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微不足道的dota玩家,死去一年了_風聞
手谈姬-手谈姬官方账号-不是很懂二刺螈。2020-12-04 13:55
數月前,手談姬刷Max+時無意間看到了一箇舊帖子。帖子裏的樓主id叫“Black King Bar.”(dota裝備黑皇杖的英文),23歲,因病住院無法走路,又沒有父母,還被看護放了鴿子,所以請求離他近的dota玩家幫個忙,買點生活必需品送到醫院。他會送TI9不朽,作為答謝。
玩家們確實送上了温暖,但姬看到帖子最後卻發現,大家都在感嘆:一路走好。原來發帖人已經去世了,這個帖子是被懷念他的玩家頂上來的。他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玩家,不過他的孤獨和網友給予的關懷,當時給了姬很大觸動。
本來姬那天想寫寫這位玩家,然而姬畢竟不是專業記者,茫茫互聯網世界,一時找不到認得那位玩家的人,最後不了了之。
沒想到,12月1日,穀雨實驗室寫了相關文章,所以姬採用轉載的方式,希望姬友們聽聽“Black King Bar.”、聽聽“韓旭”的故事。
這8000多字,記錄了一位普通dota玩家的人生的最後時刻。
本文經公眾號”穀雨實驗室-騰訊新聞“(ID:guyulab)授權轉載。
撰文丨荊欣雨
編輯丨糖槭
出品丨騰訊新聞穀雨工作室
悲傷只在邊角里流露出來
韓旭的右腿腫得像個巨大的冬瓜,幾毫米粗細的血栓從那裏的血管脱落,上行到肺,導致肺栓塞,隨時可能要了他的命。這次他逃過一劫,在急診病房裏躺了15天,每天要打7個吊瓶、6個推針、6個肚皮針,對面牀有人死了,蓋張白布,他不敢看。一到半夜,各處的監護報警就“滴滴”個不停。
他那時23歲。出院時,醫生囑咐,暫時不能出門,不能運動,稍有不慎就有再次病發的危險。那是去年8月的長春,正值盛夏,連續下了幾天雨,天色灰濛濛。韓旭獨自一人生活,家裏垃圾堆得到處都是,長久的不通風導致空氣中有股味道。據説母親在他小時候跟丈夫分手離開了,初中時,他的父親也去世了。韓旭跟着奶奶生活過一段時間,直到奶奶去世(也有人説去了養老院)。朋友們奔波於生計,送過來成山的水果,吃不掉,浪費了不少。除了外賣員,他已經好幾天沒見到活人了。
韓旭最喜歡的遊戲是刀塔2,但打遊戲時總是容易情緒激動,一盤結束,他感到頭暈,渾身是汗,不敢再打了。
他有時會在遊戲論壇Max+上發帖。對於論壇的很多用户來説,韓旭的ID並不陌生,很多人都曾看到他發的兩條求助帖。一條是住院期間,護工有事沒能來,他發帖詢問是否有長春的好心人願意來幫點小忙,他可以贈送一套遊戲道具作為報酬。他用輕鬆的語氣帶過了“無親屬患重病”這樣的信息,彷彿自己所説的只是遊戲段位升不上去想找個高手代打那樣的小事。
出院後,他再次發起求助,“誠邀長春小夥伴來做客!一個人想出門上網打dota的!提供電腦配置絕對夠!管水管飯只要你來這裏陪我聊聊天就好,一個人在家待一個月是會瘋掉的!來交個朋友吧!”
