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都會被自己丑醒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0-12-22 19:06
我每天都會被自己丑醒。
一睜眼,就得接受“啊我又要度過醜八怪的一天了!”
這感覺真糟糕。
小時候,提醒我醜的,是我媽。
每當別的阿姨(出於客氣)誇幾句“這小孩挺神氣”時,我媽會客氣地説,“不不不,這額骨,這耳朵,不好看不好看……”
當然,知道這種你捧我貶式客套話,是後來的事了。
但那會兒並不覺得,醜是件壞事。
大家不都説重要的是心靈美嗎?自己丑自己的就是了。長得好看不好看,自己不照鏡子也看不見,沒關係的吧。
長大了,提醒我醜的,是這個世界。
小時候想見到好看的人,並不容易。掛曆?電視?雜誌封面?MTV中的走秀模特?那都得花錢,而且不能隨時放在身邊。總覺得自己與好看的人之間,遠遠隔了一層。“咳那都是假的,無所謂,我就自己丑着吧,沒關係!”
但人長大了,有年紀了,科技也日新月異了。
打開手機,任何一個app都在告訴你,世上有那麼多好看的人——然而並不是我。
看慣了好看的人,起身去倒杯水喝,偶爾瞥一眼鏡子,手一抖,嚇得杯子差點掉了。“媽呀!那麼醜!那是誰!!——哦,原來是我呀!”
這感覺真糟糕。
隨着這時代比美業的日益發達,我發現討論好看與否,多了許多標準。
三庭五眼、蜂腰猿背、虎背熊腰,那就不提了。細緻到手指甲,都不能掉以輕心。拿這些標準往自己身上一套,覺得自己像個奇形怪狀的大土豆。
為什麼好看的標準那麼多,就我套不上呢?
這感覺真糟糕。
隨時隨地都覺得自己丑了之後,有個副作用:自己一醜,許多方面連帶一起變糟糕了。
看着別人好看,自己那麼醜,總覺得別人會懶得搭理自己。
任何一個場合,看別人交頭接耳,總覺得在嘲笑自己。
如果同一個空間裏,有另一個長得好看的人,就會想下意識地離ta遠一點。想象中總有個虛擬的畫框,正在對準ta,所以:
“我可千萬不要招人笑話!不要去打擾好看的人們!”
這感覺真糟糕。
唉,醜真是件糟心事!
冬天到了,我去買衣服。便宜的衣服上身,暖和;一照鏡子,難看得戳心窩子:啊,買衣服就這點不好,又得看一眼醜陋的自己。
悻悻地溜到隔壁,買了件貴點的衣服,照照鏡子:嗯?好像醜得不那麼明顯了?
沒等我想明白這是心理作用還是事實,已經有店員過來了:
“哇,穿這身顯得真好看!您看,特別顯肩收腰,色調還很搭配你的膚色……”
糊里糊塗地我就買了。有點貴,但我有信心了:雖然自己好像還是那樣子,但店員居然沒罵我醜,甚至還暗示我有點好看——哇!
這感覺真好!
我去運動用品店買跑鞋,看見跑鞋架子旁,一張巨型招貼畫,上面有好看的男男女女,穿着很顯身材的速乾衣,掂着很酷炫的器械,凹着很顯身材的造型。我於是覺得,他們的好看→好身材→速乾衣→器械,是有關係的。“只要買回去了,就可以了!”
我花了點錢,把這一整套都買回去了。店員結賬時還沒忘了説句:“看您一定是鍛鍊的!”
“可不嗎!”我心裏美滋滋的,雖然還沒鍛鍊呢,但買了就等於練了!自己的身材也忽然變好了!
這感覺真好!
如此這般,家裏慢慢堆滿了各色物件服飾。
雖然我沒怎麼練,但看看買的鍛鍊器材,就覺得自己的身材差不多也變好了。
雖然貴衣服並不輕易上身,但偶爾穿起來照照鏡子,嗯,跟那天店員誇我那會兒挺像,那説明我變好看了……
以此類推,用點貴的洗髮水,覺得頭髮也比以前好看了;用點貴的牙膏,覺得自己的牙齒都變閃亮了;新的皮帶,新的手錶,新的圍巾……哇,好像把這些都集齊了,自己就是廣告裏的模特合體,變成了一個好看的人了!
過年了,我全副武裝,去鄉下拜訪遠房親戚們。
許久不見的親戚一見我,嘖嘖稱讚:
“哦喲這個髮膠用得好,很貴的吧?這個髮型效果特別好!”
“哦喲這個風衣我在商場看到過,夏天打了折我都買不起的!你穿了真好看!”
“哦喲這個健身房年卡不得了,我聽説過這個健身房,貴得來……這麼一看,你身材也變好了嘛!”
我如沐春風,深覺衣錦還鄉的美好。
哎,被人誇的感覺,真好!
酒酣耳熱之餘,我想吹吹風。出了門,沿河走了兩步,看見個小孩——親戚家的晚輩——正玩蘆葦。抬頭一看我,一咧嘴:
“哎呀,你真醜!”
剛還被親戚們捧在雲端的我,覺得捱了一悶棍。
算了,不氣不氣,小孩子懂個屁?
我教訓他:
“怎麼會醜?你知道我這髮膠多少錢嗎?你知道我這衣服多少錢嗎?你知道我用的健身器材多少錢嗎?你……”
“可你還是醜啊!”小孩子一指河水,“你自己照照就知道了。”
呃,還真是。
離開了店員的吹捧、親戚的讚美,用自己的眼睛,看到河水中倒映的自己,就還是那個每天讓自己丑醒的自己。分毫不差。我不死心,揉揉眼睛繼續瞪着喝水裏:唉,看清楚了,就更醜了。
但我怎麼能承認呢?這不就意味着我的幻覺被戳破了,我的付出全都付之東流了?我又得回到糟糕的自我認知之中去了?我又得開始容貌焦慮了?我這時得找一句話來壓住這小孩, 我氣急敗壞,反唇相譏:
“我醜,你就好看嗎?我們都親戚,長差不多,你不也挺醜?”
“我是挺醜啊!”那小孩開心地説,“我媽就每天説我醜;醜就醜吧,我們都挺醜的,可那又怎麼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