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秘的角落》《我是餘歡水》《重生》,這三部劇都講了同一件事_風聞
更深的粽-2020-12-24 17:33
寫這篇文章的動機有三:
一是某論壇上有一個話題叫“《隱秘的角落》與《沉默的真相》有什麼不同之處?”大家都知道這兩部劇是今年的爆款劇目,而這個話題下的回覆質量也很高,但流量卻非常低。作為一個也被邀請回答的人,我決定在公眾號上先説一下這個問題。
二是之前毛尖老師發表了一篇評論《求求你們別再推理》,吐槽今年的探案劇《重生》推理內核孱弱,認為從《白夜追兇》到《重生》是一個巨大的倒退。毛尖老師的文章我很喜歡看,但這篇文章的吐槽我認為沒在點子上。
三是前幾天某衞視的表演競技類綜藝《我就是演員3》上,王自健出演了《我是餘歡水》的片段,贏得滿堂彩。很多人認為他演得好,但也有少部分異議。
其實對於這三個事情我沒有多少興趣,我感興趣的還是這三部劇本身:《隱秘的角落》、《我是餘歡水》和《重生》。
今年算是電視劇(包括網劇)行業的一個小豐收年,因為疫情的原因,電影行業遭受重創,而電視劇行業一定程度上分流了觀眾的觀影需求。
而以《隱秘的角落》為代表的精品網劇成功在今年掀起了一股熱潮,也算呼應了我去年的預言“綜藝時代即將過去,影視劇行業將復甦”。
但在具體評價上,我很難對今年的電視劇(網劇)做出一個概括性的評價,原因是今年的劇集無論從題材、內容、表現手法等諸方面都體現出了與過往的不同之處,很難“一言以蔽之”。
但對於這三部劇:《隱秘的角落》、《我是餘歡水》和《重生》,我卻有一個統一的觀感和評價。類似的觀點,我至今仍未從現有的評論中找到。
這裏先聲明一下,本文分析完全建立在影視劇的基礎上,雖然這三部劇都有原版小説,但是作為獨立的藝術形式來説,影視劇不應僅僅被視為小説的“影像再現”,而是可以獨立存在並傳播的作品。因此以下的解讀都建立在劇集的基礎上。
先從第一個開播的《重生》開始。雖然打着《白夜追兇》前傳的旗號,編劇也是同一人,加上有影帝張譯的加持,似乎預定了今年的爆款;但《重生》的表現卻難盡如人意。時至今日,在豆瓣上《重生》只有6.5分,不要説跟《白夜》、《隱秘》比,連《三十而已》這樣的爆款劇都比不上。
很多人,包括毛尖老師吐槽的問題我覺得都存在。但《重生》真正的問題恐怕還不在於劇情,而是人設和邏輯的不合理。
再説《隱秘的角落》。從完成度來講,《隱秘的角落》恐怕是今年所有劇集中的No.1。雖然也許從題材的積極性和社會意義上來講,《沉默的真相》獲得了比《隱秘的角落》更高的評分(豆瓣9.2),但《隱秘的角落》在肉眼可見的審查桎梏下,仍然靠其出色的質素成功“出圈”,獲得了廣大劇迷的交口稱讚,不可不説是一個奇蹟。
再説《我是餘歡水》,正午陽光出品,同樣的12集體量,還有郭京飛、高露這樣的青年實力派演員,也是爆款,卻因踩了“女權主義”的雷,連累評分和口碑下滑,不得不説是個遺憾。
奇怪的是,這三部劇中推動情節發展的核心事件,幾乎都跟一頓飯有關。《重生》中主角秦馳與支隊長等幾位領導和同事在燒烤店吃飯時討論行動計劃,被老闆偷聽到,暴露了機密信息,導致了7.14大案。張東昇與岳父家的親友在一起聚會,被當眾羞辱,隱含了後面的殺機。而《我就是演員》上演出的《我是餘歡水》中的那場中秋聚會也是關鍵的情節點。
在我看來,這三部劇集中講了同一件事情,就是泛80後一代對階層躍遷窗口期逐漸關閉這件事情的逐漸接受和放下。
這話聽起來也許有點聳人聽聞。大家也都知道,階層問題近年來越來越成為社會問題的焦點,甚至到了“不能細説”的程度。而我之所以下決心寫出這個觀點,與開篇提到的三個事情也有不大不小的關係。在我看來,他們都從不同側面觸及了這個話題,卻沒有人去正面挑破。那麼我就來做一回這個“惡人”。
