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NN與特朗普的相愛相殺：當年幫他出圈成名，四年來僱專家炮轟，現在開始懷念_風聞

CNN總裁朱克，曾是特朗普出圈成名的貴人

特朗普的白宮歲月，已經屈指可數，雖然美國主流媒體人一直鬱悶，被白宮稱為“假新聞”，但相愛相殺之後，現在已經開始“懷念”了。

尤其是，新聞業高管和製片人已經發愁，經歷過十月、十一月頂峯之後，眼看着收視率持續下降，以後是不是還要再次依賴自然災害、名人死亡和真實犯罪故事來吸引觀眾？

除了媒體收視率，還有另一幫人，受邀在直播室坐而論道的分析師和點評專家，他們也是“特朗普現象”的受益者；尤其是，在美國媒體圈，由於越來越多媒體削減成本，不能派記者去一線採訪，越來越依賴各路專家“指點江山”，分析新聞事件背後的故事。

究竟媒體是按照什麼標準挑選採訪專家，為何有些專家被譽為“專家之王”？CNN和特朗普在2016大選早期有過“蜜月期”，他們怎麼分道揚鑣？且看《哥倫比亞新聞評論》撰稿人西蒙·朱伊倫-伍德為你解密。

阿克斯以前是奧巴馬的選戰策略師，現在是美國媒體紅人

大衞 · 阿克斯（David Axelrod）是美國媒體的寵兒，每一天，他的話都有可能在美國一家主要刊物上被引用過。

以2019年8月29日為例，拜登講述美國一名戰爭英雄在阿富汗的英勇事蹟時，出現了與事實不符的情況。批評者沒有指責他撒謊，認為可能是智力下降。《華盛頓郵報》發表了這篇獨家新聞。阿克斯在推特點評説：“@joebiden 是一台容易失言和被美化的機器，但如果你讀到這個故事的結尾，它也反映了一種真正的力量，那就是移情作用。”

福克斯新聞網和英國《衞報》的後續報道引用了阿克斯的觀點。美聯社刊登了一篇文章也引用了他的話。阿克斯告訴他們: “如果這種失言，被視為拜登身體衰變的證據，那麼就成了問題。”

“這顯然很危險。”《紐約時報》也發表了一篇相關文章，阿克斯的話也被引用了。“在這個故事中，能看到選擇拜登的風險和實力，風險在於他是一個容易出醜的人，”他表示。“但另一方面，他表現出非凡的同理心，這種同理心是一種巨大的力量。”

阿克斯無處不在。從去年6月第一次民主黨辯論開始，直到冠狀病毒加速結束初選，主流媒體記者平均每兩天聯繫他一次，請他發表評論。這還不包括他在推特、 CNN (他是 CNN 的一名高級政治評論員)和兩個播客節目上被引用的文章。

怎樣才能成為“專家之王”

阿克斯現年65歲，曾是奧巴馬兩次總統競選背後的戰略家，這意味着他算是政治一線明星，他的見解尚未僵化。他早年是《芝加哥論壇報》的一名記者，這使他成為了評論專家的一員。他是自由主義者，但不是無聊的黨派分子。他的點評有洞察力，又避免華盛頓的陳詞濫調。哪家媒體不想採訪大衞•阿克斯呢？

然而，真正讓他成為“專家之王”的，卻是一些更為平常的東西。阿克斯接受記者的採訪，提供了很好的新聞引言。一位報道大選的記者認為，阿克斯的評點表述非常完整。不僅如此，他還喜歡使用隱喻和類比，更生動。比如，他點評皮特 · 布蒂吉格，需要“保持氣球在空中”，拜登就像是“脱線先生”。阿克斯的名字出現在媒體的次數越多，就有越多的記者採訪他，增強了他的可信度。如果你想讓一個編輯把一個報道放在頭版上，文章必須能貢獻金句。

阿克斯善於貢獻金句，成為媒體熱衷採訪和引用的專家之王

“ Pundit” ，來自印地語 pandit，本身來自梵文 pandita，最初指婆羅門學者或智者。阿克斯是個聰明人嗎？也許他更像一個希臘的神諭，因為他簡練的格言和他的預言而聞名。對於截稿日期即將到來的記者來説，精煉的格言是好的。當我問記者們為何喜歡採訪阿克斯這樣專家時，記者大多匿名作答，以免冒犯他們的消息來源或泄露他們自己可疑的方法。一位記者向我介紹了“引言背書”這個術語，那就是，記者需要一個所謂的專家為提升報道的價值。有時候，你需要露面接受採訪的專家聲音，彌補一個充滿匿名信息源的報道。有時候你會看到一位專家用心發推特，為記者的報道吆喝。(見《紐約時報》2019年8月29日)

