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別來搞野保,容易被狗咬啊!!!_風聞
猫盟CFCA-猫盟CFCA官方账号-民间野生猫科动物保护联盟2020-12-09 15:38
“阿姨,您覺得豹兒討不討厭?”
“啊?”
“您,覺着,豹兒,討厭,還是不討厭?”,我拍了拍她,又指了指大山,放慢語速又説了一遍。
“嘿,俺可聽不懂你説啥!”
阿姨眯着眼衝我笑了兩聲,彎下腰繼續揉麪。
去年十一月,一山東人翻過太行山脈第一次來到山西,曾深信北方方言相差不大,可和順話聽起來卻如天書——毛都聽不懂啊。

揉麪的阿姨表示真的聽不懂
一年後,揣着半瓶子的方言水平和溢出來的自信,我回到和順打算跟老鄉們好好聊聊豹吃牛的情況。
我想嘮嗑這事兒,不要臉,就對了。
01
忙成這樣,哪有工夫搭理我呢?
十一月底的北太行,已經披上了銀裝。
我來和順的那天,水氣凝華形成霧凇掛在葉子掉落的樹枝上,也裹住了沙棘的紅果和鐵線蓮的羽狀花柱——此時的大山,處處散發着冷豔的美。

基地的冰雪航拍
但這已不是水草豐美牛兒吃草的季節,氣温降到零下十度,牛兒都回到了冬季的暖圈(用磚頭壘起來有牆有頂的那種),不再進山。
本以為可以美滋滋地在老鄉家裏烤着火聊着天,沒想到圈裏的牛兒更需要照看,一天要喂三四回草料,白天沒有人在家。
養牛,比我想象中要忙得多。

能耐心接受採訪的老鄉,都是大好人
從穀雨開始,牛兒就進了大山吃草。緊接着,農民們就開始農忙,播種玉米,作為冬季牛兒的飼料。
同時,大部分農户每天還要趕牛上山下山,因為天氣暖和,所以晚上只要趕回山邊的涼圈(那種木頭搭起來的簡易圍欄);
即使不用每天趕出趕回,也會隔三差五地進山看看,確保壯年的都在、年幼的安好,沒有遭遇不測,比如不小心摔下了山或者被豹子吃掉。
到了白露,就可以收準備青儲的玉米了。過了寒露,再收準備黃儲的——把玉米棒子掰下囤起來賣錢,杆子捆起來做餵牛的乾料。
在機器收割並未普及的和順,十幾畝地需要耗費一家極大的人力和時間精力。忙碌中,轉眼就是一個月,再抬頭時,雪花已落、溪流結冰。

下雪的和順
趕在霜降前,老鄉們還要把牛兒趕回村裏的暖圈,喂乾草、青儲或者精料。一直到第二年開春前,他們每天都會早起貪黑地來牛圈餵牛,早上、下午、晚上至少三次。偶爾還要把牛趕到村邊溜達溜達、活動筋骨。
忙成這樣,哪有工夫搭理我呢?
不過,大家都集中在牛棚,我追着問就是了。老鄉們停不下手裏的活兒來回走動,我也跟着他們在牛羣間穿梭,死皮賴臉地問東問西——問一遍不回,問三遍還能不回呢?
(回是回了,只不過是讓我別問了……)
是啊,大冬天的誰不想早點回家烤火?

冷到發呆:我是誰?我在哪?
置身牛圈,青儲飼料又酸又軟,混合着牛糞的味道和觸感,不斷刺激我的鼻腔和腳底板。
還有寒氣,幾分鐘就能徹底逼入骨髓,我裹着兩件羽絨服直打哆嗦,手指冷到僵直無法寫字。一份15分鐘的問卷,久如隔世。
如果能找到一位在家的老鄉,進去坐坐,那會是我一天最開心的時刻。

來,上俺家去!
02
被動物咬了,誰不害怕?
“有人木啦?”,每次進門王傑都會這麼喊。作為地道的和順人,他的協助讓我倍感踏實。
“有啦有啦。做啥的?”,屋裏的老鄉這麼應着。
等我們介紹了自己,他們總會説:“噢,進屋快進屋,外面冷了吧”,這無需回答的提問,每次都能帶來一絲温暖。
鄉村生活總有那種遠親不如近鄰的感覺。知己知彼,不必客氣。想串門了説走就走,只要沒有鎖,就可以像開自己家門一樣開任何的門。
“有人沒人”的詢問也不會束縛你向前邁步的腿,你永遠可以掀開門簾大膽地向屋裏“窺探”。於是,我也慢慢習慣了“闖入式”訪談法。

