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德圍:通了地鐵,忘不了痛_風聞
识广-识广官方账号-关注微信公众号“识广”,不一样的视角看城市 。2020-12-21 17:15
11月26日下午14時,地鐵八號線北延段正式開通,被困多年的同德圍街坊,終於盼來了便捷的地下鐵。
剛開通那幾天,來坐地鐵的同德圍男女老少,都忍不住拿出手機拍照留念,激動堪比過節。
同德圍以外的廣州人,可能很難理解這種激動。
這個被稱為“城市孤島”、“痛得威”的地方,在被短暫關注又被迅速遺忘的“怪圈”中苦苦掙扎二十年,許多黑髮變白頭,許多後浪成前浪,才終於和城市連為一體。
同德圍為何變成“城市孤島”?解圍的歷程為何如此漫長?從同德圍“困局”中,我們又該反思什麼?
從“小香港”到“痛得威”
90年代末,阿詩一家搬進同德圍,住上了嶄新寬敞的小區房。
之前,他們在老城區租房子住,沒有客廳和卧室的概念,睡覺只能窩在閣樓上。
同德圍的房子不一樣,客廳、卧室、衞生間各自獨立,而且還有小區,對於像阿詩一家這樣的老城區居民,吸引力不是一般的大。
同德圍位於廣州市中心城區的西北角,三面環水,由鵝掌坦、田心等5個村落組成。上世紀90年代以前,這裏農田遍佈,村民主要以種植和養殖為生。
1990年,廣州市政府把同德圍規劃為大型住房解困區。九十年代的廣州老城區,地鐵、內環路、舊城改造等工程進行得如火如荼,同德圍是最重要的徵遷安置地之一。
一棟棟解困房、安置房、週轉房、保障房和單位宿舍樓在同德圍拔地而起。除了安置拆遷户,也對外銷售。放在當年,當時買同德圍的解困房,可要爭破了頭。
和現在不一樣,當時同德圍被視為“小香港”,代表着一種現代化的居住方式。1996年後,數以萬計老城區拆遷户和購房者湧進同德圍,圍內人口暴漲。
除了蓋住宅,同德圍的許多農田也被徵用,吸納從老城撤出的工業和倉儲業。
聚龍工業區、同德貨運市場的興建推動了貨運業蓬勃發展。村民們不種地改種樓,建起密集的集資房,低廉的租金吸引來大量外來工,人口規模進一步暴漲。
到新世紀初,同德圍這片僅2.95平方公里的土地,人口竟達到20萬。(注:普遍的説法是“不完全統計,30萬”,此處參考2011年同德街的人口統計數據。)
在人口暴增的過程中,擁堵、環境污染、社會治安等各種問題也層出不窮。
整個同德圍地區僅有西灣路-西槎路一條路可以去市區,貨車、公交車、私家車、摩托車都往“華山一條道”上擠,擁堵成為常態。
西灣路上,廣州水泥廠的專用鐵路就如一條攔路虎,每當火車經過,一排排摩托車、公交車不得不停在鐵道口等待,緊接着就是一輪輪堵塞。
西槎路沒有交通燈,車與車總上演着爭路混戰,行人過馬路歷經生死時速。
往返市區的公交都要走狹窄的主幹道,負荷最重的同德鄉站,竟停靠了21條公交線路,排起100多米長龍都是常事。
街坊們每天出門都像打仗,在滾滾煙塵中追公交,就算搭上最早一班車都有可能遲到,遇上大塞車,下車走一小時回家,是常有的事。
交通上的擁堵還只是一方面,教育、醫療上的問題更讓同德圍居民痛心疾首。
同德圍地區公辦學校數量少,許多遷入同德圍但户口還在老城區的居民嫌棄同德圍片區小學、初中的教育質量,寧願讓小孩每天跋涉到老城區讀書;至於公立高中,在2015年之前同德圍片區連一所都沒有。