在Max+,玩刀塔,就是兄弟。社區版塊常討論的話題,就是你和兄弟會聊的那些:遊戲裏的垃圾隊友、遲遲無法確定關係的曖昧、糟心的工作、新出的iPad到底值不值得買。高贊評論大都是調侃的、消解嚴肅的,刷多了這裏的帖子,會有種“天塌下來都不是個事”的感覺,這裏的brotherhood不廢話、反矯情,卻能撫平老哥們心中的傷痕。
但在韓旭的帖子下,沒人調侃,有人要陪他聊天,有人説可以開個YY直播一起看比賽。第14樓,一個ID名為xu的人評論:“來來來小老弟,加個微信陪你聊刀塔。”
Max+ 截圖
一年零三個月後,在長春的咖啡館裏,xu向我回憶韓旭。那條評論後,兩人很快加了微信,韓旭迫不及待地問,“要不要來我這玩?”xu無奈,在上班啊。對於xu比自己大11歲這件事情,韓旭有點失望,這個年紀,對方一定有了老婆孩子,他更希望找個同齡人,也愛打遊戲,最好就直接住進他家。聊了一會遊戲後,韓旭又發出邀請,“你要是放假,有時間過來啊。”
下肢靜脈血栓脱落上行可以通過植入靜脈濾器來預防肺栓塞,但韓旭的病由四級心衰導致,上了手術枱可能就下不來,死亡幾乎是註定的。可xu卻説,當時的第一印象是,這人很少抱怨,是個真爺們。在聊天時,韓旭笑稱自己幾次發病都挺過來了是“歐皇”,現在的每一天是“活着看,死了算”。剛講完“為了治病賣了父親留下的房子,如今錢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轉頭就在遊戲上甩給xu價值好幾千的裝備,算是“陪聊”的謝禮。xu不好意思,主動提出給他點個川菜外賣吃,他也沒客氣,提出多加半斤米飯,“吃喝我從不虧嘴,哪天掛了沒吃好我不得憋屈死。”
韓旭一米八多,生病後從200多斤胖到300多斤,走路不能快,速度基本和60歲的老太太保持一致。一雙小眼睛,臉很長,很寬。光論外表,像個“狠人”。生病前,他在華聯古玩城租了個攤位,病後也不去了,幾乎沒有收入。xu比他矮點,瘦溜,白淨,年輕時自稱“xu公子”,讀過研究生,工作時常摸魚,家庭穩定,是那種哄睡兒子後要打兩盤遊戲的中年男人。兩個在長春本來絕不可能相遇的人成為了朋友。
四個月的交往裏,好笑、輕鬆的事佔據了大多回憶。沒過多久,xu登門拜訪,應韓旭的要求買了毛巾、舒膚佳和空氣清新劑,屋裏不大,四五十平,很暗,到處是煙頭,xu拿着空氣清新劑一通狂噴,韓旭給他展示了自己腫大的腳踝。他們點了個外賣一起看TI( 刀塔2全球性賽事)小組賽,在中國隊打出精彩操作後大呼牛逼,雖是初次見面但“一點不尷尬”,xu回憶。他拿韓旭的電腦想秀一盤刀塔,結果慘敗,被人堵在家門口出不去,趕緊甩鍋,“你這什麼破鼠標。”後來他們經常一起玩,xu把韓旭拉進自己的刀友羣裏,天南海北的人約上時間共同戰鬥,很是痛快——儘管四個月裏韓旭也才打了17盤。
有一天,韓旭感覺狀態不錯,能下樓,就帶着xu去古玩城轉了轉。xu記得那一天,韓旭到處跟老熟人打招呼,給他介紹古玩的門道,“看他興高采烈的樣子,還是挺開心的。”逛完了,xu請韓旭吃牛雜,他很快飽了,坐在一旁,任由韓旭一碗又一碗地加。
長春華聯古玩城
悲傷只在邊角里流露出來。晚上睡去和早上醒來,韓旭永遠是一個人。抗凝藥導致牙齦出血嚴重,他一刷牙就是一嘴的血。有次xu給他發微信沒收到回覆,打電話也不接,“我心裏就‘咯噔’一下,不會是不行了吧,後來才知道他睡着了,手機靜音了沒聽見。”xu的朋友們跟韓旭遊戲打得盡興,隨口説,兄弟有機會大家見見面啊。韓旭沉默了一會説,老哥,我這個身體出不了門的。他會喪氣,跟朋友説,“有時候覺得真他媽倒黴”。他想,乾脆把身上能賣的都賣了,帶上錢出去旅遊,死在哪算哪了。xu懟他,我看你這樣子連吉林省都出不去吧。
錢始終是個問題。在聊天記錄裏,韓旭説自己吃的瑞士進口抗凝藥,一年4萬,美國進口抗心衰特效藥,一年3萬,xu還算過,“再加上他能吃,每天水果飲料什麼的,我估計得100多。”xu提出,當初送我的裝備,要不你拿回去賣吧,韓旭拒絕了。下肢血栓的遊走可能會影響到腦,進而導致視神經功能受損,去年快入冬時,韓旭開始出現視力障礙。他在遊戲裏充值獲得了一個TI的不朽盾,從國外寄過來要幾個月,他寫了xu家的地址,“到時候我要是還活着,麻溜給我送過來,我不在了,盾就是你的了。”xu回,“老子不稀罕,nmlgb自己留着。”
2019年12月10日,韓旭找xu幫忙,説在賣石頭,讓xu在微信上裝一下買家,兩人合夥演場戲。xu答應了,“挺歡樂的”,他回憶。事辦成,他們胡扯了幾句,xu開玩笑,“胖旭哥賺錢都不分我點。”韓旭發來的最後一句話是“告辭!”