首先《重生》中張譯飾演的秦馳這個角色,在失憶前後性格大相徑庭,判若兩人。前期他是個八面玲瓏、甚至有點見風使舵的角色,在警局中長期處在兩位支隊長之下,能力是具備的,卻一直沒有晉升的渠道。他的各種鑽營以及過於關注工作最終引發了前妻的不滿。而他的父親,在劇中也是個多年的老刑警,似乎也是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官居高位,也沒有給他足夠的事業助力。
偏巧7.14槍擊案中,兩位支隊長和其他同事殞命,只有他僥倖生還,因此幾乎“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新任的支隊長。而此時的他已經性情大變,變得沉默寡言,情緒內斂,心思深重,一心只想追尋謎案的真相。
而《隱秘的角落》中的張東昇,更像是一個世俗意義上的“loser”,入贅多年卻只能作為少年宮的編外老師,薪水微薄,社會地位一般,更隱隱有性功能障礙,被老婆一家人嫌棄,甚至被“綠”和被逼離婚。編劇對這個人物的“惡意”簡直溢出屏幕。
他的境遇用劇中那場家庭酒局裏姑父的一句話就能概括:“男人沒有野心就不算男人。”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整個社會普遍接受了一種“經濟地位決定一切”的邏輯,在這種邏輯下,男人甚至女人都必須去在自由市場中追求更高的經濟地位,從而獲得更大的社會價值認定。而在這種競爭中失敗的人,只能處於價值鏈的底層,甚至像張東昇這樣安於某份穩定而清閒的職業的,直接從性別意義上被取消了當男人的資格。
這也同樣適用於《我是餘歡水》的主人公餘歡水。餘歡水在劇中設定時間的十年前遭遇了一場車禍,而此時他正駕着摩托車和朋友奔騰在“創業路上”。劇情告訴我們,車禍後的餘歡水失去了創業機會,成為了一個普通的“社畜”,而他的社會地位和在家庭中的處境與張東昇幾乎別無二致。
而這三部劇幾乎也都是以主人公的殞命為結局。《我是餘歡水》中的餘歡水雖然結尾似乎還活着,但從劇情設置以及畫風上,觀眾不難得出答案。可以説,這三部劇的基調都是悲劇。
再從主創人員上,主演張譯、秦昊、郭京飛都是清一色的78,79年生人,都可以算是“泛80後一代”(從《奮鬥》開始國內普遍流行78後演員飾演80後)。《重生》的編劇指紋是77年,《隱秘的角落》原著紫金陳是80後,導演辛爽是80後,片中雖然人物使用的功能機指向2000年初,但這部劇在當下這個時間點爆火,還是指向了泛80後一代的社會情緒。
為什麼在2020年的今天,三部基調如此“喪”的劇集集中出現,並得到了觀眾的共鳴呢?這正是當下社會情緒的反饋。
2020這個時間點,意味着80後中最大的已經四十歲了。四十而不惑,四十歲也應當是看破一些的年紀。
我們知道,“階層躍升”是伴隨着改開出現的一種具有鮮明時代特徵的社會現象。而同時,80後也是改開後出生的第一代人。自四十年前開始,隨着經濟、社會、政治文化的不斷發展,中國這個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幾乎開啓了人類史上最大規模的階層躍升運動。
這場運動影響了絕大多數中國人的生活面貌,其意義可以説改變了人類的歷史進程。而這個變化持續的時間如此之長,幾乎使得大家形成一種潛意識,似乎這種躍升將永遠進行下去。
自然,在這場運動中成功改變了地位和命運的,會認為這是天經地義,而運氣沒有那麼好的,則會被歸咎為自身原因,被社會藐視甚至淘汰。
然而,一場比賽中總有領先的和落後的,人類史上最大規模的階層躍升活動,也總有人跑不了那麼快。那麼到底有沒有必要給予這些人同情和理解,還是將問題都歸咎於他們自己呢?
