驍話一下：權力動物全斗煥，一個把國家變成提款機的男人_風聞

大家好，我是在觀察者網陪你看世界的王驍。11月30日的時候，光州地方法院判決韓國前總統全斗煥有期徒刑8個月，緩刑2年。雖然緩刑2年只是個符號，約等於全斗煥不需要進監獄，但韓國人民最終還是這位89歲的前獨裁者付出了代價，天降猛男文在寅再下一城，韓國的社會進步，又往前稍微推了那麼一下。中文互聯網上有這麼一個亞文化羣體，喜歡韓國電視劇第五共和國，其中的主角就是全斗煥。那麼本期驍話一下，我們就聊聊：權力動物全斗煥。

1979年，帶領韓國進入現代化的天降猛男朴正熙遇刺身亡。隨後全斗煥趁亂髮動政變，又將韓國軍事獨裁政權延續了8年的時間，期間血腥鎮壓了光州民主運動。客觀來説，全斗煥帶領韓國度過了第二次石油危機，穩定了韓國經濟衰退，任內經濟產業升級，韓國維持住了高速發展的勢頭，但也為1997年金融危機埋下了伏筆。朴正熙和全斗煥都是獨裁者，都發展了經濟，那麼為什麼我們把朴正熙稱作天降猛男，而全斗煥只能算個威權政治強人？我們帶着這個問題來説這次節目。

全斗煥1931年出生，家裏貧苦，8歲那年全家逃到了吉林，上朝鮮族小學，是個學渣，但是校友裏有後來的人民軍少將金永鎮，官至朝鮮咸鏡北道委員長。10歲那年，全斗煥家又搬回了日佔朝鮮，如果不回國，全斗煥很可能參加革命，成為百萬天降猛男的一員，從山海關打到海南島，解放全中國。最後還會加入朝鮮人民軍，南下打爆李承晚。但是造化弄人，歷史偏偏讓他當了個倒車俠。

朝鮮戰爭結束後，朝鮮在社會主義陣營中混的風生水起，但是韓國的李承晚腐敗，民主派政府無能，導致社會動亂，餓殍遍野，民不聊生。1961年朴正熙發動五一六政變，建立了獨裁軍政府，主力發展經濟。

政變後第二天，全斗煥找到朴正熙，表示自己會組織陸軍士官學校學生，遊行支持政變，就這樣全斗煥搖身一變，成了親信。為了“讓軍隊給予支持”，全斗煥成立秘密軍官組織“一心會”。同類組織在舊日本帝國陸軍裏多得是，一般以同鄉或同窗作為紐帶。“皇軍文化”的繼承者韓軍也有類似氛圍，那什麼人能加入“一心會”呢？首先你得是韓國“嶺南”地區出身，也就是慶尚南、北道。最好和全斗煥一樣是陸軍士官學校第11期學生，那你們就是“同期の桜”（douki no sakura），享受核心創業者待遇。在朴正熙默認下，“一心會”不斷吸納軍校高材生，地下交友，為成員謀取晉升途徑。

全斗煥個人能力很強，得到了賞識，幹過青瓦台衞戍工作。越戰期間，又被派到越南“建功立業”。指揮過韓國國軍精鋭，第九“白馬師團”下轄團部，履歷精彩。1979年政變前，全斗煥已經幹到了保安司令部司令，相當於軍隊特務機構領導人。

朴正熙雖然經濟搞得好，但是宮廷鬥爭導致了矛盾在體制內爆發，韓國中央情報部KCIA部長金載圭不滿警衞室長車智澈專權，最終金載圭在團建的時候打死了領導和同事，

電影《南山的部長》或韓劇《第五共和國》都描繪了這一事件。這場突如其來高層內鬥，震動了整個韓國的上層建築。但當務之急，是防止“北傀南下”，過渡政府宣佈了軍事戒嚴，準備慢慢處理此事。全斗煥這期間拿到了調查朴正熙遇刺的權力，最終越過文官政府，發動“一心會”同僚，強行逮捕軍方首腦鄭昇和。這就是“雙十二政變”，後來審判全斗煥，問他為啥12月12日政變，他説這天政變是因為“一對子”，而本人很喜歡。