像牛牛一樣闖入!
為了在下一次降温前完成所有訪談,我和王傑決定在太陽落山後繼續走訪,順着巷子挨家挨户地問。為了加快速度,我們倆分頭行動。
天黑,村子靜了,看不清巷子有多深,唯有炊煙和搖曳的燈火。
當我從一户人家出來,王傑不知去向。看到旁邊的大門敞着,我便往裏走了兩步,窗子裏明晃晃的燈下有一男子穿着紅色羽絨服背朝着我:“噢,王傑已經在這家訪談了。”
我心想:“進去找他?算了,抓緊時間,趕緊去下一户吧”,於是扭頭往外走。
耳邊是這家狗子的叫聲,這讓我想到了老齊家的大黑——那隻見了誰都會搖尾巴的可愛大黑狗。

我們基地以前的小白也很乖~
這邊村裏幾乎每家都會養條大狗看門,大多數都算友好,不友好的早被栓住了。
往外走着,就聽那犬吠聲越來越近。我沒多想。
而剎那間,一到白色的閃電從黑夜中竄出,向我而來。我愣住了,一動沒動,擺出完美的pose“迎接”它的到來;狗子也毫不客氣地衝着我的腳踝就是一大口。
我沒跑,站在原地,或許是想讓它再深情地看我一眼然後回心轉意懊悔不該咬我這個已經走出它家大門的在寒冷的黑夜中倍顯弱小的女子。
可它沒有,緊接着又是一口。

一晴:啊!!!!!!!!!!!!!!!!
跑還是不跑?心中懷着再被咬一口的恐懼並閃過“你越跑它越咬”的諄諄教誨——糾結着。
就在它準備撲上來咬第三口的時候,我跑了,跳到離我最近的那輛轎車的車前蓋上,瞪着狗。狗也瞪着我。
村子裏沒有信號,瞪着它,就是我在這空曠的巷子裏唯一能做的了。它叫着,毫無友愛,一點不像人類的好朋友。

就這樣,我苦苦等了一分鐘——世界上最久的一分鐘,狗子的主人終於聞聲趕來——一位穿着紅色羽絨服的男子。
他揪住狗子的腦袋,示意我趕快走。我説:“你家狗子咬了我啊”,聲音竟然有點兒顫抖,是冷得嗎?或許不是。
在狗子低沉的“嗚嚕”聲中,我一步三回頭地走出了巷子,腿沒軟、沒用扶——That’s impressive,然後火速拐進了路口的小賣部。
一進門,又是一男子穿着紅色羽絨服背朝着我——“王傑!你為什麼要穿紅色的羽絨服!!!”

王傑:紅色喜慶嘛
坐下,擼起褲腿,看到只是破了皮有一點淤血,牙齒沒有接觸皮膚——幸虧是穿着三條褲子和高幫登山鞋的冬天啊。
轉念一想,如果剛才我沒有離開而是進去找那位紅衣“王傑”了呢?想着,便放聲大笑——我想受過刺激的人真的會瘋吧。
緩過神來,我突然產生了強烈的共情。這些與豹為臨的老百姓,誰心理不會害怕呢。
雖然從未有過豹子在野外主動攻擊人類的報道,相遇也絕非易事,可誰都知道,那大山,是豹兒的領地、是它的家啊。

03
保護了豹子,誰來保護老百姓?
狗咬之外,訪談的日子常伴隨鄉親們暖心的舉動和話語——
阿姨往我口袋裏塞的大把瓜子,奶奶留我們吃飯招呼我們再來,六歲的男孩繪聲繪色地描述他爸爸遇見豹子的情形,年近九十的伯伯説:“豹兒也是生命,不能打不能殺”。

大爺説自己90了!完全看不出來!
村口,叔叔阿姨們圍過來饒有興致地討論着豹子的食譜。
“誒呀,可鬧不清它吃啥……吃肉吧。”
“吃樹皮吧。”
“它啥都吃,逮着啥吃啥。”
“可不是!豹兒可講究了,只吃活的,好的。”
“誒呦,那豹兒只喝血,把牛兒的血都喝光了哦……”

