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麼樣的人,總會不自覺地暴露在你的話語中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0-12-18 21:51
“一聽你説話就是讀XX專業的。”
——正侃侃而談時,被人説這句話,開始都有些尷尬,是吧?
——然而這其實還……挺正常的。
司湯達説,他每次寫作前,必須讀一頁《羅馬法》,以便找到簡潔的語感。所以《紅與黑》字句明晰。
或者也許是家傳的緣故:
他爸爸是律師,他自己當過政府書記員,跟隨拿破崙向意大利進軍,目擊過馬倫哥戰役。
所以他寫拿破崙戰爭的段落,被海明威譽為天下前二——另一段來自於托爾斯泰不朽的《戰爭與和平》。
職業對寫作風格,是有影響的。
海明威自己在巴黎混日子時,還兼職記者,給北美的報社寫稿;一邊寫短篇小説,一邊偶爾出差去採訪,來篇特寫。多年後,他認為,記者生涯有利於他塑造自己的冰山風格。
加西亞·馬爾克斯也有同感:他老人家也當過記者,而且堅信自己最想做的就是記者。雖然他以魔幻著稱,但只要搞明白“在新聞中只要有一個事實是假的便損害整個作品。相比之下,在虛構中只要有一個事實是真的便賦予整個作品以合法性”,就無往而不利了。
所以辛格先生也認為,對一個作家來説,當記者比教書更健康。
他説過,曾經有位評論家告訴他,“我從來不能寫任何東西,因為我剛剛寫下頭一行,就已經在想寫一篇關於它的文章。我已經在批評我自己的作品。”
當然這樣也可以別出心裁。比如,納博科夫就在康奈爾教文學課。所以他用分析文學的方式寫了那本奇妙的《微暗的火》——實際上,小説敍述者簡直有過度解讀之嫌。
職業上最習慣的寫作手法,總是會不經意地聯繫到作者自己的經歷。
比如,卡夫卡的冷硬簡潔天下無對,村上春樹在《海邊的卡夫卡》裏,特意借主角之口説卡夫卡是:
“彷彿描述一架機械一樣描述世界”。
卡夫卡自己是做什麼的呢?
答:完成律師培訓後,在保險公司工作。
除了筆調,當然還有筆下的人物與歷程。
福樓拜的父親是醫生。所以《包法利夫人》裏,包法利先生也是醫生。
巴爾扎克進過法學院,跟訴訟代理人和公證人當過實習,非常熟悉民事訴訟流程。所以在《人間喜劇》裏,對種種金融投機和法律程序瞭如指掌,以及,當然,他筆下最豐富多彩的就是各色貪婪的金融吸血鬼。
村上春樹年近而立在自己開的爵士樂酒吧餐桌上,寫自己的處女作《且聽風吟》,小説大多數故事就發生在爵士樂酒吧;幾年後,在他的小説《國境以南·太陽以西》裏,主角自己開了個爵士樂酒吧。
麥爾維爾18歲就上船當了水手,22歲成了捕鯨水手。32歲,他寫了偉大的《白鯨》。
米蘭·昆德拉的父親是雅那切克音樂學院的院長,所以他一輩子的小説都在來回折騰七章復調。
李碧華的第一本小説《胭脂扣》,敍述人及其女友都在報社工作,女友更是採訪港姐的勤快記者,所以才能順藤摸瓜,一路尋找如花與十三少當年的冤孽感情——而當時,李碧華自己就是人物專訪記者。
世上自然有從歷史選材,天馬行空的作者,比如博爾赫斯,比如大仲馬。
但大多數作者總是會情不自禁地寫到一點自己。比如曹雪芹寫大觀園,我們都知道他目睹過那樣的生活。
比如,金庸先生為什麼酷愛寫到俠客對付趁亂劫掠的無恥兵卒?
用他自己在《月雲》裏所寫的原話:
“宜官上了中學。日本兵佔領了這個江南小鎮,家中長工和丫頭們星散了,全家逃難逃過錢塘江去。媽媽在逃難時生病,沒有醫藥而死了,宜官兩個親愛的弟弟也死了。宜官上了大學,抗戰勝利,宜官給派到香港工作……金庸的小説寫得並不好。不過他總是覺得,不應當欺壓弱小,使得人家沒有反抗能力而忍受極大的痛苦,所以他寫武俠小説。”
所以我經常懷疑:
《水滸傳》裏,林沖解送滄州遇到管營與差撥寫得如此細密,楊志殺了牛二後發配處理文案寫得有模有樣,宋江殺了閻婆惜後鄆城縣處理流程滴水不漏,武松在陽穀縣和孟州兩次遭發配都寫得細緻入微,宋江遇到戴宗時的監獄描寫如此貼切,而《水滸傳》文筆又如此簡潔精確,殺人場景如同罪案報告……
難道施耐庵做過刑名師爺,在衙門裏幹過活麼?
不然,何至於對朝堂之事寫得粗粗疏疏,卻對縣官孔目、公文刺配、差撥解差、牢城節級,如此嫺熟呢?
一個人寫東西時,最流暢細密的部分,總是會自然而然地,泄露自己最瞭解的事。某種程度上,每個人的一言一行,都在書寫自傳呢。
村上春樹在不同的四五篇小説裏,會提到一個173公分高的男性,婚後發胖成72公斤,然後開始鍛鍊,變成了64公斤。
這幾個精確的數字來回出現,再結合《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裏的泄露,很顯然:
這應該是村上春樹自己的經歷。
他對這幾個數字記得如此清晰,大概每一個試圖減過重的人都能理解:
那是通過反覆確認磅秤上的數字,才如此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