從一種慕強和鼓勵競爭的文化來説,我們應該從成功者身上吸取更多的要素,而不要給失敗者找那麼多借口。
於是我們看到,即便《重生》中的秦馳成功晉升,他也依然在深深懷疑自己,甚至將同事犧牲的責任歸在自己身上,覺得自己不配獲得這樣的位置,最終以身殉職為同事求得真相。而《我是餘歡水》中的餘歡水,還要靠着一場“癌症病人捨己救人”的媒體鬧劇,來獲得超凡的社會地位和影響力,以此“報復性”地回應社會與家庭環境對自己的不公。而《隱秘的角落》中的張東昇,雖然按照當下流行的“三觀黨”的觀點,是不折不扣的壞人,惡棍,社會敗類。但是我在網上討論中看到,不少人給予了這個角色很多同情和理解。
這恐怕不是偶然。在2018年諸如《大象席地而坐》和《無名之輩》這樣的影片獲得關注的時候,我就評論過,“喪”這種情緒正從青少年階層、邊緣階層向中青年、主流蔓延。而這背後都是階層躍遷窗口的逐漸收窄和凍結。
不過,我也沒想到大眾中有些人對於這種現象的反應如此激烈。我曾在一篇影評文章中説:“我們也許無法跨越階層,但至少可以活的更有尊嚴一些。”結果一位讀者在評論區大罵:“你TMD才不能跨越階層!”令我極為錯愕。
即便知道經過幾十年的社會輿論與文化的薰陶,“階層躍遷”已經成了很多人的執念,但當今的現實無疑讓更多的社會人面臨着十分尷尬的處境:放棄吧,不甘心;努力吧,卻又無力為繼。這不由得又讓我想起自媒體人木村拓周的那篇文章《80後會有下半場嗎?》:
過去兩年社交網絡的兩大情緒,中產焦慮和中年危機,以前這都是專屬於四五十歲人的痛苦。但這些年 80 後提前接棒了,成了典型的“雙中”患者。
不是 80 後着急。80 後成長的這三十年裏,是最沸騰的三十年:80 年代下海潮,鄧爺爺 92 南巡之後又是一波高速增長,2000 年前後互聯網創業,2008 之後的瘋狂樓市,2015 年又是雙創熱潮又是 A 股神話。
80 後的特殊在於,他們是第一代完整撞上了這麼些機會的人。
對於 60後、70 後來説,他們是沒有選擇的,他們的痛苦和惋惜有着必然性。在他們成長的過程裏,集體主義碾壓掉了每個人的個人意志。這代人的反思會把痛苦歸結於體制,歸結於個體意志的被打壓。只不過有的人被打下去了,有的人像許知遠這樣,一直在反彈。
而更年輕的一代,比如 95 後或者 00 後,則像李誕形容池子那樣,“沒有包袱”。如韓寒那篇文章裏説的,“通過教育改變命運窗口期不會超過幾代人”。當 00 後成長起來的時候,階層的上升通道已經幾乎關閉,打破階層壁壘的希望會變得渺茫。這代人回首一生,可能會更多地把變量歸結為出身,起跑線決定了太多東西。
所以 60 後把痛苦歸結於體制,00 後把痛苦歸結為出身。只有夾在中間的泛 80 後這代人,經歷了中國社會最急速分層的階段之後,把痛苦歸結於自己的選擇。
這導致了 80 後的反思普遍是帶有機會主義成分的:一個一個機會就在眼前飄過,好像伸手就能夠着,但最後又一個都沒有抓住。這是一代人最大的痛苦來源。
通常來説,一個人對於自己出生時的一切,都會覺得是習以為常的,對於出生之前的一切,會覺得是無法改變的。而經歷了這麼多機會窗口的“泛80後”一代,心路歷程自然不會是一成不變的。
因此,我很能理解王自健版的《我是餘歡水》在競技舞台上獲得滿堂彩的反饋。甚至連張頌文、郝蕾這樣的演技派也看得熱淚盈眶也完全在情理之中。張頌文在去年的《演技派》上曾經回憶過他去試鏡幾百次被人趕出來的經歷,而郝蕾這幾年演藝道路上的浮沉也足以令她感同身受。章子怡的感觸則可能與她深陷輿論漩渦的那幾年有關。而這幾位都是75後,也完整經歷了泛80後一代的時代窗口期。
而主人公王自健做為第一檔以80後為名的脱口秀節目的主演人(《鏘鏘80後》、《今晚80後》),這些年的坎坷歷程也令人唏噓。不過,我不太喜歡他在《我是餘歡水》中的演繹,尤其是打架、被潑紅酒這些情節太過“灑狗血”,且沒有必要。難道階層躍遷失敗還不夠“慘”?