1980年8月27日，全斗煥成為第11屆總統，9月27日修改憲法成立了第五共和國。在政治上，他簡單粗暴，就是禁止反對派，他抓過金大中和金泳三，將光州民主運動污衊為暴民，加以鎮壓。他的論述邏輯是什麼呢？

政治搞不好，只能搞經濟。那我們來説説全斗煥時期的韓國經濟模式。朴正熙執政小20年，採取勞動密集型、出口導向型經濟。韓國重點發展重化工業，從農村吸引人口進入工廠，從國外進口原材料，製成工業品後，出口換匯賺美元。通過這一套政策，扶持了不少財閥企業。

這裏我們要簡單提一下美國經濟學家劉易斯的發展經濟學模型，他認為發展中國家存在二元經濟，第一元是傳統農業手工業，對於現代經濟沒有意義，甚至難以保證人不餓死。只有第二元現代部門才是發展重心，比如技術發達的工商業。第二元會從第一元不斷吸收低價勞動力，多餘價值轉化為資本再生產，實現初步的經濟發展。

80年代韓國經濟進入“劉易斯拐點”，簡單來説，就是“廉價打工人”快要用完了，勞動力成本上升，發展勞動密集型經濟難以為繼。同期國際上爆發第二次石油危機，石油價格翻了一番，拖垮了全球經濟。能源匱乏，原料成本暴漲，對於韓國這種出口導向型經濟是雪上加霜。政治上恰逢朴正熙被刺，社會動盪。79年之後的2年韓國居然出現了貿易逆差，外流141億美元。1980年物價上漲三分之一，自韓戰後經濟首次萎縮百分之3.9，“漢江奇蹟”破防了。

全斗煥上任後，燃眉之急是穩定社會，實現韓國經濟轉型。最初他照貓畫虎，“樸規全隨”，推出了“全斗煥版五年計劃”，穩物價，增就業，優化再分配。前兩個階段性達成，第三個近似於無。這裏要肯定全斗煥一句，當時韓國房地產業也出現了過度繁榮現象，過高的房價拉低了社會消費和有效投資，增加銀行系統壞賬風險，成了韓國繼續發展的包袱。全斗煥並沒有走房地產拉動經濟這套，而是利用計算機管控全國土地交易，從源頭遏制房地產投機，僅用了兩年，就控制住了通脹率。全斗煥八年，韓國經濟基本保持了超高速增長。

但全斗煥的短板也很明顯，沒能完全實現韓國經濟轉型，沒有擺脱朴正熙模式，財閥依舊是經濟最重要的驅動力。80年代中後期，世界進入新自由主義時代，市場自由化成了主流，全斗煥也沒免俗，一定程度私有化了國企，1986年韓國25個國企裏12個轉變為私營，包括鋼鐵、煉油、造船等支柱產業，結果這些國企大多變身財閥。我們在韓國財閥那期説過，韓國社會長期右傾，總統保護財閥，財閥綁定經濟，全斗煥時代這個現象進一步加劇，80年代前10大財閥營收佔GDP一半，這並不是財閥發展有競爭力，而是權錢交易，裙帶關係下，政府大搞統制經濟，主動扶持財閥，讓銀行給財閥無限放貸。又為財閥提供擔保，方便他們國際融資。所以這種私有化除了把企業決策者從國家經理人換成一家一姓之外，和之前沒有區別。

全斗煥一通照貓畫虎，1983年韓國製造業整體負債，就達到百分之360，三星更一度高達百分之567。實際上財閥個個資不抵債，但是政府不讓財閥破產，財閥自己堅持運營，那就可以不破產。

朋友們就要問了，這麼下去一定會爆雷，連帶銀行崩潰出現系統性風險咋辦？所以説韓國統制經濟玩得溜啊，表面上是政府提供擔保，但政府的税是老百姓交的吧，銀行裏的錢是老百姓存的吧，企業的利潤是老百姓創造的吧，可是整個社會對底層民眾的再分配幾乎等於0，社會建設落後於經濟建設，平民福利基本沒有，只有軍人、公務員等特殊職業才能享受“年金”，也就是部分養老保障。軍人和公務員每月上交月收入的百分之5.5，國家再交5.5。絕大多數普通工作沒有年金，也就沒有養老機制，第一代韓國人已經為國奉獻了，第二代還要給財團和國家當韭菜，也就是説韓國實際上是拿全體國民做兜底，但是國民抗風險能力相當差。走位太風騷，對面平A似大招，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韓國直接被撂倒。

