也看到自己的夢想。
所以,華人社會只要在工業化進程中普及了中學教育,立刻就會接受金庸小説。香港工業化進程比較快,最先普及,台灣省和東南亞華人社會緊隨其後。大陸的落後地區比較多,到了80年代後期才是人人看金庸。在這個過程中,台灣國民黨反動政權一度把金庸小説列為禁書,大陸的一些老幹部也反對過金庸小説,但都擋不住地下出版物的滲透,誰也不能和歷史進程對抗。工業化時代,所有人都在工業社會的邊界上下努力,就必然會需要金庸小説這種準確描寫現實,但又比現實多一點理想和美好的偉大作品。
三. 沒有“邊界層”的世界
今天時間有限,我就不列舉工業化時代的主要文藝作品了,但是,連金庸武俠小説的內核都是過去幾十年的工農業二元社會,其他優秀作品和這個時代的結合多半會更緊密。現在、2020年,工業化進程要完成了,整個中國都將完全進入工業社會,工農業社會邊界線即將消失,我們必須嚴肅地考慮,下一階段的中國需要什麼樣的文藝作品,又會產生什麼樣的文藝作品。
對比西方社會的發展史,中國2020年之前的的工業化社會,和之後的成熟工業社會,其實可以大致對應西方現代文化和後現代文化概念。
工業化社會——現代
(成熟)工業社會——後現代
“後現代”的定義很複雜,但是一般説起後現代文化,典型的印象是虛無、混亂和頹廢。我們這些年批判西方社會問題,也主要抓住這幾個概念來批。但是,馬克思主義者不能對着文化解釋文化,必須用現實社會的物質基礎來解釋文化的改變。
這個物質基礎就是邊界層的消失。工業社會和農業社會的邊界在大多數國家保持了上百年。邊界存在的時候,我們就像魚一樣,感受不到身邊的水。等到邊界消失了,整個社會都進入了工業時代,文化上反而失去了方向感。這個時候就能體會到邊界層的重要性。
從文化上説,工業社會和農業社會的“邊界”首先提供了想象空間,沒越過邊界的人想象另一側的生活,已經越過邊界的人想象成熟的工業社會,製造了很多完美形象。19世紀的安徒生童話、凡爾納小説,還有我們八十年代的文學作品,都喜歡給讀者描述一個未必明確但是一定很美好的故事結局,把“遠方”和“未來”變成了理想生活的代名詞。我作為80後小鎮青年,到現在也感謝這些文藝作品,因為他們讓我相信,未來一定有更精彩的生活等着我,這個信念一直支撐着我走到今天。
當然了,單純渲染美好的未來,還不能構成經典的文藝作品。真正有衝擊力、能改變社會的文藝作品都是動態的,用一系列截面展示社會的變化,不會只描述靜態的理想生活。我在博物館裏面看中世紀的宗教藝術、也能看到上帝的天堂,人間的聖徒,但就是感覺死氣沉沉。到了隔壁的近代藝術部分,無論是雕塑還是繪畫,看起來就生動多了。這不僅僅是因為近代藝術技巧更強,還因為近代藝術的作者相信社會在進步,描繪的是一個動態的世界,所以我們覺得作品有活力。
過去幾十年,有無數的人穿越工業和農業社會的邊界,從這些人的視角看,邊界迎面而來。同時,邊界也的確在整體上向農業社會的方向移動。在這個背景下產生的文化產品,天生就是“動態”的,讓我們感受到世界的的活力。
路遙最著名的兩部作品,長篇小説《平凡的世界》,短篇小説《人生》,寫的就是社會邊界層上的一代年輕人。對於這一代人來説,因為有穿越邊界,進入工業時代的希望,所以工業化時代是最好的時代。但是穿越邊界很艱難,經常讓他們看到新時代的精彩生活,又被迫退回去,所以也是最壞的時代。兩種感受交錯在一起,給藝術提供了最好的題材。
這種個人的進步趨勢,和國家的發展方向是一致的,所以在邊界存在的時候,社會比較容易團結,文化有自發昂揚振奮的趨勢。不僅本國的積極文化作品會感動我們,外國類似階段的作品,我們也會欣賞。
比如説反映日本工業化歷史的大河劇《坂上之雲》,反映日本戰後重建的宮崎駿動畫《虞美人盛開的山坡》,讓中國人看,也會有代入感。機器貓動畫片,我看到日本60後小學生經常玩的地方是一個堆放水泥管、準備施工的空地,感覺很親切,因為我們在電視上看機器貓的時候,中國也像一代人之前的日本那樣,在經歷大興土木搞建設的階段,全社會都認同積極向上的文化,就算眼下遇到各種問題,也可以把希望寄託在將來。所以,在工業社會邊界還存在的時候,文化在整體上是積極有活力的,是社會團結的象徵。
