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回來!還沒喝完哪!!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0-12-25 22:16
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
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
——《古詩十九首·驅車上東門》
我不太會喝酒,只愛嘗味兒。我也討厭酒桌上虛頭巴腦的那一套。
但冬天,跟好朋友喝一杯,感覺又不同。那時候,喝酒好玩處不只在酒,在喝酒的人、情境、心情。不同的地方,喝酒的風範,真是不太一樣。
頭幾年,在巴黎過聖誕節,我和幾個中國同學説要喝酒聊天,拉人來湊熱鬧;一個俄羅斯女同學聽了,喜動顏色。當天晚上,我們圍着自家的吧枱,打開一瓶甜白葡萄酒,各斟半杯,正且飲且飲,有興沖沖敲門聲。
開門時,見那俄羅斯女同學背個大包壓彎了腰,忍者神龜般殺進來。拉開包拉鍊:伏特加、葡萄酒、梨子酒、蘋果酒、各類果汁、啤酒、杜松子酒、朗姆酒,還有一包波蘭菜餡大餃子。
她抬頭看看吧枱上,我們幾個人分享的那孤零零一瓶酒,滿臉疑惑:
“你們不是要喝酒嗎?”
(就幾個人分一瓶,也叫喝酒?)
各人心裏,酒和酒又不一樣。
比如我外婆生前,就覺得酒只分兩種:兇的,不兇的——兇的是蒸餾酒,不兇的是釀造酒。我媽則認為酒該這麼分:南方人喝的,北方人喝的——對北方人的酒量,我們江南老一代深為敬畏,談虎色變,平時飲宴,南方朋友叫板,任怎麼喝都奉陪;遇到北方朋友,上桌前先給人認個慫告個罪,才敢動杯子,還經常叮囑我們別和北方人喝酒:
“一過揚子江,酒量不一樣!”
我叔叔當年結婚,場院裏擺酒席,殺翻兩頭豬,請遍同僚;三位山東來的同事,只坐在角落裏,微笑,喝酒。
本地無錫小夥子,年輕氣盛,能對着啤酒瓶吹喇叭,就覺得自己有本事了;舉着啤酒瓶,上前去挑事:聽説北方朋友能喝,咱們幹一個?
山東老鄉搖頭:不要了吧……
無錫小夥子不更事:不行不行,大喜的日子!
山東老鄉三四番推不過,於是來了句:
我們不習慣喝黃酒和啤酒,這樣吧:你們諸位喝啤酒黃酒隨便,我們陪着喝白酒,如何?
結果是:等豬頭肉上桌時,無錫小夥子全被啤酒幹倒了;山東老鄉穩如泰山,繼續一杯一杯,喝水似的抿着白酒——這酒量!
我父親那輩江南人喝黃酒,四季不能離手。夏天晚上,街邊小店,冷黃酒下點兒冰糖薑絲,叫一盤炒螺螄一盤炒韭黃,兄弟們就能敞開聊;到冬天,主婦們都要罵:“黃酒不能冷喝!——燙熱了喝!”講究些的,把黃酒壺擱熱水裏;圖痛快的,就用銚子擱灶上,黃酒熱得滿屋飄香,大老爺們樂顛顛跑去,抿一口,眯着眼,嘴裏髮絲絲聲,美得很。餘華《許三觀賣血記》裏,每次許三觀賣完血,就去酒店,很儀式化的:炒豬肝,黃酒温一温——在老年代,這就是最受用的事了。
我爺爺,晚年住在鄉下,就喜歡春夏秋吃飯時,把小圓桌支在門口,蹲在凳上,頭頂着樟樹、夕陽和蟲聲,滋溜溜,一口口抿黃酒,跟鄰居聊;平時耳朵聽不見,喝了幾口黃酒,就聽得見了。
歐洲迷葡萄酒的人,真可以為了一種酒死去活來。我認得一位住在巴黎的比利時人,平日只喝比利時的啤酒,不愛喝葡萄酒,嫌甜,嫌澀。某冬天,去一次超市,買了鵝肝和超市推薦搭配的白葡萄酒:是居朗松產區一個無名酒莊的2011年新酒,既不著名,又不醇厚,可是果香瑩潤、入口甜濃、色彩金黃,於是他一頭栽進去,再不肯喝其他酒了。可恨那酒莊小,超市進貨有限,只有五瓶,都被他席捲一空;不到兩週,喝完了,如喪考妣,茶飯不思,人都瘦了。、
了開春,請個假,坐了車就趕去居朗松,回來時提了一箱,滿面春風:“我又能活了!”
