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語是如何成為香港人“身份證”的?_風聞
识广-识广官方账号-关注微信公众号“识广”,不一样的视角看城市 。2020-12-15 14:52
“我地唔可以成世都系圍村果度葛,無出頭葛,史(死)路一條。我決定要殺出去中環,我地以後唔好講圍頭話,要講胤(英)文,着西裝……”
1992年,在喜劇電影《我愛扭紋柴》裏,飾演圍村村民的周潤發操着一口圍頭話,暢想着離開鄉村、“去中環做‘環長’”的錦繡前程。寥寥幾句圍頭話,“鄉下小夥進城”的形象就樹立起來。
而在91年上映的《縱橫四海》裏,同樣是男主角的發哥,用客家話氹掂鐘楚紅。92年的賀歲片《家有喜事》中,飾演家中幼子的周星馳為了幫大哥挽回大嫂,在舞台上用大嫂的母語——潮汕話唱《相逢何必曾相識》。
與廣大內地人,甚至很多香港人的思維慣性不同,圍頭話、客家話、潮汕話等不同於標準粵語的方言,在香港都曾佔據一席之地。
但歷經半世紀風雲變幻,如今在香港,非標準粵語的方言所剩無幾。粵語,被港人視為想象共同體的最重要憑證之一。“香港有文化,粵語最古雅”——科普粵語歷史的帖文在臉書流傳,甚至有香港媒體建議:“港人在國際場合發言,例如頒獎典禮,先講幾句香港粵語宣示身份”。
然而,語言的地位真就是與生俱來的嗎?尤其是在香港這樣的,無時無刻不在被身外更大的政治力量拉扯的角力場,粵語地位果真是一成不變的嗎?
用客家話來説,香港語言環境從豐富多元,到粵語獨大的變遷,其實是“坐風挨、隨海飄”。
眾聲喧譁
回到上世紀中旬,香港的語言地圖還是“三足鼎立”。
作為市區的港島、九龍盛行標準粵語,而遠在郊野的新界,西部多講圍頭話,東部則以客家話為主,不同方言各有一片自足的小天地。在香港電台紀錄片《吾土吾情:説客家話圍頭》中,香港本土語言保育協會會長劉振發講述語言歷史時回憶道:在家鄉錦田橫台山村,在1940年日軍侵佔之前,私塾裏都是使用客家話教《三字經》《千字文》,“圍頭村落便聘請圍頭話的老師,因為他們識字後,仍然與本村人溝通,不用出去。”
用客家話唱的漁歌
圖片來源香港電台《香港風物誌:漁歌餘韻》
1945年二戰結束後,英國從日本手中接收香港,另一廂,內地隨即爆發國共內戰,難民從內地湧入香港避難,英國決定開發新界。為了統一管理,港英政府把教育語言設為英語與標準粵語。這是各個語言在香港的地位,首次基於政府意志被塑造。
更大的塑造語言的力量,現身於1949年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更新換代的恐懼下,舊政權的相關人員跑到英國殖民地香港避風頭。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內地的政治運動和自然災害,讓更多人南下逃港。
北方人口的湧入,使得國語、上海話等多種方言都在香港流通。五六十年代,香港最賣座的電影是黃梅調國語片《江山美人》《梁山伯與祝英台》;最流行的音樂是白光、李麗華唱的海派靡靡之音,以及披頭士等人的歐美流行曲。據《五六十年代香港粵語流行曲簡介》,雖然其時已有粵語曲,但剛剛面世,就“被重重的壓在歐西流行曲及國語時代曲之下”。
五六十年代逃港人口達數十萬,配合着廉價勞動力工業的浪潮,香港社會分配不公,貧富差距不斷拉大。1960年,一位英國專家在香港民生報告中記錄了當時的生活狀況:“對數以千計的人來説,根本沒有一個地方可以稱得上是自己的家。他們擠在一個住滿八個或更多人、一般是八尺乘八尺的狹窄空間中,要在那裏吃飯、睡覺以至工作……”
香港底層市民居住於籠屋
圖片來源《籠民》
市民對於生活的不滿持續積累。到了1967年5月,應和着內地洶湧的紅潮,香港左派工人發起六七暴動,試圖推翻港英政府;同時,香港左派和港英政府在報刊上大打筆仗。
港英政府為了與左派洶湧澎湃的文藝腔區別起來,愛用粵語拉近與讀者的距離:“過去搗亂分子一派胡言的美麗言詞……只有他們那一小部分‘蒙查查’信徒,卻沉醉於那些‘空洞的諾言’之中,做着甜蜜的美夢。……正如我們所説,‘太平山下望老襯甚多’,否則我們不會在報章上讀到有所謂‘天仙局’的故事”。
粵語,作為一種“身份證明”,被港英政府用來劃分身為左派的“他們”和 “我們”:講粵語的“我們”,才是努力工作,愛好和平的真正的 “香港人”。
六七暴動最終黯然散場。此後,感受到語言威力的港英政府,開始在學校禁授國語,中學會考取消國語科。1974年,港英政府通過《法定語文條例》,確立中文和英文為香港的法定語言。雖然政府沒有指明“中文”的含義,但在“去國語化”的政策下,粵語自然成為官方語言。
國語外的其他方言同樣在被圍剿。60年代後期,港英政府取消客家話、潮州話電視節目;70年代,電視廣播管理法規定中文廣播只可使用標準粵語。如此一來,通過大逃港去到香港的內地人的下一代,浸淫於粵語教育、傳媒環境中,漸漸拋棄了原生家庭的語言,成為了語言層面第一代純正的“香港人”。
1973年,講述底層市民生活的粵語片《七十二家房客》狂攬562.7萬港元,稱霸香港票房。
此時,距離講述傳統中華故事的國語片《梁山伯與祝英台》票房奪冠,不過十年。
我是誰?