十天後,韓旭去世了。
都是老鄰居了,吃不上飯我管管吧
今年11月初,韓旭發在Max+上的帖子被訃文賬號@逝者如斯夫 搬運到了微博上。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年輕人的故事得以為更多人所知。xu的回覆和陪伴又讓人看到了淒涼中的一些温暖,有人評論,“感謝網絡,讓很多人免於孤獨。”
長春又入冬了,韓旭離開快一年了,伴着他長大的園東路小區外牆新上過保温層,只有走進樓裏,坑坑窪窪的樓梯和脱落的牆皮才會顯露它的年紀。在樓齡超過30年的小區裏,鄰里之間都互相認識,且原因通常是他們的父輩就互相熟悉。一提到住在1棟的韓旭,人們都會皺個眉頭,嘆口氣,説孩子挺可憐,沒爸沒媽,“白瞎這歲數了。”
這裏有一種混雜着蕭索與鮮活的奇妙氛圍。只要走動走動,到處跟人聊聊,就能感受到人的善意。據説隔壁樓洞有一位老趙,偶爾給韓旭送些吃的。住在樓上的奶奶正在擺弄她的炸串機,“我們這個地方挺團結”,她説,每次碰上韓旭,她都讓他隨便拿點炸串,“但他不好意思,也不願意多要。要強,挺好的孩子。”小賣部老闆娘的兒子和韓旭曾是小學同學,正因如此,有次韓旭送外賣把別人車颳了,她毫不猶豫地幫忙出了500塊錢。
韓旭的奶奶離開後,大部分白天裏,他很少下樓,在家裏吃白麪條蘸辣醬充飢。他喜歡在網上衝浪,看外面世界各種有趣的事,比如一個人實驗只靠吃金針菇過一個月。他還讀到,吃火鍋涮菜的順序和時間是有講究的,但他既沒錢吃火鍋,也沒人一起吃。到了晚上,五金店的老闆常看見他抱着電腦出現在小區的涼亭裏,蹭別人家的Wi-Fi下電影,“一坐能坐到大半夜。”
韓旭晚上常坐在涼亭裏蹭Wi-Fi
很多人都記得那雙鞋,尤其是大白。2016年冬天,他在幫公司尋找員工,有人推薦了韓旭。天飄着雪,他來時韓旭正在涼亭裏鼓搗電腦,雪落在韓旭的單衣上,然後大白注意到了男孩腳上的鞋,那是一雙普通的、沒有牌子的運動鞋,鞋底從中間橫向裂開了,48碼的大腳露在外面。這個畫面深深地刺痛了大白,他決定,“吃不上飯我管管吧。”
他給了韓旭200塊錢,領着他去二手市場買了雙舊鞋,大碼鞋好買還便宜,然後給了他一份工作。他們要去往全國各地,收回那些車主貸款購買後無力償還的車。據一位專業人士稱,這份工作是標準的“打法律的擦邊球”。
大白,36歲,三婚無孩,開過洗浴中心,長春市遍佈着他的人脈。跟着他,韓旭飛機坐了,海也看了,而且也終於吃了火鍋。大白找出一張照片,4個200多斤的胖子坐在電影院裏,他們戴着亮閃閃的3D眼鏡,正準備看《長城》。韓旭挺着小肚子,對着鏡頭,微微咧着嘴。
當韓旭有了能力,他也使出渾身力氣對別人好。拿到第一個月工資後,想到大白平時開的那輛車音響不好用,插耳機線又不夠長,他給大白買了一個愛國者的MP3。有次大白在跟朋友逛街,韓旭去找他,看見大白在試一雙豆豆鞋,530塊錢,他搶着把錢付了。小賣部老闆娘給拿的500塊錢,沒忘,特意去還上了。
大白對韓旭的身世有了更具體的瞭解。據説韓旭父親以前給領導開車,待遇不錯,但平時喜歡到處炫耀,喝酒喝得厲害,總因此和韓旭的母親吵架,在韓旭六七歲的時候,他母親離開了。韓旭上初中的某一年冬天,他父親喝酒後突發腦出血,倒下時後腦又磕到了門上的冰柱,搶救無效去世了。
