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飛一直天真地記得,他與趙構之間那豪邁的承諾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0-12-05 19:23
岳飛之死,是趙構和秦檜羅織的冤獄所坑,眾所周知。
莫須有三字不足以服天下,韓世忠都咆哮過了。但這君臣二賊還是倒行逆施,眾所周知。
但其實岳飛之死,不是趙構第一次坑了——甚至,也不是最陰險的一次。
眾所周知的傳説:
岳飛北伐,朱仙鎮大戰後,一度打算直搗黃龍,被趙構十二道金牌召回。
大家一起嘆恨。後人讀書至此,都覺得昏君奸臣,無可救藥。
——其實這裏,還是小覷了趙構和秦檜的手段。他們才不蠢呢。
——如果這裏單是反應慢、膽子小、金牌召回,就還好了。
話説,1140年北伐,是這麼回事:
先是金軍大軍南征,南宋朝廷慌了手腳。
趙構連下御札,讓岳飛出兵:這時用得着他了,話説得很親切。
此時岳飛在鄂州,在荊襄之地經營許久。北伐是他夙願,終於可以了。
之後,金軍在順昌,攻打劉三相公劉錡軍時受挫。
在趙構看來,是苟延殘喘的好機會;在岳飛看來,是反擊的好機會。
岳飛一向希望南宋執行的思路:左路軍在陝,右路軍在淮,自己在中路;哪怕左右路不出擊,好歹可以牽制金軍。
如此岳飛自己的軍隊,從荊襄向河南,可以大膽攻擊;再加上他一直謀劃的“連接河朔”——跟河北的敵後部隊一起合力,讓金軍四面起火。
這是一套立體攻勢。
事實上打起來,也很成功:
1140年夏天,岳飛作為中路軍出擊後,一路克服了潁昌,克服了陳州,克服了鄭州,克服了洛陽。
離開封不遠了。再往前一步,就是還於舊都了。黃河以南的國土,大有可能收復;甚至岳飛已經打算破酒戒,破黃龍府,“與諸軍痛飲”,是現在所謂直搗黃龍。
之後就是著名的郾城大捷。楊再興——也就是楊鐵心楊康楊過的祖上——犧牲於此戰。
——但郾城大捷,其實有點陰森的背景在:
本來按南宋最初的部署,東路的張俊與王德、中路的岳飛,一起進擊,互相配合,這才靠譜。
但打着打着,趙構和秦檜,忽然讓東路的張俊王德後撤了。
打着打着,隊友忽然消失了。金軍得以集中兵力打岳飛:於是郾城血戰。好在岳家軍贏了。
之後金軍再集中大軍,於潁昌府會戰岳家軍,岳家軍還是贏了。
後兩場其實贏得不易,因為東路隊友已經撤了。名副其實地坑隊友。
如此好局,岳飛當然希望繼續推進。但這時候,秦檜的親信羅汝楫上表:
“兵微將少,民困國乏,岳飛若深入,豈不危也!願陛下降詔,且令班師。”
“岳飛若深入,豈不危也”這句話,非常雞賊。
趙構下令班師。
岳飛一面寫表申明戰況,一面拿下了朱仙鎮之戰。
然而趙構繼續要求班師回撤。
——極狡猾的一點是,趙構要岳飛班師前,先撤了東路軍。他、秦檜和羅汝楫都很清楚“岳飛若深入,豈不危也”。
——你不撤是吧?我先把隊友給你撤了;你敢往前推,不但違詔,而且非常危險,而且死了活該。
這就是在把岳家軍往火坑裏送,是真正陰險狡詐的死亡陷阱。
天曉得,就在一個月前,趙構催岳飛抗金時,還“往底必禽之利,丕昭不世之勳。勉爾壯猷,欽予時命”呢。
所以從來不是趙構反應慢應變差,就是純粹的奸詐而已。這裏甚至有點借刀殺人的意思:你不回來?就孤軍過去,被金軍吞沒吧!
大概就是如此:
1140年夏天,金軍南征。南宋眼看要吃虧,趙構求岳飛北上,張俊在東路軍策應。
一個月後,岳飛在中路打得很好,趙構發現危機過了,羅汝楫上表明示岳飛孤軍,必然危險;於是趙構一轉臉先讓張俊撤兵,再不顧中路連勝的局勢,逼岳飛撤兵——而且明知岳飛孤軍是很危險的,還是先讓張俊撤了。
就是陷岳飛於絕境。
終於岳飛被迫撤兵。
而且,這一次後方陰謀,好像還替秦檜統合了陰謀家隊伍。
一年多後,當趙構秦檜聯手搞岳飛時,幾個老熟臉又跳出來。羅汝楫彈劾岳飛。張俊依附秦檜,不僅搞岳飛,還一度參與過搞韓世忠。
趙構和秦檜把岳飛弄死之後,張俊因為很聽話,封了清河郡王,三鎮節度使。
大概對趙構而言,張俊這種“只要給夠我銀錢,讓我咬誰就咬誰”的,特別好使吧?
話説,趙構最讓我覺得滑稽的一件事,是這樣的:
之前岳飛收復荊襄後,趙構去問胡松年:我知道岳飛治軍好,沒想到破敵也這麼出色!
胡松年估計都聽愣了,只好跟趙構説個基本常識:
惟其有紀律,所以能破敵——換我是胡松年,大概還得補一句:本來紀律和破敵效率就可以是正相關的,怎麼您還給弄兩邊去了呢?
——後來普魯士喜歡斜陣戰略的腓特烈也這麼認為:打仗靠機動力,機動力則靠紀律。這不是常識嗎?
大概趙構那會兒,活了半輩子,都當皇帝了,還不知道治軍紀律與戰鬥力是掛鈎的——反過來想想,他之前接觸的都是什麼鬼東西?
又或者他潛意識裏就覺得:能打仗的都是無秩序的流氓,治軍靠譜的都是不能打仗的庸才?所以這才一輩子缺安全感缺到發瘋,遇到個能打的,就要按死才放心?
最後一件,説來讓人傷心的事。
岳飛為什麼説直搗黃龍時,“與諸君痛飲”?
《岳飛傳》説:岳飛年少時很能喝酒,後來不喝了。因為他跟趙構之間有個豪邁的約定:
“少豪飲,帝戒之曰:‘卿異時到河朔,乃可飲。’遂絕不飲。”
他答應了趙構:戒酒了。到河朔收復河山時,再喝!
所以他展望未來,説直搗黃龍時才與諸君痛飲時,是一直記着他對趙構的承諾。
然而我們也知道了:
趙構其實,根本就沒打算再給岳飛喝酒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