驍話一下：昂山素季又贏了，為什麼留給緬甸的時間不多了？_風聞

大家好，我是在觀察者網陪你看世界的王驍，11月9日，我國鄰邦緬甸舉行了民主化以後的第二次大選，此次大選是在疫情肆虐的環境下舉行的。截止12月13日已經有7名選舉委員會成員和投票站人員，因為感染新冠而去世。其實一般新聞報道緬甸這個國家的時候，大概有這麼幾個標籤：昂山素季、軍政府、邊境戰爭、羅興亞人。那麼緬甸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家，我們要如何構建看待這個鄰居的大圖景？本期驍話一下，我們就聊聊，時間不多的緬甸。

這次我們關注緬甸是因為上個月，緬甸舉行了大選。昂山素季領導的緬甸全國民主聯盟再一次獲勝。昂山素季作為實際領導人，從2016年開始，出任國務資政、外交部長和總統辦公室部長。為什麼她要做這三個職務？執政以來，昂山素季因為羅興亞人問題，被西方國家譴責，為什麼曾經的民主女神會遭到拋棄。其實如果看明白了昂山素季的尷尬，就可以看明白緬甸今日的政治結構和社會結構。

好，在講故事之前，先説説地理，可以讓大家有一個大致的概念。緬甸位於中南半島西邊，鄰邦有印度、孟加拉、中國、泰國、老撾。面積67.6萬平方公里，GDP700多億美元，和海南省GDP差不多。目前緬甸人口5400萬左右，有8大族羣，135個民族，這個民族其實類似中國的民系。

我們先來複盤一下歷史。忽必烈滅過一次緬甸，明朝的時候和緬甸打過一次，緬甸佔領了一些雲南地區的土司，清朝又打過一次，清朝很受傷，不過緬甸也開始朝貢。19世紀，英國人進來了，1885年打完，將緬甸併入英屬印度。

英國人統治世界向來就是以少治多，方法就是分而治之，懂的都懂，拉踩嘛。他們扶持少數民族如克倫族，拿來牽制佔主體的緬族。但是轉手又推廣緬語和基督教，膈應少數民族，分化各民族關係。經濟上，英國把緬甸打造成糧倉，所以英國人從印度拉來大量廉價勞動力，導致緬甸農民流離失所，其中從孟加拉來的穆斯林羣體，來了就沒走，這就是羅興亞人問題的濫觴。

一戰後英國國力大跌，各殖民地出現獨立勢力，昂山將軍，也就是昂山素季的爸爸，就是緬甸的獨立代表，他在1939年成立了緬甸共產黨，1940年為了躲避英國殖民政府的追捕，而前往中國尋求中共的幫助，但是到了廈門被日本特務給截胡了。日本人幫昂山在海南島上練兵，對，海南島當時被日軍佔領了。1942年昂山帶着部隊回到緬甸，在日本人的幫助下打擊盟軍，這就包括了英軍和中國遠征軍。其實昂山的底色是一個民族主義者，早年參加共產主義運動只是為了實現他民族獨立的一種形式。

1943年他晉升少將，去東京拜了天皇，甚至弄了個日本名字，前田紋次。同年8月1日，緬甸國正式成立，昂山成了國父，緬甸成了日本的傀儡國。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國的歷史文章中經常會稱昂山是緬奸。但是要注意，中國一直是獨立國家，不管多屈辱，名義上也是獨立國家。誰要讓中國變傀儡，那肯定是漢奸。但是對於緬甸來説，他們以前是殖民地，日本人把他們變成傀儡國了，升格了，屬於解放者。所以如果在和緬甸社會進行交流的時候，抗日敍事是不好用的，因為當地人有着完全不同的情感，這一點是我們要注意的。

昂山是一個左右橫跳的大師，1945年日本敗局已定，他聯合國內組織，成立了“反法西斯人民自由同盟”，協助盟軍趕跑了日本，所以説選邊站也不只是意大利的天賦。戰後1947年1月，昂山和英國簽訂協議，1年內完全獨立。這一年中，昂山要保證國內不能崩盤，但是他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民族問題。在英國殖民時期，洋人是一等人，其他都是二等人，現在緬族打下了天下，搖身一變成了一等人，其他民族一看自己還是二等人，這不就想鬧獨立了麼。同年2月，昂山又和各族領導人簽訂了《彬龍協定》，字面上實現了各族平等，允許自治，規定十年後可再開一次會，談不攏再分家。於是這個《協定》就成了緬甸聯邦的粘合劑。但是這只是權宜之計，只不過是把核心矛盾給後置了。萬事俱備，昂山終於可以搞建設了，結果7月他就被政敵給刺殺了。政治盟友吳努繼承了權力，這裏我們插句題外話，緬甸有名無姓，吳不是姓，而是尊稱，相當於先生，所以看緬甸的時候，千萬不要認為是吳家大亂鬥。另外，昂山也不是一個姓氏，昂山素季這四個字全都是名，昂山是爸爸的名，素是祖母的名，季是媽媽的名。