在對xu的講述中,父親還在的時光裏,韓旭是幸福的。他曾向xu炫耀,小學畢業的夏天,父親給他買過一個索尼的遊戲機,內存只有2G,可以玩兩個遊戲,“我是整個小區最靚的仔。”後來,大白送過韓旭一個索尼的新款遊戲機,插了64G的內存卡,想玩什麼,就玩什麼。古玩城門口開銀店的張力和園東路的老鄰居海濤都説,“大白對韓旭,就跟爸對兒子也差不多。”
韓旭爸爸給他買的索尼遊戲機
收車這份工作,韓旭只做了半年。2017年初,大白不幹了,韓旭則去了富鋒的一家超市送菜。2018年的秋冬之交,韓旭説還想跟着大白,那時大白在華聯古玩城租了個攤位賣貨,他幫韓旭也租了個攤位,又找渠道進了點貨。
走進古玩城,看着滿眼的核桃、蜜蠟、玉石,很容易被搞得暈頭轉向。但實際上,它與園東路一樣,都是這個城市的縮影,外表並不繁華,但深藏人與人的温情。有個叫大勝的小夥子,家裏也不窮,可能是精神有點問題,每天喜歡來古玩城收大夥的垃圾,撿瓶子去賣廢品。大家也配合,攢了垃圾留給他,再給他2、3塊錢作為報酬,有人開玩笑説,“大勝一天賺得比賣貨的人都多。”
街對面的老劉飯館,不大,幾平方米的店面,專做商户的生意。店主老劉瞎了一隻眼睛,媳婦一隻手殘疾,大家常開玩笑,韓旭也算個殘疾人。老劉家的棒骨燉酸菜,只要有剩的,永遠有韓旭一份。
人們也記得韓旭的仗義。有時候別人幫他看會兒攤,賣出去一件貨,按古玩城的講究,買瓶水答謝就行了,韓旭不,一定要花掉所有賣貨的錢請人家吃飯。買水也行,乾脆買一箱,分給周圍所有的人。誰請韓旭吃了飯,給他買了東西,他都記着,一定想辦法還回來。
23歲的年輕生命
赤條條地來,赤條條地走了
長春的傍晚 ©視覺中國
離開古玩城時已是4點多了,這是冬日東北一天裏最美的時刻,太陽在遠方下沉,給天空染上各種顏色,有時是棉花糖般的粉色,有時是燒透了的紅色,有時是漫天的橘色。但很快,只是一晃神沒留意,天就徹底黑下去。
2019年快過年的一天,正在古玩城上班的韓旭説自己難受,當時大白的妻子也在,提議去醫院,韓旭説,不用,小病不用治,大病治不了。但很快,嚴重程度就超過了周圍人的想象,他無法呼吸了,大家打120把他送到了長春市醫大二院。檢查結果是心衰導致的肺栓塞。
大白回憶,“醫生説,這個病與長期的營養不良和不運動有關係,人可能走走道,説死就死了。他住院前後花了四萬塊錢,全是古玩城的人湊的。”
韓旭在醫院的病牀上度過了除夕夜。新年後到8月,根據大白的回憶和其他人的聊天記錄,韓旭至少又住過兩次院,可能是3次。為了還上大家替他墊付的十幾萬塊錢,他把園東路的老房子賣了三十幾萬(也可能是42萬),大白幫他在古玩城對面租了一間房子。剩下的錢,韓旭有幾個願望要實現。
第一個是買一台5萬的電腦(他的終極夢想是一台30多萬的電腦)——大白説,電腦夠玩就行,你上午花5萬買完的電腦,下午也就值2萬5,後來韓旭買了一台5000多的。第二個是買一雙AJ的熊貓鞋,三四千,大白同意了。
有十萬塊錢是怎麼也不能動的——即使是沒錢吃藥了——他去銀行存成了定期。他告訴大白,他的父親葬在了奶奶老家的村莊裏,他想在長春給他父親買一塊墳,立上墓碑,等他死了,他要和父親葬在一起。
8月那次住院後,韓旭看着比一年前老了十歲,經常不刮鬍子,幾乎不下樓了,大白有時給他打電話,叫他下來走走,“他每次都説發燒了,動不了,”大白回憶。韓旭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那種孤獨裏,採訪對象們發給我一些他們與韓旭那段時間的聊天記錄,看到他常説,“對付活吧,先把錢花沒了再説”,“想吃啥吃啥”。他從來不談論病好了要怎樣,他在等待死亡。