最後出現在報道的引言並不一定就是真知灼見。《費城詢問報》的政治記者 Jonathan Tamari 告訴我: “人們傾向於引用那些站在共和黨和民主黨立場之間的人。特朗普在2016年大選出乎意外勝出，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很多經常被引用的專家，也就是媒體尋求引言見解的人，都遵循着傳統的政治規則。”唐納德 · 特朗普沒有遵守這些規則，他的勝利讓評論家措手不及。

在特朗普獲勝的震驚之後，許多政治記者誓言要重新考慮自己做報道的方式。事實上他們沒有。改變習慣不容易，反而是學者們在他們的報道中成倍增加，充滿了各種時局猜測。資深競選記者沃爾特 · 夏皮羅(Walter Shapiro)在《新共和》雜誌撰文，列舉了各種各樣的專家“預測” ，僅在今年2月喋喋不休的話題: “拜登將一瘸一拐地走向不可避免的勝利; 桑德斯可能會代表民主黨勝出; 這是桑德斯與布隆伯格之間的競爭……”

專家成名不僅靠實力，更靠運氣

為了瞭解更多關於現代專家意見的根源，我打電話給夏皮羅，他報道了過去四十年的每一次總統競選。夏皮羅認為，各媒體在報道和節目中紛紛打“專家牌”，真正流行起來是在上世紀80年代初，“事實上，在電視上大張旗鼓地頂嘴是可以賺錢的，因為你出名了，這意味着你可以上大公司的演講圈。”(那些商業演講報酬豐厚。)

讓我們花一點時間來定義術語。僅僅在公共場合發表個人政治觀點，並不能成為專家。在社交媒體時代，誰都可以就時事發表觀點，符合這個定義的人太多了。脱口秀電台主持人、學者或大量社交媒體意見人物，可能本不是預設的權威人士，但一旦其他有影響力的節目邀約點評，他們很快就可以成為權威人士。

因為權威人士的社會影響力也是平台加冕的，一旦被某家媒體定型，就不容易改變。電視網最不缺的，就是保守陣營反特朗普的分析師，比如史蒂夫 · 施密特、裏克 · 威爾遜等。脱離了共和黨的桎梏，他們可以自由地抨擊特朗普與控制的共和黨，他們更瞭解聽眾想要聽到什麼，並樂於大肆渲染。

因為媒體聘請嘉賓，傾向於那些已有江湖地位，左翼新鮮面孔很難突破。克里斯托 · 鮑爾是一名進步派人士，他本來很有希望成為一名明星級專家，但最終因為桑德斯退出大選而失去真正成名的機會。所以，專家成名，不完全靠實力。最重要的是，它也要靠運氣。

CNN總裁朱克，曾製作《學徒》真人秀節目，幫助特朗普出圈成名

CNN與特朗普的“相愛相殺”

電視嘉賓掙錢的土辦法，就是成為大公司的演講嘉賓，但現在趨勢是，如果能獲得有線電視新聞合同，收入也不錯。早在特朗普之前，CNN 就靠24小時不間斷播報新聞而繁榮:辛普森案、颶風卡特里娜、深水地平線漏油事件。

但在2013年傑夫•朱克接管CNN之後，他努力在沒有突發新聞的情況下保持觀眾關注度。尤其是抓住了特朗普崛起的機遇，特朗普從2015年開始競選總統。朱克曾經在NBC任職期間製作特朗普的真人秀節目《學徒》，作為前合作伙伴，CNN一有機會就讓特朗普上節目，哪怕就在集會中，CNN也會直接連線特朗普，現場直播。這樣的收視效果，可比CNN現場記者播報帶勁了。

不過，到了2016年8月，情況轉變了。當史蒂夫 · 班農取代保羅 · 馬納福特成為特朗普的競選主席，競選團隊更傾向於在右翼陣營媒體傳播。特朗普停止了接受 CNN 的定期採訪; 相反，他開始指責CNN。於是，CNN 僱專家來談論特朗普，填補了這個空白。嘉賓中的大多數是敵對的，還有一些毫無名氣的嘉賓，也因為辯護特朗普，而脱穎而出。有觀點衝突，觀眾喜聞樂見，才能提升收視率，在一定程度上，這是為了平衡，更主要是為了新聞調劑和娛樂。

“政治小組的策略純粹是為了電視收視率，”一位 CNN 前高管解釋。圍繞支持特朗普，還是反對特朗普，在場的嘉賓可以對掐起來，節目就能製造即時衝突。這位CNN前高管補充説: “很明顯，這些專家小組配對，就成了一個爭議點，直到選舉前後都是如此。只有噪音，沒有新聞。”