不光沒有一所公立高中,也沒有一所三甲醫院。
街坊被飛車黨用利刃刮傷手腕、血流不止,但同德圍內唯一的中醫院門診部,連大點的傷口都無法包紮。門診部不設急診,老人病危,外面的救護車卻堵在路上進不來,釀成悲劇。
到現在,阿詩都清楚的記得,為了上學早上6點不到就出門,每天來回都花上3個多小時擠公交,往往在車上就能完成不少作業。“只有在這裏住過才知道,搭車進來一路有多少障礙。”
受工業區影響,晚上家裏會不時停電,阿詩一個人在家時就特別害怕:“一停就2、3個鐘,周圍都黑漆漆的。”
不過短短几年時間,曾經的“小香港”同德圍就變成了居民口中的“城市黑點”“痛得威”。
尤其是從市區黃金地段遷來的“老廣州”,內心的情感不光是失落和焦慮,還有被拋棄、被欺騙的憤懣。
關注與遺忘
“痛得威”的同德圍居民不是沒有跟政府部門“鬧”過,但一直都被各種官腔和小修小補打發。
直到2005年,《新聞日日睇》用史無前例的方式,揭開了這塊廣州城市發展的“傷疤”,同德圍成為整個城市的關注焦點。
5月16日上午9點,《新聞日日睇》節目主持人陳揚與攝像師登上直升機,帶着觀眾從空中俯瞰人民橋、陳家祠、北京路的繁華,繞一大圈後經火車站、流花湖飛入同德圍,一河之隔,天壤之別。
陳揚在節目中呼籲:“十年發展,十年滄桑,廣州變得更靚更現代化了,但這班街坊當年的淚還在流,只不過不是灑在繁華親切温情的西關故園,而是灑在這個城不城、鄉不鄉的新家園。廣州有什麼理由讓這十幾萬街坊坐困愁城?!”
《走進同德圍》專題一做就是六期,引發全城熱議。
節目組還開辦羣眾論壇,讓居民直接在白雲區政府負責人面前表達訴求,蜂擁而至的街訪道出一肚子苦水:
“當初停水停電逼我地搬,都算了,來到同德圍咩到無,交通醫療教育樣樣唔得,仲差過鄉下地方!”
“從解放北拆遷搬進來,怎麼還我學區房學位?”
“我們被廣州遺忘了!”
場面一度失控。
照例,政府部門承諾會一步步解決問題。然而,轟轟烈烈的報道過後,同德圍的“痛”就馬上被遺忘、被擱置了。
同一年,在市委組織的徵文活動中,街坊楊先生提交了《為建設平安和諧的同德社區獻一策》,痛陳同德圍各種困局,並帶着“萬言書”跑遍各政府主管部門,當中近百條改善建議,讓交通專家、規劃專家都大豎拇指。
各部門看似有“希望”的答覆,除了建天橋有點眉目,能徹底解決問題的措施仍舊沒有。楊先生説:“讓我感覺各部門都是在推搪。”
兩年後的2007年,《羊城晚報》推出系列報道《追蹤同德圍之困》,掀起又一輪媒體關注同德圍困局的熱潮。廣州市有關部門承諾儘快改善交通狀況。但一年後羊晚回訪同德圍,照堵不誤,混亂依舊,在報道中只好用“掙扎”來形容這片圍城。
2010年,連接圍內和市區的上埗橋,被運載重型鋼卷的大貨車撞裂,把同德圍徹底變成了一座與“市”隔絕的孤島。居民唯有貓着腰穿過橋下的涵洞走回家。
拓寬上埗橋的承諾一直沒有兑現,於是有居民在網上泄憤:“上埗橋全塌了更好!”
26天后,橋修好了,交通擁堵如常。
那些年,關於同德圍的媒體報道都驚人相似,收到的現實效果也都差不多:政府在整治同德圍上不是完全沒投入,例如修天橋、派交警、安裝紅綠燈;例如2005年的一輪整改行動,但不是小修小補,就是無疾而終,説多過做,做也還是做做樣子。
每一次媒體關注後,同德圍又迴歸沉寂,街坊們被希望和失望的循環折騰得身心俱疲。
為什麼會形成這種惡性循環?
