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鐘》:膠片時代最後的高潮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951-2020-12-04 10:37


這一秒鐘,成功地留在了歲月之中
01
早年間,張藝謀還在陝西咸陽的紡織廠工作時,他省吃儉用給自己買了人生第一台膠片相機。
這部相機,改變了他之後的人生。
今年,他把對膠片最初的眷戀搬上了銀幕。
11月27日,兩次被“技術原因”耽誤的《一秒鐘》終於上映了。豆瓣7.9,評分不錯,但票房很是慘淡。
這部電影幾乎沒有商業上的考量,在商業化的浪潮之下,這種題材的電影已經沒有什麼存在感了。
正如他所説:“我這樣的導演還能拍幾部,一般導演都沒人投資了,這部電影算是了了自己的一個心願。”
張藝謀是一個表現欲很強的導演,但是,他獻給電影的這封情書,卻是一個很簡單、很安靜、很內斂的故事。
這是一部關於電影的電影,講的是在上世紀70年代中期,幾個小人物圍繞着膠片展開的一系列故事。
片中,張譯飾演的張九聲,逃出勞改農場,身無分文徒步穿越沙漠,僅僅為了看一場電影,因為電影開場前的新聞簡報中有他女兒去世前的一秒鐘影像。
在這個過程中,他遇到了劉閨女和範電影,每個人對膠片都有不同的目的,歷經了千辛萬苦之後,張九聲終於在電影《英雄兒女》中看到了女兒出鏡的那一秒鐘。
電影裏,張九聲想要抓住的那一秒鐘的影像,是父親對女兒的思念,而在張藝謀心裏,這是一位電影工作者對膠片時代的迷戀。
在這裏,我們不去探究人性,不去對《一秒鐘》做過度的解讀,我們聊聊電影背後的故事,和那個逝去的膠片時代。
02
從1987年執導的第一部電影《紅高粱》到現在,已經33年了,張藝謀依然奔跑在片場的第一線,從電影的總體架構到道具的細節,他都親自過問。
而對於《一秒鐘》,他顯得格外上心。
“我自己心心念念很想把這個故事拍出來,一些青春的記憶,一些我生活中的細節,只是一直沒有下決心。”
2018年1月,張藝謀給編劇鄒靜之寫信説:“趁着我還能在沙漠上摸爬滾打,咱們抓緊把這個電影拍出來吧。”
兩個人一拍即合,幾個月的時間,劇本就定型了。
接着,張藝謀親自去敦煌選址,7月開拍,9月殺青,整個拍攝時間總共只有46天。
但是這個速度卻是在料想之中的,因為“拍一部關於電影的電影”,這個想法在他腦海中已經盤旋了13年了。
這一年的張藝謀非常繁忙,同時推進九個項目,每天4:00起牀,工作20個小時,從一個會場跑到另一個會場,中間只吃一頓飯。
但他依然是全劇組體力最好的。
電影中大量的取景地是在沙漠上,這就讓拍攝過程顯得格外艱辛,一是因為天氣多變,拍攝的過程中常常遭遇大風和冰雹,二是因為一旦沙丘上留有腳印,就不能繼續拍攝了,劇組需要扛着所有的設備立刻轉移到另一座沙丘。
很多年輕演員在爬坡時都會氣喘吁吁,但張藝謀一口氣爬上去還鎮定自若。
對待小演員劉浩存他也是呵護有加,有一場戲中,劉浩存情緒不到位,哭不出來,工作人員説離收工還有15分鐘時,張藝謀責怪工作人員太着急,小孩兒不懂事,今天拍不好就明天,後天,拍好為止就行了。
張藝謀曾説,一個導演頂多拍片到70來歲,而這時候的他已經68歲了,電影可以無限地精益求精,但是人的生理極限擺在那裏。
他想把最寶貴的精力,留給那些自己真正想拍的故事。
從構思、準備到對演員的選拔和指導,張藝謀對這部電影,投入了很深的情感。
“這是我寫給電影的情書,是我自己的青春記憶,是關於電影的電影,我很喜歡。”
在這部電影的幕後紀錄片裏,張藝謀拿出了一本陳舊的筆記本,這是1982年冬,他在廣西電影製片廠擔任副攝影時,為影片《白楊樹下》做的膠片測試記錄。
鏡頭沒有對這本筆記做過多的停留,但是那字裏行間的一絲不苟,還是透出了當年的他對膠片,對電影的刻苦鑽研。
如今幾十年過去了,他再次提筆為《一秒鐘》寫下親筆信:
“電影,陪伴我們長大;
夢,伴隨我們一生。
總有一部電影會讓你銘記一輩子,銘記的也許不僅是電影本身,而是那種仰望星空的期盼和憧憬。”
用電影致敬電影,這是張藝謀的赤誠之心。
03
電影,不僅是張藝謀的情懷,也是那個精神赤貧的歲月裏,整整幾代人的情懷。
那個時候,看電影是件大事。
2007年,張藝謀受邀為戛納電影節60週年拍攝了一部三分鐘短片《看電影》,這個短片也是《一秒鐘》的雛形。
短片裏講述了那個逝去的年代裏,一個小村莊放映電影的熱鬧場景。
影片的開頭,人們歡呼雀躍着從四面八方湧向電影場地,離得近的一路奔跑,離得遠的開着拖拉機,小孩子們興奮地圍着幕布轉,大人們把各種各樣的影子投射在幕布上。
人們舉起雙手,舉起自行車,甚至把母雞都扔上了天。
很多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對這個場景都記憶猶新。