只是他沒有放棄與世界的連結。微信聊天記錄、Max+的帖子、刀塔的戰績、知乎、QQ,互聯網記錄下了他最後的蹤跡。在Max+,除了xu,一位名叫劉酒癲的刀友曾去醫院看望過他,一位名叫稗子的刀友曬出了一張他們的聊天記錄,上面顯示他們打過一次87分26秒的語音,韓旭還與他分享自己在淘寶上購買的電腦硬件。
在xu發給我的一張韓旭朋友圈截圖裏,我注意到他曾曬出一個名叫“巴風特”的知乎賬號。我在知乎上搜到這個用户,發現他住在長春,熱衷於回答刀塔和電腦硬件方面的問題,在問題“最想自盡時是什麼念頭讓你活到現在?”下面,他回答,“只有我一個人是因為我的刀塔2賬號嗎?!”想到韓旭那些“價值連城”的裝備,我忍不住笑了,這還能是誰呢?
Max+上,韓旭分享的看比賽的圖片
2019年11月,也就是韓旭去世前一個月,他發了一篇名為《為什麼沒有硬件基礎的人不要買淘寶整機》的文章,旨在幫網友認清淘寶整機的一些陷阱,末尾處,他提出可以免費根據大家的需求列配置單,並推薦大家去一家電腦工作室購買。
順着這條線索,我找到了這家工作室的老闆劉金龍,他的辦公室位於一棟寫字樓裏,密密麻麻的電腦零件堆滿了整間屋子,韓旭那台5000塊的電腦就是在那裏配的,後來,他們成為了朋友。在這裏,我發現了韓旭的另一面:他是個十足的geek。
住院的時候,花錢如流水,他腦子裏卻想的都是電腦,“十幾萬塊錢啊,配電腦都夠配一台神機了,2080ti(一種顯卡)插4塊都夠了。”劉金龍反駁他,2080ti能插4塊?——千萬別在電腦的問題上輕易反駁韓旭,他一定會去搜集資料,跟你辯論到底。一台飛利浦的呼吸機17000,得,一個2080ti加一個9900K(CPU型號)就這麼沒了。他會為了驗證一個參數在家拆機好幾個小時,弄壞了能保修不?他問劉金龍,轉念一想,“要真能折騰燒了也是我的本事。”
那篇知乎文章一發出,有人評論:一語點醒夢中人啊,差點就在某寶買了。不少人發私信向韓旭諮詢,他都耐心給了建議。劉金龍曾對韓旭説,兄弟要不這樣,凡是從知乎找過來的人,生意做成了我給你分成。韓旭説,不用。很快,他的知乎賬號已經有了2000多粉絲。在生命的最後階段,他是個有價值的人。
韓旭生病後,大白開始害怕半夜接到他的電話。韓旭要強,明明下午三點已經開始難受了,偏要忍到半夜,實在挺不住了才説,“我就是找人救他,取錢,也需要時間啊”。12月19日的晚上,韓旭的電話來了,説喘不上來氣了,這時他的體重已經接近400斤。大白打了120,對方説,太重了,沒法抬,稍有閃失可能人就不行了。他又打了119,還是沒辦法。
古玩城的幾個關係好的同事都來了。大白覺得韓旭這次可能挺不過去了,就問他母親的電話,韓旭不給,直到最後一刻才妥協,他母親和繼父趕到十分鐘後,凌晨三四點左右,人沒了。最後的那段時間,看着韓旭不能呼吸,所有人都哭了,他死死地抓着大白的胳膊,把他穿着的貂皮撕碎了。