但是全斗煥對韓國的產業還是做出了些許的貢獻，之前是重化工業，現在是高新科技。1982年韓國採取“科技立國”政策，全斗煥設立了“科學技術振興會議”，親自主持，定期開會。朴正熙時代，韓國科研投入僅佔GDP的百分之0.3，80年代開始，韓國科研投入年增10個點。現在是GDP的百分之4.8，比例高居世界首位。靠踩着朴正熙的東風，全斗煥任內經濟指標還不錯，但並沒有做出結構性改變。現代集團創始人鄭周永總結過兩人區別，朴正熙是個偉大的廚子，全斗煥是個偉大的店小二。

隨着全斗煥逐步穩固統治，他和朴正熙體現出了區別，朴正熙發展大企業是為了“彎道超車”，“集中力量辦大事”。而全斗煥繼續發展大企業，除了“路徑依賴”，還要把財閥當取款機。

1983年全斗煥出訪緬甸，兩個“軍政府”一家親。全斗煥本來要前往緬甸國父昂山將軍的墓地，並且在紀念堂獻花圈。這個昂山將軍就是如今的緬甸國務資政昂山素季的父親。當時得到消息的朝鮮特務把炸彈安裝在了紀念堂內，炸彈提前爆炸，全斗煥沒事兒，但是把當時的韓國副總理，外交部長等17名韓國官員和4名緬甸官員都給炸死了。

全斗煥僥倖逃過一劫，並且小腦瓜靈機一動，以“提供受害者撫卹金”的名義，用自己雅號“日海”，成立了“日海財團”，各級負責人都是全斗煥的親信，搞起了小金庫。翻譯翻譯什麼叫喪事喜辦？

現代創始人鄭周永，就是日海財團受害者，日海當時找了30家大財閥，募集了100億韓元。鄭周永拍馬屁説：這可以充分發揮日海財團的本意和精神。結果全斗煥從沒想過要和財閥做一錘子買賣，要求他們連續3年，每年上交100億韓元。有壓迫就有反抗啊，當時韓國排名第7的財閥叫國際集團，會長梁正模不願屈從全斗煥，結果全斗煥分分鐘斷了貸款，殺雞儆猴，國際集團被迫破產。聽全斗煥不一定能撈到好處，但是不聽一定會完蛋。

當然，朝鮮雖然暗殺失敗，但是把全斗煥的統治中樞給爆破了，核心圈被炸了個七零八落，直接動搖了他的統治基礎。之後斂財的騷操作更是搞得財閥不開心，百姓不開心，民主人士對他反感，連“一心會”都對他不滿，全部人都成了他的斂財工具人，這就是現代社會的官逼民反，所以1983年開始，民主化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1985年國會議員選舉，金泳三領導的新民黨大勝。全斗煥壓力陡增，甚至無法有效控制“一心會”。盧泰愚曾是全斗煥政變時的盟友，“一心會”核心，被全斗煥稱作接班人、“一輩子的同志”，眼看着老首長不行了，開始改旗易幟。1987年6月，用“建議”的方式提出“6·29宣言”，主旨就是“總統得直選，選舉得公正，赦免金大中，言論自由”等等。外有美國壓力，內有民主運動，“一心會”核心帶頭逼宮，全斗煥終於走到了眾叛親離的一步，果然朝鮮是韓國民主的總倒逼師。

1988年4月，全斗煥貪腐案曝光，民眾長期不滿社會不公，厭惡全斗煥開歷史倒車，要求全面清算。全斗煥被迫謝罪離開首爾，交了139億韓元罰款，約合當時1850萬美元。1996年全斗煥和盧泰愚因為“叛亂罪”，攜手赴審，全斗煥被判上繳2205億韓元，約1.26億美元。這錢直到2018年9月才追繳了一半，全斗煥自稱兜裏只有29萬韓幣，約合260美金。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1998年全斗煥被金大中特赦，之後又生活的如同領袖一樣，出入有警察，在家有私人保鏢。還寫了一部回憶錄污衊光州死難羣眾，結果被人發現漏洞，2018年5月被起訴，最初他自稱“阿茲海默惡化”拒絕出庭，結果2019年末，這個88歲的老頭被拍到開心的打高爾夫，直到今年11月30日全斗煥被宣判坐牢8個月，緩刑2年，從法律程序上告慰了光州市民。