解決同德圍的交通問題,針對要害,最重要的是修橋修路修地鐵、減少貨場貨車數量。
同德地鐵站口附近
但廣州水泥廠和同德貨運市場搬遷後,貨運場沒有按承諾改成綠化帶,反倒變成西城鞋城基地,貨車施施然進出,又製造出新的交通黑點。
究其原因,鞋城和貨場的物流公司是同德圍的主要業態,是街道重要的創收來源。更何況,同德圍內還有十幾個省市國企的廢舊倉庫,並非白雲區想協調就能夠協調得動的。
在廣州市層面,道路擴建、修地鐵並不是一時三刻能做好的事,而同德圍又以住宅和倉儲貨運為主,能開發的地皮也很少,與其吃力不討好地碰這塊“燙手山芋”,還不如把精力放到發展空間更大、短期內就能做出閃亮政績的區域。
實際上,關於同德圍報道聲勢最大的那些年,恰恰趕上廣州市為迎接亞運會大搞新城建設的階段,財力、精力都有限的政府事實上無錢也無暇顧及到同德圍。
2010年,一個從荔灣遷到同德圍的老廣在接受《信息時報》採訪時還是訴苦:“拆遷時,把同德圍吹上天,簡直就是小香港,如今一個承諾也沒兑現,已經麻木了。奢望他們兑現承諾?算了吧!這麼多年,街坊們反映過多次,有人來管過嗎?”
《信息時報》的評論很不客氣:“同德圍‘解圍’,淪為了有關部門應對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和輿論的遊戲。”
艱難突圍
在同德圍的“解圍”之路上,除了陳揚,還有兩個人不得不提。一個是被譽為“老百姓的代言人”的韓志鵬,一個是陳建華。
在同德圍住了快1年的韓志鵬,對街坊的痛,知根知底。2012年初,韓志鵬代表同德圍街坊在廣州市“兩會”上遞交“萬言書”,痛陳同德圍的水深火熱。
剛剛上任不久的市長陳建華,帶隊到同德圍調研,承諾政府會將工作落實到底。
有了市長的親自推動,一切才變得不一樣。
2月23日,由韓志鵬擔任主任的“同德圍公眾諮詢監督委員會”掛牌成立,成員中60%都是本地居民。一個月後,他們將1000多條意見、建議分門別類整理反饋,提交給市政府。
僅僅兩個月後的4月29日,同德圍綜合整治工程啓動,“突圍之戰”打響。但突圍的過程,卻又遭遇到重重阻力。
破局,從南北高架開始。
住同德圍的退休工程師提出沿石井河建高架橋,市建委隨之研究出西線方案,但受到專家和居民的質疑,考慮到對石井河生態環境的影響和拆遷成本,西線方案未通過。
緊接着有人提出東線方案,唐寧花園業主擔心噪音強烈反對,棠溪村則擔心徵地建橋後,橋下商鋪會變成死地。
建高架橋牽涉到村民、居民及貨運場背後的廣鐵集團的利益,繞行貨場方案對貨場影響最少,但不利於剛被正式提上議程的“田心村改造計劃”。田心村是白雲區首個城中村全面改造項目,繞行方案中的引橋部分設在村裏最大的地塊上,這會使村裏失去1/5以上收入。
隨後,沿鐵路線和穿越貨場方案也遭否定,各種矛盾糾葛讓項目一度陷入僵局。
經過幾十輪協調,高架橋方案終於敲定。12月30日,同德圍南北高架橋工程正式開工。
兩年後的2014年12月29日,同德圍南北高架橋開通,“華山一條道”的歷史終於結束。
但要真正解決居民出行問題,繞不開建地鐵。2010年3月,廣州市規劃局首次公開“2011~2015年地鐵建設方案”,八號線北延段終於榜上有名。2013年,《同德街控制性詳細規劃》正式通過,廣州市決心投入63.6億元整治同德圍。
但建地鐵所遇到的挑戰,比高架橋還要大得多。