當然，像CNN點評嘉賓、奧巴馬前特別顧問範·瓊斯在聽到媒體確認拜登當選的消息後，當場淚灑，説出一席肺腑之言，終於可以跟自己的小孩掏心置腹説，大選結果也證明，“品格真的很重要”。這樣的點評恰到好處，既有煽情提升收視率效果，又一言切中拜登“主打品格”的選戰策略特點。

CNN評論嘉賓範·瓊斯在媒體確認拜登當選消息後，哭着點評説，大選證明品格是重要的

週薪達7.5萬美元的電視評論員

有兩類付費的 CNN 專家: “評論員”和“分析師”。評論人士往往是黨派分子。阿克斯是一位評論員。分析師是專業領域的專家。在分析專家中，有幾個主要的子類別: 法律、國家安全、政治，隨着疫情，現在還有醫學。平面媒體記者在分析專家中佔有很大比例: 《紐約時報》的哈伯曼是朱克時代聘用的政治分析師之一; 《紐約客》的傑弗裏 · 圖賓自2002年以來一直擔任 CNN 的法律分析師。自2015年以來，訪談嘉賓名單一直快速增長; CNN 不會透露準確的數字，但該電視台的一位高級人士告訴我，目前名單上有不到150名專家嘉賓。

一旦專家嘉賓跟電視網絡簽約，他們就可以自由地參加任何喜歡的電視節目，直接與製作人談判。這也給 CNN 的記者團隊帶來了挑戰，記者賴以生存的是原創報道，現在發現他們不得不與與談話主持人競爭廣播時間。雖然電視台一天有24個小時，而真正重要的節目安排大概只有6個小時。

做一個電視評論員是新聞工作中最容易賺錢的一部分。撇開競選之夜的主力不談，平均每週的廣播時間可能不超過30分鐘。而且，作家收入微薄，有誰會跟自己過不去，每週最高可能拿到75000美元，還能全國性的電視節目上表達自己的想法。這樣的機會誰都想要抓住。

當然，這也帶來了一個新聞倫理的問題。眾所周知，除了八卦新聞的領域，美國媒體禁止向受訪者付費。其理據是，如果受訪者是為了得到報酬，那麼降低其言論的可信性。然而，付費讓嘉賓在有線電視上做點評，則一直通行無阻。

如何挑選合適的點評專家？

來自CNN的麗貝卡 · 庫特勒，有19年的媒體經驗，她在過去的五年裏一直在尋找節目嘉賓。她説，隨着更多的電視網絡加入競爭，對最優秀的專家也有了更多的競爭。由於觀眾切換頻道頻繁，因此電視頻道邀請的嘉賓，其種族、性別和意識形態的多樣性至關重要。如果嘉賓形象看起來不錯，這也會有幫助。(印刷版引用的權威人士更傾向於白人和男性。)

我問庫特勒，她想從貢獻者那裏得到什麼。“我每天醒來都在想，‘ CNN 在新聞中報道了什麼，在未來的一週和一個月裏？我們有世界上最好的專家向我們的觀眾解釋這一點嗎？”庫特勒請來了超級明星前聯邦檢察官普里特 · 巴拉拉 ; 他接着討論了特朗普政府濫用權力的問題。在楊安澤退出總統競選一週後，她很快就邀請楊安澤出鏡做點評;楊安澤搖身一變，現在可以作為點評嘉賓，分析他以前競爭對手的表現。

庫特勒説，一旦專家們被播出，有兩個因素是至關重要的。第一: “你必須擁有真正的專業知識，並帶來不同的觀點。”第二: “你必須是一個清晰的溝通者。你必須能夠在你的頭腦中，你的心中，並清楚和簡潔地在電視上分享它們。”總而言之，作為嘉賓，需要説言之有物，有清晰表達能力。

24小時播放的有線電視新聞，隨時切換不同主題報道，邀請特定的專家點評，最終填補了突發新聞和現場報道之間的差距。有時候，這意味着嘉賓，憑藉個人知識積累或合理推測，推演可能發生的事實。現代媒體，越來越藉助科技手段和社交媒體，遠程搜索或調研就大膽判斷，包括在大量民調中獲勝。

此外，新聞機構削減經費，導致記者越來越少參加現場調研。在大城市芝加哥的鄰居無法想象特朗普會贏，而在密歇根州鄉下的鄰居也無法想象他會輸。大多數記者生活在大都市環境中，而不是偏僻的鄉下。當記者只看到生活的局部，很難説自己寫出整個美國的故事。而且，正如2019冠狀病毒疾病警示，預測未來是不可能的。