説了這麼多，回到最開始的問題，朴正熙和全斗煥，兩人真正的區別在哪裏？都是右翼獨裁者，都搞軍政府，都以政府強力推動經濟發展。

朴正熙是把國家權力當做工具，而全斗煥是把國家權力當目標。解釋解釋，在馬裏那一期我們提過，馬克思主義者認為“國家是階級統治工具”，自由主義者認為國家是“權力鬥爭舞台”，1970年代開始，社會科學發生了“國家中心主義”轉型，意思是國家機器有自主性，是一套結構，不一定完全符合某個階級和羣體的利益。朴正熙作為韓國統治階級的代表。但他又不完全代表軍人羣體利益，而是為了實現個人的民族主義理想，把韓國國民和國家當工具。在朴正熙眼中，政權存在只是手段，所以他1972年甚至自我政變，重建政治體制謀求連任。朴正熙有本著作《國家、革命和我》，闡述過個人理想，要“以樸素、勤勞、正直的城市平民為社會基礎，創造一個自主獨立的韓國”，“自己能在平民中出生、成長、工作，並在平民認可中結束自己的一生”，這是典型的右翼革命者思想。朴正熙一輩子都在為經濟革新奮鬥，一手培育起了韓國資產階級，韓國進步派又在資本主義發展中被孕育出來。所謂“資產階級生產自己的掘墓人”就是這個意思。朴正熙沒有接受日本“皇民化”教育，但是為了掌握軍事知識，又會改日本名字"高木正雄“去“偽滿”讀軍校。為了抵抗北方革命者倒逼，他扛住美國壓力搞獨裁，全力發展統制經濟。為了獨立自主，一度揹着美國爸爸發展核武器。朴正熙搞獨裁是客觀事實，但韓國經濟大發展、在世界體系中完成飛躍，也是是客觀事實。所以韓國社會對朴正熙感情矛盾，兩極分化嚴重。中老年有“感恩老總統”的思想，而年輕人不屑一顧。朴正熙死後三十年後，留下的政治遺產和支持者，還能把朴槿惠抬進青瓦台。當然了，朴槿惠不爭氣，又以一己之力，促成韓國右翼大崩潰。

而全斗煥是個權謀家，也是個純粹的投機主義、實用主義者，就和閻錫山一樣，“一切為了存在，存在就是一切”。為了維持統治不擇手段。為了獲得美國支持，主動停止了核武器計劃，還停止發展彈道導彈，韓國電影《鐵雨》中就諷刺過這種短視行為。這也是我們常説的，實用主義不實用。全斗煥個人道德也不敢恭維，當上總統後反攻倒算老領導，對外宣稱要“恢復政府正義”，以此否定朴正熙。完全不顧當年自己怎麼倒貼的。為了手中的權力，公然開歷史倒車，讓韓國民主化延後了8年。韓國社會進步和再分配機制跟不上經濟發展，生育率暴跌，生產力和生產關係扭曲，為日後金融危機和未來韓國的定位都埋下了隱患。要説貢獻，可能就是為韓國娛樂界提供歷史素材，僅此而已！

不少朋友喜歡看《第五共和國》，裏面全斗煥運籌帷幄，但是全斗煥時代，年輕人時刻都得擔心，哪天會不會被送進“三清教育隊”，被“共產棒”注入“五德”；政治家、知識分子和李明博這樣的企業高管，時刻擔心會不會進“西冰庫大飯店”被嚴刑拷打；即使是盧武鉉這種“一心會”政治盟友，都要擔心哪天失去“聖眷”；財閥要擔心下一秒拿不出錢怎麼辦。歷史螺旋上升，而全斗煥就是那個讓歷史車輪顛簸的石子，不值得任何人懷念。説到底，掌握着國家機器的最高統治者，應該為誰服務？某位偉人已經説的很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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