我們也不能總是停留在一種情緒裏,就像那位在評論中大罵我的讀者一樣,我理解他也許是把那句話當成“詛咒”了。我也無意給大家灌輸雞湯,因為社會環境會逐漸教會大家以正確的心態來面對現實。我只想指出如下幾個簡單的事實:
1.從整個人類社會發展史來説,“階層躍升”都是一個絕大部分時候難以發生的小概率事件。
2.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的這輪整體性的階層躍升,肯定是人類史上最大規模的,也可能是空前絕後的。
3.我們大部分人已經在這輪階層躍升中受益,從絕對意義上的農業國躍遷為工業國,生活水平有了質的提高。
4.從相對社會位置來説,有高有低是社會常態,不必要妄自菲薄,也不必覺得“沒混出頭來”是種失敗。
5.對於個體來説,在大的社會體系中找到自己的發展方向,是比單純的階層躍升更重要的事情,在這個方向上尋找到自己的價值和快樂,也是更容易把握的事情。
另外,整體性、普遍性的階層躍升機會逐漸變少,不意味着階層躍升從此就沒有了。未來的階層躍升可能是在特定時期對某一類型人員有着巨大的窗口機會,而這與這些人羣從事的行業、專精的領域高度相關。
如今已經不是那個在家門口擺個小攤就可以發家致富的年代,同質化競爭導致的必然是階層躍升的機會變小。但這樣也帶來了多元化和差異化的可能性。據我瞭解,現在很多高校中的年輕學子進大學的第一目的就是找個工作,也因為社會導向的原因,將更多的目光匯聚到了金融等這些“賺大錢”的專業,而傳統的基礎科學研究卻乏人問津。這不啻是社會競爭的一種“副作用”。
而未來這種情況必然會得以改變。但這也不是我最想説的。我這篇文章最想表達的其實是一個80後被標籤化的問題。
成長於傳媒發達的時代,80後從長大的第一天開始,就面臨被“標籤化”的問題,從最早的“垮掉的一代”,到後來的“房奴”、“蟻族”,到“80後你怎麼辦”,直到“後浪”橫空出世,80後的被標籤被定義算是正式告一段落。
從個體來講也是如此,比如一提到韓寒就是叛逆,一提到郭敬明就是飽含野心和慾望的追求成功等。80後的媒體偶像“造神”之旅貫穿整個80後的成長曆程,而在這個過程中,80後本身是被動的。
沒有一個人可以代表80後,沒有一個類型可以代表80後,當然也沒有一個標籤可以涵蓋80後。80後在幾十年的歷程中參與構建了現代中國社會生產與生活的方方面面,這個過程並未結束,而影響力還在深度的擴展和昇華當中。
因此,幾部電視劇所藴含的社會情緒與意識只是很小的一個方面,雖然在當下這個時刻有某種節點性的意義。關鍵在於,在接下來我們該做什麼。
在這裏,也許可以提供一個正面的例子。前兩天,萬能青年旅店樂隊的第二張專輯《冀西南林路行》發佈了。這是距他們首專後廣大樂迷翹首期盼十年的新專,也是樂隊成立二十年來的第二張專輯。
自從他們的第一張同名專輯發佈後,便成了華語獨立/搖滾樂迷心中的神話,這麼些年來,樂迷們望眼欲穿,萬青也成了絕少的那種“一張專輯吃了十年老本”的長銷神話。
而萬青是一支典型的80後樂隊,到而立之年才發了第一張專輯,比起其他行業的“出名要趁早”的案例來,萬青算是反例了。
然而,好貨不怕等,萬青的“耐得住寂寞”在我看來,是80後乃至今後各個世代值得吸取的樣板。有些東西,是必須要在時間中去沉澱,去修煉的,我們也許不必那麼“急”,那些看上去比你過得好的人,擁有的也不過是1天24小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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