中國白酒、伏特加、威士忌、白蘭地、朗姆酒,包括韓國的燒酒,都算蒸餾酒,都兇烈。
我小時候不懂,聽説朗姆酒是甘蔗釀的,想一定甜得很;喝一口,其烈如火,滿嘴如刀割,果然不是我能輕易嘗試的。
歐洲人習慣把伏特加作為調酒用的基酒,當然也直接喝。其妙處何在?我跟一位愛喝伏特加的法國同學聊,他的答案:純粹。
伏特加的味道很純粹:除了酒精,就是水,所以你可以往裏面無限亂兑,不用怕兑威士忌似的遮蓋了煙燻味兒。不兑味道,也行:揚脖子就喝,除了酒精就是酒精,香甜辣,都在裏面。
伏特加的法子也純粹:不用特意供着,沒什麼儀式化情節,不用像珍藏的珠寶似的小心翼翼。平時擱冰箱裏鎮着,冬天要出門,喝一大口,滿嘴甜辣香,一條冰線下肚,須臾就全身暖和起來,頭腦略有點兒飄,還沒醉,但彷彿一根緊縛着思緒的繩子,被解開了似的。
如果你從沒跳過舞,那麼喝過一口伏特加後,再聽見音樂,你會發現自己會有跳舞的慾望。
白酒我不懂,但我爸喝慣白酒後,覺得黃酒和葡萄酒只是飲料,“小孩子喝的東西。”他能嚐出有些酒有水氣,不厚,好的酒應該醇厚綿甜。
有位遼寧營口來的姑娘到上海時,找我玩,我請她去東北人開的餃子館吃午飯;她吃了兩個白菜羊肉餡兒餃子,停了筷,眼愣怔,“缺點兒啥。”我問她:“餡不對嗎?”“不是。”揚手叫老闆,“先給我來點蒜,再來瓶二鍋頭!”
蒜來了,剝開啃一口;開了二鍋頭瓶子,喝了一大口酒,脖子梗了梗,眼眉一下就軟了,笑意盡在眼角盪漾,“這就對了。”
她請我喝一口,我卻情不過,也來了一口,就覺得大腦裏閃了個鞭炮,咚一聲暈呼呼,不由自主就笑起來:“好喝!”
然後話匣子打開合不上,嘩啦啦的。就蒜,就酒,純素餡兒的餃子都格外香而有味。
啤酒論該是麥芽釀的,歷史書説典出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延至埃及:脩金字塔的諸位就喝啤酒抵抗烈日,克里奧帕特拉女王還用啤酒來洗臉。但那會兒的啤酒沒有啤酒花,太甜了。直到啤酒花加進去,才苦中帶香,清新爽冽。
據説荷蘭人17世紀,喝啤酒多過喝水:因為他們填海造陸,跟海水搶土地,淡水太稀有了,反而是進口啤酒,還便宜些。
荷蘭周邊,德國、比利時都產好啤酒,古代最好的啤酒和葡萄酒都出自修道院。我有位法國老師,每次聊到中世紀宗教史,總忘不了補這一段,補完了就慨嘆,覺得中世紀教士真會享福。
好啤酒不能等,也不宜咂嘴慢品;倒滿一大杯,泡沫蓋住酒,以免香氣逃逸;趁冰涼且泡沫豐滿時,尖着嘴伸進泡沫裏,咕嘟嘟一氣兒喝完,痛快之極。待久了,涼意也去了,泡沫也散了,只是一杯苦水,無趣得很。
我大學時去青島玩兒,黃昏向晚,從棧橋出發沿路溜達,買罐啤酒,看見有賣烤魷魚的鋪子——青島遍地都賣烤魷魚——就買一堆;因還沒到中夜,生意還沒到最紅火時,膀大腰圓的老闆也閒着,就摸出一塑料袋啤酒來,自己喝一口,問我:“要不要?”