2020年,我們遇到了新問題,就是工業化基本完成,工業社會的邊界徹底消失,這在物質上當然是好事。但是,一旦邊界層消失,大多數社會階層身上的壓力都減輕了,但也失去了目標和方向。這在個人身上,體現為抑鬱症快速增加;對於全社會來説,就是後現代的混亂。
20世紀,大多數工業國都遇到過類似的問題,比如説歐洲美國出現了迷茫的年輕人,普遍的頹廢藝術,以及濫用毒品。當然美國的家底比較厚,允許一部分年輕人選擇頹廢,主流社會靠慣性繼續運轉,結果就是社會逐漸分裂,各個政治派別都通過否定別人來定義自己,拒絕妥協也缺乏創造力。
在蘇聯這邊,70年代也基本上全國進入了工業社會,但是統治集團拒絕承認制度和文化需要轉型,結果就是官方主流文化和社會現實完全脱節,西方搖滾樂隊隨便來搞一場演出,就能壓倒蘇聯全部宣傳機構。到了1991年,雖然距離蘇聯的頂峯年代只有十幾年,雖然蘇聯的航天工業效率全世界最高,蘇聯還是自發解體了。理論上還支持蘇聯的民眾,冷漠地看着蘇聯消失,沒有任何維護它的主動性。
歐美和蘇聯的例子説明説明,工業社會的邊界層,雖然是很多矛盾的來源,但是在文化上是一種不可再生資源。邊界層消失以後,如果找不到合適的替代品,文化上反而容易出問題。我在十幾歲的時候,對“遠方”和“未來”這兩個概念有無限的期待,但我現在和00後的兒子聊天,發現他不再期待去遠方生活,也不太期待把家鄉會變得更理想,這個文化狀態可能會最終阻礙我們的社會進步。
2014年,南方週末登載了四川大學王東傑教授的一篇文章《又到“制禮作樂”時》,明確提出,過去的所有的傳統文化,在今天都不夠用了,必須發動所有人來制定新的“禮樂”,也就是道德和價值觀,社會才能繼續前進。現在看來,這篇文章非常有預見性,2020年的中國完成了工業化,但也耗盡了了之前幾十年的文化創作資源。如果我們不希望中國也進入混亂分裂的後現代文化狀態,就應該創造一種新的、積極的文化生產模式,。
http://roll.sohu.com/20140515/n399765716.shtml
四. 科幻是工業社會的現實主義
前面我提到,優秀的文藝作品,會反映動態的社會,或者是動態社會的截面。所以,能引導社會積極向前的文藝作品,一般不會忽視社會主要的變化動力。
工業社會,最核心的變化動力是科技進步,這和之前的工業化時代沒區別。但是,只有一部分人越過社會邊界的時候,他們可以對比身後靜態的農業社會,體會到這是一個動態的世界。現在所有人都進入工業社會了,一起隨着科技進步往前走,很多人失去了對比參照物,會覺得進步停滯,説這是一個內卷的世界。所以,這個時代,積極的文藝作品,應該更充分地展示科學技術和社會的互動。
另外,能廣泛傳播的文藝作品,必須深入分析現實社會的矛盾。在消極方面,要把最嚴重的隱患暴露出來,給全社會足夠的警告;在積極方面,要設想在技術變革背景下,人和社會如何解決眼下的問題,走向更好的未來。
這樣的文藝作品,我認為應該歸類為科幻作品。
中國社會過去對科幻文化有兩種典型的錯誤認識。
第一種偏見,認為科幻是小孩子看的科普故事,類似於童話,不是嚴肅作品,不需要認真對待,但要像其他兒童產品那樣嚴格審查。這種偏見現在已經基本被推翻了。
第二種偏見,認為是科幻作品的核心是自然科學和工程技術,科學細節一定要多,工程邏輯上要自洽。如果拍成電影,一定要用技術元素製造視覺效果,但是情節和人物塑造反而不那麼重要。這個偏見,是現在發展科幻文化的最主要障礙。
科幻作者雖然往往熟悉科技,但畢竟不是科學家,也不是專職工程師。就算劉慈欣這樣的作家有工程師職稱,也不可能熟悉所有領域。如果你指望他們寫一本無可挑剔的技術説明書,他寫不出來,寫出來也沒人看。但這不影響他們成為科幻作者,因為真正經典的科幻作品,核心內容都是人和社會的變化,技術的變革只是背景設定。當然,技術背景如果儘量合理,儘量逼近現實,科幻作品會因此加分;但簡單、落後甚至是錯誤的技術背景,也不一定影響作品的價值。
比如説,最早期的科幻小説,威爾斯1895年發表的《時間機器》,英國發明家用金屬和象牙做的曲軸連桿就穿越時間,技術上的合理性為0。但是,小説挖掘了人類社會的現實問題,認為激烈的階級矛盾可能導致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一起退化。這個探討很有價值,所以到今天也是經典作品。