古玩城的同事們和韓旭繼父及幾個親戚一起把遺體抬下了5樓,用了一個半小時。天快亮了,長春下過雪,冷得人打顫。小賣部的老闆醒了,看見有人被抬進了120,她想,不會是那個生病的大胖小子吧。一行人把遺體送到了火葬場。他們想給韓旭換身衣服,但他太沉了,只能作罷。沒來的古玩城的人100、200甚至500地把錢打到大白的微信裏,總共6000多塊,大白都給韓旭燒了紙,燒了整整兩車,可着貴的金元寶燒,別墅、iPad、高級電腦,“他不是玩電腦嗎,”大白説。
火化費200,大白給掏了。拿到骨灰後,他問韓旭母親,留盒嗎,對方説不留了。“他年紀小,還沒成家,他媽不是還有個弟弟麼,就説不留骨灰了,以後也省着惦記,就不用來看了。”在殯儀館附近開店的老徐那天也在場,他解釋,“但這個年紀也有留骨灰的,都有。”最終骨灰被殯儀館揚在了後山。23歲的年輕生命,赤條條地來,赤條條地走了。
渺小的、被人記住的
TI的不朽盾 ©xu
轉眼進入了2020年,1月15日,TI的不朽盾從美國寄到了xu的家裏。如今韓旭不在了,盾是xu的了,他把盾和韓旭送他的一個藏銀小飾品一起擺在了家裏的書櫃上。每次打開Max+的遊戲戰績頁面,會顯示用户關注的好友的最近一盤遊戲戰績,他和韓旭最後一起打的那盤輸了的遊戲總是明晃晃地出現在那裏。後來,他把韓旭取關了。
知道自己快不行的時候,韓旭拜託大白在他走後發一條朋友圈,希望告訴他的朋友們,他走了。第二天,xu在上班的時候刷到了這條朋友圈,下樓抽了兩根煙。他給韓旭的微信發信息,又打了電話,想知道後續告別儀式的信息,但沒有得到回覆,那時手機已經交給了韓旭的母親。
晚上回家,xu在Max+上發帖,試圖記錄下他所瞭解的這個只有三面之緣的刀友的人生,拿手機敲了幾千字後,頸椎疼,決定明天再打,躺了一會,睡不着,又打開手機繼續寫,“其實有時候我在想,他離開了是不是對他會更好一些,去那邊可以和他的爸爸團聚,總好過在這邊孤苦無依……他送我的藏銀小飾品我會永遠留着,以後也會交給我兒子,告訴他你要成為胖叔叔那樣的男子漢,不抱怨,不妥協,不氣餒。”
如果去仔細尋找,會發現韓旭留在這個世界上的痕跡還有很多——一個再渺小的人也會被很多人記住。7月份那次住院的一位病友記得,誰來看韓旭帶了水果,他總會分給大家吃。韓旭租住處小賣部的老闆娘在我到訪的那天,終於證實了心中的懷疑,去年的那個凌晨,就是那個生病的大胖小子走了。
很難對那個男孩沒有印象,又高又胖,因為生病,來買桶水要歇一會才能走。有天收錢的時候,老闆娘嘀咕,最近總收假錢啊,韓旭聽到了,就問她,你相信我不,相信我幫你買個驗鈔機,老闆娘同意了。今天,那個白色驗鈔機仍然擺在小賣部的櫃枱上。
時至今日,劉金龍的微信仍然會收到順着韓旭的文章發過來的好友申請,“一看見知乎倆字我就難受,”他説。一年了,大概有幾百個吧,他估摸着。他們有個電腦愛好者的微信羣,羣裏有人提出不要刪除韓旭,一位名叫Turing的羣友説,“讓他在天上看我們討論”。之前,他和韓旭沒少為電腦的配置問題爭論。
從韓旭的母親那裏,大白才知道,韓旭生前一直和她有聯繫。韓旭消失的那一年裏,他去找過母親。在韓旭母親的敍述裏,他們的相處並不愉快,她控訴韓旭賣掉了家裏的冰箱和電視。大白想起自己曾試圖帶韓旭去社區辦理低保,想着以後萬一生病了有個保障,社區要求直系親屬簽字才可辦理,但無論怎麼勸説,韓旭都聲稱,聯繫不上母親,低保也就沒辦成。如果當時辦成了,“後續治病根本花不了那麼多錢”,大白説。韓旭的母親對大白説,韓旭説過要把電腦留給他同母異父的弟弟,大白不相信,“韓旭對那台電腦的愛惜程度,要遠遠超於家人,你知道嗎?”