言歸正傳，昂山一死，緬甸就失去了那個可以平衡各派矛盾的人，然後憲法就變成了《彬龍協定》的延伸版。就跟南斯拉夫憲法一樣，這個我們3月21日講過，大家可以複習一下。説白了，就是央地高度分權，中央只保留了國防、外交、財政等權力。南斯拉夫憲法規定國家是聯邦制，各族有分離權，緬甸憲法也規定聯邦制，有分離條款。但南斯拉夫建國後幾十年都有鐵托鎮着，而緬甸憲法都還沒出來，昂山就死了。這能好的了嗎？

《緬甸憲法》、《彬龍協定》和聯邦制，是緬甸的立國基礎，政府合法性來源。但是吳努為了建立國家認同，強推“大緬族主義”作為國家意識形態，從軍事和經濟上對各自治邦重拳出擊，民族問題越來越嚴重。

政治上，自由聯盟本來就是一個大篷車，目的是微操反日，意識形態還不如昂山的走位清晰。另外昂山放棄了社會主義理想，鎮壓罷工，遭到緬共批評，所以昂山還把自己拉起來的緬共開除出聯盟，也讓緬共走上了武裝鬥爭的路線。內有民族騷亂，外有緬共倒逼，緬甸從獨立開始就騷亂不斷。這麼下去眼看緬甸聯邦藥丸，1958年，吳努“自願”請“吳奈温”將軍成立“軍事看守”政府。奈温是軍隊代表，曾和昂山創建了緬甸國防軍，昂山是國父，他是“緬軍之父”。奈温上台後，克倫、克欽、若開等族武裝揭竿而起，到了1962年奈温索性政變，開啓了半個世紀的軍政府時代。

往期節目我們説過，皮諾切特、朴正熙、庇隆、阿本斯都是軍頭，但他們都一定程度推動了經濟發展。但是奈温和緬甸軍政府呢？他們就是純粹的反動派，他們不掌握知識，只掌握槍，不考慮國家建設，只考慮軍隊利益，屬於被“大緬族主義”燒壞腦子那種。

這不是開玩笑，比如1963年，很多反對派通過黑市購買物資，奈温認為大額鈔票會對黑市交易有利，所以在幾乎0補償的情況下，突然在全國廢除大額鈔票，短時間內讓無數國民積蓄打水漂。再比如1964年頒佈《企業國有化法》，全國經濟國有化 ，但是奈温的目的是強徵社會資產打內戰。由於當時緬共是受到中共的指導，所以為了打壓緬共，擁有華裔血統的奈温還倒向蘇聯，在國內大肆排華。奈温很迷信，越老越迷信，越迷信就越有權力焦慮，把政治決策權徹底集中在自己身上，但是行為很反智，為了躲避暗殺，奈温在鏡子裏反覆“自我槍斃”，覺得這樣可以趨吉避凶。1987年他覺得“9”這個數字對自己比較吉利，更改幣制，規定鈔票面值必須能被9整除，發行面額45元、90元。大家可以把問號打在公屏上，誰見過這種鈔票？

1988年8月8日，緬甸人民忍無可忍，爆發了8888民主運動，這是緬甸首次民主運動。説來也是時勢造英雄，當時昂山素季母親生病，她從英國回緬甸照顧，碰巧撞上了。憑藉着國父之女的尊榮，登上了舞台。

奈温下台了，但是軍政府還是那個軍政府。“新軍政府”繼續推動“大緬族主義”，我們都知道民族主義要塑造敵人，但是軍政府太爛，戰場上打不明白，只能討口彩，1989年把英文國名從“Burma”改為“Myanmar”。“Burma”專指聯合了多民族、文化的緬甸聯邦，而“Myanmar”則更多指代緬族，相當於是把文明國家變成了民族國家。1990年，軍政府承諾進行民主大選，昂山素季領導的政黨“全國民主聯盟”獲勝後，軍政府又宣佈結果作廢，之後20年，昂山素季被斷斷續續軟禁了起來。