1984年,中英雙方簽署聯合聲明:英國政府將於1997年把香港交還中國政府。
一種莫名的焦慮籠罩着香港人。在電影《春光乍泄》中,導演王家衞選擇讓片中的戀人何寶榮和黎耀輝在1997年之前,為了兩個人的關係能夠重頭來過,離開香港去到阿根廷。
圖片來源《春光乍泄》
王家衞接受訪談時説:“因為阿根廷是能夠去的離香港最遠的地方”。逃到離香港最遠的地方,一切或許可以重頭來過。
英國人已不能做,又不知道怎麼做中國人。現實中的香港人,能走的,就往英美澳加移民;沒能力走的,在身份焦慮中彷徨掙扎。香港導演徐克在迴歸之前,既拍了大中華情結極其濃烈的《黃飛鴻》,也拍攝了諷喻個人崇拜的《東方不敗》,代表了某種港人對迴歸的典型心態:不排斥、甚至以中國文化繼承者自居,但又感到強烈的不安。
港人空前迫切地需要確定,我是誰?
不單單是許可,八九十年代,香港文藝的黃金時代與社會過渡期重疊,香港的創作者把難以紓解的焦慮轉化為對流行歌曲和影視劇的熱情。歌星譚詠麟、張國榮、梅豔芳、陳百強的YES閃卡海報鋪滿信和,MK仔頭髮超長、染金毛、赤裸上身穿喇叭褲在旺角扮山雞陳浩南,文青則愛同人做“一分鐘的朋友”。吳宇森的《英雄本色》《喋血雙雄》,周星馳的《賭聖》《逃學威龍》系列,王家衞的《阿飛正傳》《重慶森林》……都在這個時期誕生。
圖片來源《古惑仔之人在江湖》
這些讓港人引以為豪的文藝作品,多以粵語演繹,在即將到來的權力變更面前,港人握緊粵語、握緊文化上的共同記憶,作為為數不多穩定自己的錨。
1991年,關錦鵬拍攝的《阮玲玉》講述上海著名演員阮玲玉的一生,故事主要發生地在上海、北京。為儘可能地還原現實,關錦鵬有意讓不同籍貫的角色講不同的方言。但張曼玉演的阮玲玉,梁家輝演的蔡楚生,一個香山人一個潮汕人,在上海卻説着一口標準香港口音的粵語。證明此時,粵語在香港,在對歷史——而且還是超出香港的大中華歷史——的言説中已經獲得了主體地位。
煙花散盡
每年農曆賀歲,香港都要舉辦一次大型煙花匯演,而1997年,香港足足舉辦了六次。
煙花放完,換了天地。港英政府變成港人治港的特區政府,語文政策也從中英雙語換成“兩文三語”:要求“所有中學畢業生都能夠書寫流暢的中文和英文,並有信心用廣東話、英語和普通話與人溝通”。
1998年,普通話課成為香港中小學的核心課程,政府也開始投放大量資源幫助港人學習普通話,進行推普工作。
迴歸帶來的改變,自然遠遠不止語言教學。
赴港留學的內地學生從1998年的36名,上升到2008年的3363人——有百倍之多。2003年自由行開放之後,發展不平衡的兩地衝突不斷。如掃蕩般掃貨的內地奶粉客、父母只有一方是香港人,依然享有在港受教育權的“單非學童”、在港鐵隨地大小便,被路人怒斥“我們這裏是香港,不是你內地”的內地小孩……當“中國”的面目,碎片化成以一個個普通人——一個個素質各異,但同樣都有權獲取這座城市資源的普通人,滲入到香港的日常圖景,在不少港人心中,曾經由《黃飛鴻》《射鵰英雄傳》等承載的大中華共同體認同感,開始出現裂痕。
圖片來源《黃飛鴻》
為數不多的和諧同心出現在2008年。在香港演藝界512賑災大匯演上,兩岸三地的歌手合唱了一首國語歌曲《承諾》——改編自Beyond的《海闊天空》。但這幾乎是全港最後一次,國語粵語可以超越二元對立的政治意味,團結起來。
短暫的“大合唱”之後,因為各種原因,港人越來越向帶有自我隔離色彩的本土身份認同靠攏,表現最明顯的,就是在各種場合講粵語排斥普通話——在霸凌文化瀰漫的校園,在問候你老母的網絡論壇、在飄蕩着催淚煙的街頭。
香港作家陳冠中在《我這一代香港人》中寫道:“‘香港人’是被髮明出來的、被想象出來的、被建構出來的,但卻是存在的、有物質性的、有歷史意義的現實。”
粵語與“香港人”捆綁,也是被想象、被建構但確切存在的歷史現實。粵語在香港的主體性,對於長年風雨飄搖的香港來説,只是轉進此刻的風向時,順勢鼓起的一面帆。
語言是政治的延展,講延展,最後還是要叩問本體。半個世紀以來,不同政治力量對香港的拉扯,何時能休止?
也許,只有講返一個粵語片的片名——“去年煙花特別多”。
參考資料
《同話香港仔 坐風挨、隨海飄:黎娣、李阿妹》,城市日記,2016.08.
《香港兩百年來語言生活的演變》,劉振發,2004.
《葉建民:六七暴動真的改變了香港嗎?》,端傳媒,2017.04.
《我這一代香港人》,陳冠中,2013.05.
《“六七暴動”與“香港人”身份意識的萌生》,許崇德,201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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