對同德圍來説,修地鐵施工拆遷,利益最受影響的是本地村民,既想地鐵趕緊開,又希望徵地少,是他們身上鮮明的矛盾。
比如橫滘村,十多年來,村裏的土地已被徵去80%,靠不足百畝地的租金供養着2000多位村民的橫滘村自然希望徵地少些,賠償高些。
2012年11月,地鐵鵝掌坦站撤銷的公告掀起軒然大波。原方案因中國水產科學研究院拒絕徵地,及拆天橋、交通疏解等問題,一直未能推進。
鵝掌坦是同德圍擁堵最嚴重的地方,很多居民都是地鐵建設的拆遷户,撤站自然遭到眾人反對。
廣州地鐵經過多輪討論,決定保留鵝掌坦站,車站南移30米。
最早開工的地鐵同德站,在2013年11月開建。2015年6月,鵝掌坦站也終於破土動工。
徵拆不順是一方面,地鐵建設也殊為不易。
廣州地鐵官方介紹,八號線北延段的地質條件,可能是所有在建線路中最複雜的。最可怕的是,地下有不少溶洞,最大的高達20米。
同德圍地區的隧道全在溶洞裏穿行,據廣州日報報道,廣州地鐵總經理丁建隆曾説:“在溶洞層裏,只要一個地方塌方或滲水,周邊二三十公里範圍內的房子可能都會下沉。”
而八號線北延段的線路上方,又有着眾多老化的房屋,稍有不慎,就會造成房屋牆體開裂,甚至坍塌。
沿線地下管線眾多、地面道路狹窄、車流量大,周邊建築密集,更讓地鐵修建面臨重重障礙。
所幸,在決心和錢面前,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2015年,同德圍第一所公辦高中“廣州市65中同德校區”開學;2017年,首家三甲醫院“廣州市中醫院同德分院”開診。
2020年11月月底,八號線北延段正式開通。在同德站,一位阿姨激動地跟識廣説:“宜家十幾分鍾就到陳家祠啦,以前最少要一個鐘!”
歷史並不如煙
等了20年時間,同德圍居民終於等到了地鐵通到自家門口。
對廣州這樣一個超大城市來講,也許一個同德圍“黑點”並不影響它常以示人的光鮮靚麗的城市形象;20年也不過是其發展歷史中毫不起眼的一小段。但對於一個個體而言,20年意味着什麼?
三年前,阿詩終於決心搬出同德圍,有不捨,“畢竟住了十幾年,但又有一點解脱的感覺”。
今天,每一個在同德、鵝掌坦地鐵站興奮地拍照的市民,都有一段充滿心酸和無奈的往事。
城市中沒有應該被忽略的角落,沒有應該被辜負的人。
20年,也不該用輕飄飄的“解圍”兩個字就翻篇。——何況對於同德圍來説,只是交通出行改善了,但論居住環境環境論產業,還都沒到真正“解圍”的地步。
2013年,推動同德圍“解圍“的陳建華語重心長地説:“20年過去了,歷史並不如煙,我們需要好好反思政府在過去工作上的不足。”反思什麼?
這麼一個被兩河夾攻的角落,適不適合短時間集中導入大量人口和產業?
在有序導入人口和產業的同時,如何讓公共配套設施跟得上人口增長?
在規劃和建設過程中,如何為未來公共配套建設預留空間,避免潛在問題日積月累,越來越錯綜複雜?
也許更重要的是,反思過往城市發展模式中的問題,最大程度上兼顧城市發展整體需求和羣體利益。
陳建華説:“不能等到問題爆發以後,再暴風驟雨般地解決問題,而是要未雨綢繆,否則我們永遠都有同德圍,永遠都有金沙洲。”
這話,如今依然警醒。
圖片來源:Meg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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