兔兔害怕
或者,描述自己見過的豹子的顏色,十分驕傲。
“俺見的是金錢豹,可大咯。”
“那是黑裏裏的。”
“誒呀,什麼顏色都有,紅的,黃的,黑的……”
“你看看哈,咱們這兒有好幾種豹兒,土豹、金錢豹、黑狸豹……”
聊起豹吃牛,我對照手機上的地圖,標出村民們描述的事發地點。
“叔,你看,你説的那條溝在這兒。”
“誒呦,俺可看不懂嘿嘿。”
邊這麼説着,叔叔邊把腦袋湊了過來——他覺得衞星地圖這玩意挺高級 。

因為移民搬遷,年輕人都去了城裏,留在村裏放牛的基本都是上了年紀的叔叔阿姨。他們其中的一些很愛聊天,我問,他們説,我不問,他們還説。
所以我想,我們可能都沒聽懂對方在説什麼。幸好有王傑來回翻譯,尬聊才得以愉快繼續。
“噢,討厭豹啊,那還能不討厭?把俺們的牛兒都吃了嘛,咋還能不討厭?”,言語中帶着無奈。
“你們管管你們的豹兒啊。”,他們接着説。
“那不是我們的豹兒呀。”
“那不是你們放的?”
説來意外,但這樣的村民不在少數,這種“放豹進山”的想法瀰漫在很多村莊——
他們不懂為什麼我們要把豹兒放到山裏“糟害”百姓,但他們覺得我們一定有辦法帶走它。

我行!我一定行!
他們還可能會恨我們,因為我們“沒有作為”,所以有時候也不愛多説,因為,能有什麼結果呢?
就像那天我遇到的一位伯伯:“伯伯,您覺得咱要不要保護豹兒呢?”
“呵呵,你看着填就行,怎麼好怎麼填就行……”
“伯伯,我們想聽聽您的心裏話,然後咱們一起來想辦法嘛。”
“呵呵……沒用沒用,你看着填就行……”
是的,我時常感受到老百姓的這種脆弱和無助 ,那種“保護了豹子誰來保護老百姓呢?”的心情,淹沒了“我的家鄉有豹兒”的驕傲。
即使有了補償,一千元的金額也無法彌補老百姓一萬多的經濟損失。賠償又需要拿出證據,可偌大的山中,一頭小牛該從何尋找?

牛牛:我也不知道我在哪
04
改變,需要時間、耐心和堅持
因為國家的大力宣傳、法律的普及,保護意識已經深入每個百姓的內心。有的老鄉會説:
“豹兒也是生命,它能維持生態平衡。什麼都得有了,沒有可不行。”
“那阿姨,生態平衡是什麼意思?”,我接着問。
“呵呵,那咱可鬧不清。”
“哈哈”,我笑着回應。
基本的保護觀,大概如此了——雖然他們説不出生態平衡到底是什麼,但他們知道那是種自然規律,跟人們的生活也有聯繫。

有時候,為了進一步引導,我們會説:“豹兒是頂級捕食者,就是大山裏最厲害的那個。它們可以控制其它動物的數量,這麼維持生態平衡。
有了這種平衡,咱們才有好的空氣、好的水源、好的環境……這些是豹兒的生態功能。”
阿姨好像明白了一樣笑着點頭,可回過頭來又會説:“豹兒不好啊,不想要。”
顯然,這些離他們還太遙遠,太縹緲。最貼近生活的,就是能不能賺到錢,能不能吃飽,能不能活下去。
截止今日,貓盟針對豹吃牛的生態補償已經堅持了6年,我們儘自己最大的努力緩解着衝突給老百姓帶來的經濟損失。

但隨着生態環境的改善,豹種羣的擴大,以及政府對養牛產業的扶持,人獸衝突問題仍會存在。作為民間機構,我們能帶來什麼改變呢?
我想,雖然物質的補償總有侷限,但它給我們贏得了寶貴的時間,去探索家牛與自然的關係、去摸索緩解衝突的手段,無論是通過改善放牧方式、實現經濟轉型、或者重塑人與自然的關係。
保護觀念的改變是個漸漸滲透的過程。
訪談,是站在老百姓的角度,去協助,去引導,去普及。
改變,不是強制的解決辦法,需要時間,耐心和堅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