50年代,阿西莫夫寫了《基地》系列,到現在也是凡爾納之後最著名的科幻小説。這本書描寫一個管理幾百萬顆行星的銀河帝國,但並沒有詳細解釋帝國的交通和通訊基礎。從第一章來看,這個銀河帝國的電子科技還不如21世紀,連智能手機和導航軟件都沒有。後來取代銀河帝國的先進科技文明,甚至沒有平板電腦,查資料還要靠微縮膠片。但是,阿西莫夫的小説依然有價值,因為裏面提出了一個值得思考的設想,社會龐大到一定程度,會依據統計學出現絕對化的歷史發展規律。如果規律決定了社會要衰落,任何人的個人意志都不太可能扭轉歷史趨勢。
又比如説,喬治奧威爾寫的《1984》,一般也歸為科幻,但是很少有人在意裏面的技術問題。這本書只是告訴我們,技術可以造福人類,但是現有的技術和社會以特殊的方式組合起來,也完全可能給人類塑造一個永久的極權地獄。考慮到這本書的時代背景,人類應該感謝喬治奧威爾用小説提出的警告。
從這些科幻作品的內容看來,科幻的“科”字,代表的依然是科學,但不僅僅是自然科學,也包括社會科學、歷史科學。我們建國初期,中國科學院就包括社會科學,第一任科學院院長是搞文學和考古的郭沫若。科幻作者把技術進步的可能性,和社會科學規律結合起來,探討人類的各種未來,研究歷史的各種可能性,是非常符合工業社會需求的藝術形式。從西方的社會文化發展史來看,後現代藝術最大的變化,就是從反映現實的的鏡子,變成了認識現實的工具。我們完全可以主動利用這個規律,讓文化工具變得積極一點。
中國當代最著名的科幻作品,是劉慈欣寫的《三體》,最後一部出版於2010年。小説裏面的外星敵人,生活在4光年外的半人馬座α星周圍。他們的行星夾在三顆恆星之間,經常被附近的恆星破壞生態,塑造了三體人冷酷的性格。
小説發表的時候,人類已經知道半人馬座α星肉眼看上去像是一顆星,實際上是三顆非常靠近的恆星相互繞行,提供了小説最基本的“三體運動”設定。但是,在小説出版的時候,人類並不知道這三顆行星周圍有行星,也不知道這幾顆恆星會不會真的破壞周圍的行星生態。
2016年,劉慈欣的小説設定被驗證了,望遠鏡確認,半人馬座α的三號星,比鄰星有一顆行星,質量是地球的1.3倍。
更神奇的是,2017年,望遠鏡確認,比鄰星出現了一次超級耀斑事件,10秒內亮度增加1000倍,無論附近的行星上有什麼生物,都肯定被烤死了。
但是,我觀察網上對《三體》的討論,幾乎沒人在乎劉慈欣的天文學預言偶然成真,劉慈欣自己也沒有把這個巧合當回事。因為天文學方面的設想,只是用來暴露人類社會內部矛盾的一個設定,並不一定需要有事實支撐。大多數讀者和劉慈欣自己還是更關心小説裏面描寫的社會問題,尤其是“黑暗森林”假設和人類自身的決策方式。
在小説裏面,男主角羅輯帶領人類發出同歸於盡的威懾,給文明爭取了一線生機,但是並沒有得到人類的普遍認同。後來我看到知乎上一個討論,有人指出,劉慈欣筆下的人類不感謝羅輯,現實中也有很多人不理解毛澤東為什麼説不怕原子彈,認為毛主席高喊“大打,早打,打核戰爭”是窮兵黷武。我看到這個討論,立刻意識到,科幻小説,其實是我們這個時代最現實的藝術。
劉慈欣還有幾部直接探討現實社會的作品,比如説看起來像童話的《超新星紀元》,設想所有成年人都意外去世,全世界未成年人怎樣才能在最低限度上繼承文明。又比如説《流浪地球》,和《三體》一樣,展示人類作為一個整體,在危機面前的理智水平,小説內容比電影多了十倍,我建議大家都去讀一讀原著。
最有意思的是劉慈欣1989年寫的第一部小説《中國2185》,從未出版,但是網上能找到。《中國2185》描述了未來高技術中國的社會制度,其中甚至有毛主席復活的情節。這樣的作品能寫出來,説明我們的工業社會很有希望,至少嚴肅探討未來的能力,超出了最後十幾年的蘇聯。我們有機會擺脱後現代的頹廢文化。
http://www.513gp.org/book/2761/
但是,一個劉慈欣遠遠不夠用。再過一兩個星期,地球上就會出現一個每年生產十億噸鋼鐵的國家,沒有人知道這樣的經濟基礎適合什麼樣的社會結構。這個國家每年還生產900萬大學生,沒有人知道這將製造哪些前所未有的矛盾。所以我們必須充分尊重社會科學的學術自由,尊重文化界的創作自由,鼓勵整個文化界都重視科幻創作,發動全社會一起來研究技術革命的衝擊。