在特朗普11月7日質疑選票欺詐講話後，CNN主持人安德森·庫珀直接開啓了嘲諷模式：他拿不出任何證據證明有選舉欺詐，他就像一隻肥海龜四腳朝天，躺在烈日下。由於言語比喻生動，也切中特朗普黑的心窩，再次為CNN引流。

最糟糕的預言家往往名氣越大

當然，一些權威人士必須意識到，他們所説的話都是應景，而且往往是錯誤的。2005年，賓夕法尼亞大學的社會科學家菲利普·泰洛克發表了《專家政治判斷: 它有多好？我們怎麼知道？》這是一本關於政治預測的開創性著作，考察了284位政治“專家”在1984年至2003年間做出的8萬個預測。專家們可能也在拋硬幣; 最糟糕的預言家往往名氣越大。一種解釋是: 專家們對準確性並不感興趣。泰特洛克引用法學家理查德•波斯納的話稱，專家們傳遞的是“團結”的言論，而不是“可信”的言論。換句話説，公眾聽取專家意見，並不是因為我們對真相感興趣，而是為了認可我們的政治身份。

今年四月，黃金時段的收視率比2019年上升了117% ，CNN在2020年引來了它40年歷史上最多的觀眾。CNN總裁傑夫·朱克告訴《紐約時報》 ，“從現在到11月，這不可能是一個正常的政治年。”儘管“黑人命也是命”的全美國抗議活動，將新冠病毒新聞趕出頭條，CNN也對抗議活動進行了實時報道，他仍然堅持認為冠狀病毒疾病仍將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頭條”。

當然，冠狀病毒不可避免，也成為政治鬥爭的故事。CNN 繼續僱傭大量的政治專家。不久之後，特朗普政府對疫情處理，也成為民主黨大選攻擊性廣告的主旋律。在同一時期，權威人士相對保持沉默，這似乎更有意思，因為意見人士越是活躍，意味着形勢不可預測性。

當特朗普的世界感到失控的時候，專家們就會衝進來，用簡潔的點評，試圖幫大眾理清思路，恢復秩序。點評專家們也是時代的説書人。作為奧巴馬時代的風雲人物，阿克斯可以説是美國政治迷們特別信賴的一位敍述者。

後特朗普時代，美國媒體面臨的挑戰

特朗普嘲弄媒體批評者，説在他離開後，會懷念昔日的收視率。

CNN 不僅在為特朗普的離開做準備，總裁傑夫 ·朱克也沒有確定是否留任。這位經驗豐富的媒體高管，現在被輿論指責説，他當年在NBC電視製作真人秀節目《學徒》，幫助特朗普提升了政治聲望，在2016年大選之初還為特朗普提供大量曝光機會，為他的白宮之路鋪路。如今，他領導的CNN，卻是對特朗普政府進行嚴厲報道的領軍人物。

得益於特朗普時期的高收視率，CNN見證有史以來盈利最豐厚的時期，近年盈利超過了10億美元。朱克知道很難複製2020年的成功，而且很可能不得不實施整個華納媒體要求的部分成本削減措施。屆時，電視新聞網絡會削減一線採訪的記者，還是會降低點評專家們的薪水呢？

儘管收視率不會像2020年那樣強勁，但美國媒體高管仍然預計，特朗普在明年大部分時間裏將足以吸引觀眾，尤其是如果特朗普一旦下台就會遇到法律麻煩，或者決定競選2024年共和黨總統候選人提名的話。

CNN 和 MSNBC 前高管馬克 · 惠特克認為，電視新聞機構還面臨着更大的挑戰，因為特朗普作為總統每天提供的錯誤信息，已經測試了媒體人過濾的能力。

“連基本事實和可證實的真相都備受指責的時候，你如何報道新聞? ”惠特克説。“我認為，在特朗普時代，媒體在如何處理事實核實方面，稍微學到了一點教訓。但是很明顯，這是一個全新的概念。你如何實時核對事實，而不顯得偏袒一方或另一方？我不認為新聞業的這個問題會消失。”

很顯然，如果美國媒體，只是在直播室，安排相反立場的專家，相互對掐，也許能帶來娛樂性，提升收視率，但不一定能帶給觀眾更多的真相。

參考文章：

How will cable news thrive without Donald Trump in the White House?  Los Angeles Times 2020-11-23 

When the Pundits Paused  By Simon van Zuylen-Wood    SUMMER 2020  Columbia Journalism Review

艾森/艾森看天下

https://mp.weixin.qq.com/s/mQgbB5NLHzYd2rXSIltae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