這一幕,在《一秒鐘》裏被完美複製。
那時候播放的電影主要就是《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之類的革命電影,很多人已經看了無數遍,台詞都能倒背如流,但是每次看電影,依然會樂此不疲。
對很多鄉里人來説,電影裏的世界,是他們見過的最了不起的世面。
在我的記憶中,電影放映時投射出的那一道光,有着無限的神秘,甚至那些被照亮的灰塵,都有着如同星空般的浪漫意義。
主演張譯在給張藝謀的信中寫道:“十歲那年的夏天,我在看電影,當時總有很多不明白,電影裏面的人,為什麼那麼高,電影放完了他們會去哪,他們的背後,又長什麼樣,我決定爬到熒幕的後面找他們。”
這種對電影樸實的、熱烈的情感,在倍速播放的今天已經看不到了,這是屬於那一代人的記憶。
04
《一秒鐘》裏,範偉飾演的範電影,是一個播放從未出過錯的放映員,但是這次,膠片卻被驢車卷在地上,成了一堆爛腸子。
人們不能接受這場期望落空,而範電影是個有着無限優越感的老手藝人,他對自己的技術打心眼兒裏感到自豪。
於是,就有了那場浩浩蕩蕩的膠片救亡運動。
範電影一聲令下:“女同志,回家拿牀單、口罩、紗布、蒸籠、筷子、臉盆,男同志回家拿鐵絲,12號的,要擦乾淨。”
男女老少立刻分組行事,即便傾家蕩產也要投入到這場神聖的事件中來。
整個過程專業而充滿儀式感,範偉和張譯在擦拭膠片時,眼裏透露出來的是滿滿的尊重和膜拜。
這一系列的動作,都是張藝謀親自示範的。
早在劇本還沒寫完時,張藝謀就想好了這個洗膠片的鏡頭,興奮地在編劇鄒靜之前面比劃了起來,當年處理膠片的記憶彷彿歷歷在目。
關於膠片,沒人比他更專業了。
當年,他在剪輯《紅高粱》時,不小心把膠片都捲到了一起,重新拍的話不現實,這真的是攤上大事兒了。
這時候,張藝謀就想了一招,將凌亂的膠片移到被單上,小心翼翼地一點點理順,周圍栓了很多掛鈎,將整理好的膠片掛好,經過仔細的擦拭和修整後,才把膠片收了回來,就如同電影裏呈現的那樣。
一盤膠片,能牽動無數人的心。
膠片有多珍貴,對年輕的觀眾和年輕的電影從業者來説,是很難想象的一件事情。
現在拍攝一部電影,演員的片酬、宣傳費等等才是開銷的大頭,而在之前,膠片是需要一筆很大的費用的,一般的劇組根本承受不起太多的拍攝條數。
1990年,上影廠規定拍攝耗片比是3.5:1,這就意味着導演每拍三遍,就必須有一次成功,否則就無法跟製片主任交代了,很多導演因為錄了幾遍不能過,都會急哭,連飯都吃不下去。
據張藝謀回憶,即便是想要到西影廠洗印車間裏的一截廢膠片,都需要通過層層的人際關係。
而廢膠片主要有兩種用途:一個是編成“膠片燈罩”,親朋好友結婚時,可以作為非常珍貴的禮物贈送。一個是纏在自行車橫樑上,能防止漆皮剮蹭。
這也就是《一秒鐘》裏劉閨女偷膠片的緣由了。
劉閨女自小沒有爹媽,與弟弟相依為命,但是弟弟不小心把別人的燈罩燒壞了,他們賠不起,因此,為了弟弟什麼都能豁出去的劉閨女,就想方設法去偷膠片。
在那個時代,膠片比人命值錢。
因此,當範電影看到張九聲對女兒的思念時,他能做出的最大的冒險,就是為他剪下2格膠片,偷偷塞給他。
電影中的一秒鐘是24格膠片,如果下一個放映員發現了畫面的閃爍,那麼範電影很可能就會被舉報而吃不了兜着走。
這也許就是那個質樸的年代裏,一個小人物最大的善意了吧。
數字技術發達了之後,很多學者宣佈“電影已死”。
現在人人都能錄製小視頻,人人都能剪輯,數據存在硬盤裏看不見摸不着,電影喪失了膠片時代特有的質感和手工感。
“膠片嘩啦啦轉動的聲音,帶出一種久違的味道和情感,讓人感動。”這是很多老電影人對於膠片的近乎固執的迷戀。
時代和人生總是在向前,當時代的發展將人的情感快速吞沒時,所謂情懷,就顯得異常單薄。
2016年,上海電影技術廠關閉了國內最後一條膠片生產線。
百年的膠片時代,毫不留情地終結了。
05
故事的結尾,保衞科在押送張九聲的時候,扔掉了範電影送給他的膠片。
劉閨女想要在去撿,可是並沒有找着,膠片被永遠地埋在了一片黃沙之中。
對張九聲來説,這是種希望的破滅,對張藝謀來説,這意味着徹底的告別。
好在電影仍在繼續,無論它用什麼樣的形式展現,看電影本身都是一件非常有儀式感的事情。
一羣人在銀幕前,共同見證一段故事的始和終,一段往事的起和落,是人生中的難得。
張藝謀説:“不管現在的物質多麼充裕,精神這東西永遠是特別有意思的。我們並不是懷念那時看電影的情況,而是懷念那時候的情感,那種光影世界帶給我們的,夢幻般的情感。”
如今,這份情感已經不如當年那樣熱烈,但它一直存在着。
哪怕這封情書只是撩起了人們零星的舊日情懷,那麼,張藝謀的這一秒鐘,還是成功地留在了歲月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