我給嚇着了,説我喝罐裝的就成;老闆點頭,於是又豪邁的咕咚了好大的一口,圓起腮幫漱了漱口。
説回開頭,我那位俄羅斯女同學,看着生猛,在俄羅斯人裏再正常不過:俄羅斯真是戰鬥民族,説喝酒,那就是真喝酒。在我故鄉,無錫蘇州上海這一帶,喝酒也叫“吃酒”,顧名思義,喝酒需要就菜:炒螺螄、炒花生、鳳爪、鐵板燒、滷牛肉、醬鴨、海蜇頭、炒韭黃、白切羊肉,數之不盡,幾百樣小菜,圍着一兩樣酒;我看俄羅斯人喝酒,常是兩三樣小菜——醃黃瓜、大餃子、香腸——配許多種酒,那是真喝酒。伏特加自是主流,啤酒當飲料隨時灌着玩。
我在威尼斯往佛羅倫薩的火車上,見過位俄羅斯大叔:幾個酒瓶子串好了,提上車,叮叮噹噹,一落座便開始喝,幹喝,喝到下車,搖搖擺擺,邊喝邊哼歌。
妙在這路人喝酒,有個妙處:除非喝吐喝倒了,否則妙語如珠,喝着酒呢,就會開始用如詩的語言,描述自己顛沛流離的人生——你很容易就聽迷了。那位俄羅斯女同學,原來在俄羅斯唱歌劇的,一直沒結婚;每當喝醉,便閃着憂鬱的大眼睛,用法語絮絮喃喃唸叨:“我到巴黎……是想找一份愛情……可是愛情不容易找……男人都只想跟你玩……不想真正娶你的……”
我有位長輩,貴州人出身,極能喝酒,至今他們朋友圈裏,都流傳着“你可不知道他當年多能喝”的傳説,配以“可惜他現在不怎麼喝了,想當年,嗬”的嘆惋;但他老人家跟我説,他也遇到過那麼一回,道高一尺,魔高一尺,被人給降了。
話説他陪一位少民朋友,開車去廣西的山裏村寨探親。那地方天高皇帝遠,都是少民,胸襟豪邁,熱情好客,見有客人來,便大喜。讓他們把車停在山腳下,拽他們上山進寨,喝!
半截埋地下的土甕燒酒、樑上掛的風乾臘肉、缸裏醃的豆角,都拿出來,灶下整治好菜,流水般端上來,酒則是一碗一碗,不曾斷過。
滿寨的人,男女老少,都來一一敬酒。酒辣,又極烈,上頭,喝兩碗就讓人暈呼呼,都沒力氣拒絕,話説出口就飄散,自己記不住,只是喝酒,吃菜,大家唱歌歡笑。唱什麼歌呢?
“朋友你要經常來!不然門口的大路長青苔!喝!”
喝到後來,都不覺得酒辣了,只覺得好喝,暖洋洋;到天黑,喝得不行了,心裏還來得及模糊的尋思:
怎麼來敬酒的人沒個頭呢?
細看時,發現不只自家寨,原來別寨的人,聽説來客人了,喝酒了,也端着甕,熱情萬丈,趕過來喝了!
當時就發現問題嚴重啦:再這麼喝,必然會倒,不能喝了!
就告個便,説要上廁所,跟同來的朋友,兩個人攜着手,從寨裏偷偷溜出來,暈頭暈腦往山下走;説找風吹吹,走走路,醒醒酒,躲一會兒再回去吧!
兩人踉蹌走到山腳下一看:汽車還原地停着,輪前輪後,安上了大石頭——這是不讓他們偷偷逃走啊!正發呆呢,就聽見山上一片聲叫喚;抬頭看,寨里人舉着火把,如火蛇般從山道蜿蜒而下:
“快回來快回來!還沒喝完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