1992年，軍政府內部發生政變，軍人丹瑞篡權。彼時經過軍政府幾十年反動統治，緬甸成了全球最貧困國家之一，由於獨裁、反人權等問題，長期被國際孤立。再不發展經濟，這個“大緬族”的緬甸也要國將不國了。丹瑞上台後，做出了改變暫停打擊少數民族武裝，從孟加拉接回25萬羅興亞難民，做出緩和姿態。打擊腐敗，放寬經濟管制，加入東盟，吸引外資。丹瑞執政近19年，緬甸GDP增長十倍，從不到60億美元，發展到接近600億美元；人均GDP從141美元漲到1176美元。

但這種量變還不足以導致質變，相比周圍大開大合的東亞經濟體，丹瑞只不過是在補經濟發展的課，沒有改變緬甸社會結構。他雖然在名義上摒棄了大緬族主義，但是實際上軍隊還是以維護國家統一為由，全面滲透少數民族地區，甚至在2005年遷都內比都，內比都的意思就是“王室首都”，此時彈幕可以刷一波天子守國門。另外他非常討厭昂山素季，哪怕是向國際壓力妥協，釋放了2000名政治犯，他還是繼續關着昂山素季和民盟領導人。

2007年8月，由於財政無法承受，軍政府取消燃油補貼，導致價格翻倍，居民出行成本猛增，引發了“第二次緬甸民主運動”。這次運動口號直接是“釋放昂山素季”。9月底，幾千僧侶參與遊行，最終突破封鎖，到達昂山素季軟禁地向她致敬。對於緬甸這個9成民眾信仰佛教的社會，這次運動影響太大。最後軍政府在多方壓力下，於2008年終於鬆口同意修憲，並在2010年通過民主選舉來成立新政府。2010年11月，軍政府釋放了昂山素季，2012年昂山素季當選議員，2016年她領導的全國民主聯盟勝選，由於新憲法規定，總統家人不得擁有外國籍，但是昂山素季的亡夫是英國人，兩個兒子均持有英國國籍。所以昂山素季無法競選總統，民主聯盟政府專門為她打造了一個國務資政的職務，相當於總理和真正的執政者，總統則由她的“盟友”廷覺和温敏擔任。

之後的變化就非常好玩了，我們通過兩個問題來看今日緬甸。昂山素季真的掌權嗎？西方人幻想的昂山素季和真實的昂山素季有什麼區別？

第一個問題，昂山素季真的掌權嗎？昂山素季沒有掌權，緬甸也沒有真的民主化。軍方通過的新憲法，其實只是給自己造了個外衣。

根據新憲法，如果想要修憲，就要有四分之三的選票支持，但是軍方直接在憲法中給自己安排了國會上下兩院、各邦各省議會都佔到四分之一的天然議席，由軍方直接提名。另外他們還遙控了一個代表軍方利益的保守派政黨，“聯邦鞏固與發展黨”，如此一來軍方就控制了三分之一以上的席位。想修憲，得問軍方的意見。

然後緬甸軍頭們還參考了泰國樞密院，組成了“國防與安全委員會”，擁有緊急狀態權，可以隨時接管政府、解散議會、實施軍事管制；國防、內政、邊境這幾個緊要部門的部長，只能從軍方提名人選中選；軍方還可以向總統提議大赦；批准總統提名的軍隊總司令等等。另外軍方還掌握着緬族地區的地方政權，外籍調查員下地方，必須當地軍頭點頭。

軍方不單單安排了萬無一失的政治，還設計了萬無一失的財權。從2011年-2019年間，百分之13到14的國家預算流向了軍方。“軍隊經商”自然也是保留選項，兩大企業，一個叫“緬甸經濟控股有限公司”，另一個叫“緬甸經濟公司”，都是國家經濟活動的重要參與者，控制了金融、油氣、礦產、寶石珠寶等行業。緬甸什麼賺錢就控制什麼，兩家公司作為軍隊左右手，利潤都走賬外，向軍方隱秘輸送大量利益。槍桿子、印把子和錢袋子全都握在手裏，所以説緬甸的權力核心其實依舊是一個軍政府。