朋友們沒人能説清韓旭與他母親的關係,那始終是個謎。到了今天,大白也已經丟失了韓旭母親的聯繫方式。在知乎幾年前的回答裏,韓旭還曾講起自己的童年,小學時和父親一起到學校附近的枱球廳玩拳皇97,他父親是個高手,連續兩局把他按在地上暴捶。他講自己想吃水果,母親會讓父親去批發一箱,他曬過母親做的一大盤豬蹄和一鍋的茶葉蛋。
韓旭曬自己用來吃飯的大碗(左)和媽媽做的菜(右)
在火葬場送走韓旭後,古玩城的幾個人在一起吃飯,大家討論,為什麼韓旭要在母親這件事情上瞞着大家?他們最後得出結論,“可能韓旭害怕,如果告訴大家他和母親還有聯繫,我們就不會管他了。”
大白有時會帶點怨恨地想,如果他早知道,那麼也許他就不用耗費那麼多心力去管韓旭,幫他租攤位,進貨,租房子,帶他到處吃吃喝喝,給他買衣服買鞋,每到半夜就提心吊膽,怕手機響,怕聽到電話裏韓旭的聲音,“哥我不行了,你快救救我。”如果不耗費這麼多心力,不付出這麼多感情,就不會在韓旭死之後覺得被辜負。
為啥管他?大白也不知道,一開始碰上了,然後就負責到底唄。他總跟我強調長春的人情味,或者換個詞説,叫愛管閒事。我們走在馬路上,他指着前方的公交車站,對我説,“你現在過去,説你要坐公交差兩塊錢,肯定有人給你。我現在開始罵你,打你,擱別地兒可能人都繞着走,在長春肯定立刻有人來扁我。”他堅信,在長春,“即使沒有我,別人遇見了也會一直管韓旭的。”
韓旭去世後,大白曾接到銀行打來的電話,對方問他,“請問您是韓旭的父親嗎?”他這才知道,韓旭辦信用卡時在父親一欄填寫了自己的名字和電話,“你聽我聲音像四十多歲的嗎?”大白有點生氣,質問工作人員,“你見過誰兒子姓韓爹姓柴的嗎?”
我們第二次見面的晚上,大白髮來微信,問我現在的年輕人都聽誰的歌。那天回家後,他翻出了韓旭送他的MP3,開車去了網吧,想下載點歌曲。他不知道現在哪家門户網站的曲庫最全,就充了個酷狗音樂的會員,那是他三年前常用的聽歌軟件。
在Max+上,很多人都在韓旭生前的帖子或xu的悼念貼下留言,希望他能一路走好。韓旭的ID叫Black King Bar,是刀塔遊戲中一件可以免疫魔法傷害的道具,有人説,“願你來生手執黑皇杖,病魔鬼怪全退散!”今天,他仍然沒有被遺忘。一位名叫夏彌的刀友引用了餘華《在細雨中呼喊》的一句話:死亡不是失去了生命,只是走出了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