每一部優秀的科幻作品,無論主題是樂觀還是悲觀,都是我們向未來派出的一個偵察兵。用劉慈欣自己的話説,他描寫一個最糟糕的宇宙,是為了能有一個最好的地球。在工業社會徹底消滅農業社會的2020年,我希望科幻文化能成為中國特色工業文化的突破口,讓我們的工業文化,比其他工業國的後現代文化更積極向上,更能化解社會矛盾,反過來繼續推動新技術革命。這是我能預見到的最好未來,也是我今天推銷的主要觀點。
五. 新時代路標
在座的大多數觀眾認識我,應該是因為我過去一年多在各個視頻平台做自媒體,睡前消息節目。在所有的視頻平台中,我最喜歡B站,因為評論和彈幕功能做的很好,每期節目都能收穫幾萬條評論和彈幕,讓我知道觀眾對每一句話的反饋。
睡前消息節目展示了很多社會矛盾,也表達了一些解決問題的設想。每次我分析社會深層矛盾的時候,就能看到一大片彈幕説“太現實了!”。每次我提自己的設想,就會有雙倍的彈幕飄過去,説“太理想了!”。我認為這兩種彈幕説的都對,中國正在製造很多超出所有歷史經驗的現實,也需要前所未有的文化產品和社會規劃。理想和現實,歷史和科幻,在2020年的中國是重合在一起的。
55年前,毛主席重上井岡山寫了一首詞,下半闋是:
風雷動,旌旗奮,是人寰。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談笑凱歌還。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
上週,11月19日,中國“奮鬥者”號載人潛水器到達地球最深處馬裏亞納海溝。就在我演講的同時,嫦娥5號探測器正在向月球降落,準備給中國帶一塊月亮回來,其中一部分標本會送到毛主席的故鄉湖南。這個每年生產十億噸鋼鐵的國家,正在創造現實的科幻時代。我們必須充分認識到中國已經完成工業化這個事實,重新考慮文化發展方向。
當然,不一定每個人都能坦然接受文化轉型,上世紀七十年代,蘇聯國力達到頂峯,內部把幾乎所有剩餘勞動力都捲入了工業社會,對外逼迫美國戰略防禦。以蘇斯洛夫為代表的一批官員認為,這證明了蘇聯現有制度是成功的,拒絕承認新的工業時代需要新的文化模式,結果就是80年代的停滯和90年代的解體,中國不能犯這樣的錯誤,不能讓文化模式停留在工業化時代。
當然我也不反對文藝創作回顧歷史。我生於1981年,整個少年和青年時代都屬於中國偉大的工業化年代。在工業社會和農業社會的邊界上,我經歷過很多值得懷念的真實故事。前一段時間重看老電影,馮小剛的《甲方乙方》,聽到最後一句台詞,“1997年過去了,我很懷念它”,我忽然意識到1997已經過去23年了,整個人停在屏幕前,幾分鐘都説不出話。
有我這樣的觀眾在,將來中國的文藝作品,必然還有相當一部分題材源於過去幾十年的工業化時代。這對中國是有好處的,可以讓年輕人瞭解工業社會的建立過程,珍惜來之不易的工業社會。但是,一個進步的社會,大多數文化產品還是要向前看。我們國家的指導思想是科學社會主義,是認為生產力進步必然推動社會全面變革的馬克思主義。過去幾十年,我們的生產力天翻地覆,把一個十幾億人的國家推進了工業時代,如果我們希望保持這個發展趨勢,就不能指望文化按照過去的慣性發展。馬克思如果生在今天,一定也會鼓勵我們發展科幻文化,創造前所未有的文明奇蹟。
去年的答案年終秀,我最後引用了毛主席1962年的講話。為了今年的話題,我需要再讀一次:
從現在起,五十年內外到一百年內外,是世界上社會制度徹底變化的偉大時代,是一個翻天覆地的時代,是過去任何一個歷史時代都不能比擬的。處在這樣一個時代,我們必須準備進行同過去時代的鬥爭形式有着許多不同特點的偉大斗爭。
在九天攬月,五洋捉鱉的2020年,在恩格斯誕辰200週年的今天,讓我們期待革命導師的預言繼續指導我們前進。謝謝現場和網上看直播的各位觀眾來聽我的演講。接下來我要把老同事,老領導餘亮請回來,交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