那麼民選政府可以做什麼呢？我們再看看昂山素季的職務，國務資政、總統府秘書長和外交部長。其實這個所謂的民選政府就是一個外交部，能夠掌握的就是外交權，你國際社會不想和我軍政府交流，那就讓你們的民主女神去和你們交流。我再做點什麼，你們就噴她就好了。不過別以為軍方放棄了外交權，軍方也是可以越過民選政府，直接出訪，比如現任總司令敏昂萊可以跳過政府，訪問過鄰國和歐洲。政出多頭，讓緬甸在國際上地位很尷尬。2015年軍方又“進山剿匪”，攻打果敢，結果炮彈落入雲南境內，造成中緬關係緊張，這個鍋卻要由昂山素季的中央政府背。為了對抗昂山素季，軍方還在推動“資源民族主義”，反對外資進入，緬甸擁有伊洛瓦底江、薩爾温江等多條水量巨大的河流，然而現在還是全球通電率最低的國家之一，可開採原油32億桶，結果石油對外依賴度超過五成。這幾年昂山素季頻繁訪華，也是為了尋求外援制衡軍方。昂山素季的第一任期，中國在許多國際問題和發展上，給了緬甸不小的支持。但是昂山素季離説了算，還是差了太遠。這樣大家應該也就明白了，一個國家，兩套政府，民選的在明，軍隊的在暗，一番操作軍政府獲得民主加持，反而更穩定了。

好，第一個問題回答了，昂山素季根本沒掌權，緬甸也根本沒有真的民主化。第二個問題，西方人幻想的昂山素季和真實的昂山素季有什麼區別？

西方人認為昂山素季是民主女神，認為她當選了，就會完全符合西方的心理預期，實行一切西方認可的所謂的進步主義政策。但是事實上的昂山素季唯一符合西方幻想的，只是反對軍政府，追求民主。除此之外，昂山素季的底色其實也是一個大緬族主義者。

對，我們要説説這個羅興亞問題。緬甸非常排斥國際上使用羅興亞人這個詞，而是説他們是非法難民，而且不承認他們的公民權。緬甸建國初年，羅興亞人不老實，暗中和巴基斯坦國父真納眉來眼去，想帶資入組，把他們在緬甸聚居的土地，連人帶地併入東巴基斯坦。但是英國人和真納都不感冒，結果羅興亞極端派在緬甸若開邦成立了“聖戰組織”，大搞宗教滅絕、種族屠殺。這又刺激了緬甸的“佛教民族主義”極端化，雙方互殺至今。當然後來東巴基斯坦獨立成了孟加拉，這事兒就越來越沒譜了。

那麼緬甸作為一個9成人口信仰佛教的國家，對於信仰伊斯蘭教的羅興亞人集體反感，他們都認為這是英國佬給他們塞得定時炸彈，所以昂山素季在羅興亞問題上雖然沒有什麼決策權，而且作為外交代表，西方各國屢屢對她施壓，諾貝爾獎得主馬拉拉抨擊他，各種以前奉她為女神的外國機構紛紛撤銷頒發給她的榮譽，但縱使如此，她也從來沒有使用她的外交權，去抨擊軍方對羅興亞人的鎮壓。

如今，緬甸在宏觀經濟上，拳頭出口產品是油氣，佔總出口3成，紡織業佔3約成，農產品約1成。出口資源、廉價工業品和農產品，進口工業製成品，存在大量貿易逆差，典型的落後經濟體。緬甸七成人口生活在農村，教育水平也就搞不好，5-25歲居民入學率不到四成，7-15歲少年有50萬純文盲，25歲以上成年人，只有三分之一上完了小學。基礎教育太差，培養不出產業工人，一半勞動力困在小農經濟裏。 2013年，緬甸進行了首次收入就業普查，失業率高達百分之37，三分之一人口處於貧困。由於長期內部戰亂，2016年緬甸成了全球第八大難民產生國。反觀緬甸旁邊的孟加拉、印度，中國，在近代都曾經被列強踐踏過，但是目前也都找到了自己在國際分工中的位置，中國更是越戰越勇，不斷升級，幾乎半隻腳已經邁入了機器手時代，未來落後經濟體哪怕是想搞血汗工廠也沒機會了，所以留給緬甸的時間不多了。

這就是今天緬甸的現狀，事實就是軍政府還是那個軍政府，披了層民主的皮，反而更堅挺了。昂山素季已經七十有五，體重才48公斤，患有低血壓，小老太太有心救國，無力迴天，這可能就是小國的無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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