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生活與外界阻斷時,我們反而前所未有地靠近生活的本質|造訪·弋舟_風聞
造就-造就官方账号-发现创造力2020-12-25 22:37

小説家弋舟
2020年對於許多人而言是充滿難度的一年。面對共同的巨大困境,“我們失去了一個春天,失去了一個夏天,失去了一個庚子年。”同時,在難得安靜居家的日子裏,我們也有了更多對自我、對家人、對朋友、對這個世界的反思。
歲末年終,每個人也開始陸續交出了自己對這一年的提問和自我解答。
弋舟****的“人間紀年”第三本短篇小説集《庚子故事集》就是其中一份答卷,“造就”在銀杏滿地的庚子年歲末,與他面對面而坐,慢慢地總結這一年,展望新一年。
12月8日,出生於西安的小説家弋舟帶着新作來到了上海,這是他關於這本短篇小説集的第六場線下活動,也是疫情之後他的首次上海行。
採訪當日的弋舟風塵僕僕,安靜地坐在温暖的燈光下,回憶小説集裏一個個或殘酷或温情的故事,我們一起紀念、追問和挽留這流逝時光。
“文學可能實現對逝去時間的收復,但這是一種模擬、一種虛構。回憶的事物通過虛構溶解在夢想中,夢想又溶解在虛構裏。”
“不管我們如何回憶,今年這一段即將逝去的時光都會成為生活記憶中一個重要的標尺,或者分水嶺。”
也許弋舟想要解決的是,在2020年這個巨大的、荒誕現實面前,虛構的故事如何為我們真實的存在贏得一點勝利。

弋舟與小説家張忌、評論家方巖在上海活動對談現場
今年是我們熬煉分內之事的一年
出版社以這種方式出弋舟的短篇集子已經是第三本了。從《丙申故事集》《丁酉故事集》到《庚子故事集》。



起初並沒有想着要以當年度重要事件作為背景,然後弋舟的編輯把這個系列命名為“人間紀年”,突然發現是合適的。
尤其到《庚子故事集》,“紀年”的性質就凸顯出來了。
《庚子故事集》不僅寫在這一年,相當多的篇幅更直接以疫情為背景。“我知道不經沉澱直接把當下的重大事件寫進小説裏做背景是有風險的,但這次的事件對我們心靈的衝擊和影響太大了。”
所以即使是虛構的故事,時代變故的背景故事依然會介入弋舟的這部作品裏。趨同化便是其中之一。
“在這樣一個多樣性極其顯著的時代,我相信恰恰是在今年年初,我們的精神生活和現實生活最大程度地趨同了。在那個階段,封閉在家裏、依靠從網絡購物,人和人的生活是大致差不多的。
我感受最為充分的是,以前總認為時間不夠,要是有時間就可以安心寫作。但在今年年初,的確是有時間了,我卻發現實際上僅僅在物理意義上擁有時間是無效的。有了時間,必須還要有相應的心情,那段時間才會有效。
恰恰是有了時間卻沒有心情的情況下,人會更焦灼。”
作為一個寫作者,當忙於各種活動沒有時間寫作時,會產生一種焦慮。但有了時間還寫不了,這就是雙重焦慮。
弋舟提及了**“雙重焦慮”**,這也算是他這一年在寫作上呈現出來的新狀態,時代的變化催促着人的生活狀態、生產狀態產生變化,同樣地,個體製造出的結果也必然會有變化。
“那段時間是極其難熬的。書也讀不進去。但過了一個多月後,強迫自己進入寫作,我終於發現寫作的確是可以拯救我自己的。
哪怕寫得非常痛苦,非常艱難,但硬把自己按在電腦前,幾個小時之後,好像焦慮的心情也得到了一些緩釋,因為我進入到另外一種精神狀態裏。”
在這個階段,人與生活阻斷了,這個前所未有的全新的生活方式對於寫作者來而言,卻並不是一個難題。
“我從未有過地靠近了生活。誰為我們在供電,誰給我們在送水,誰給我們在供暖氣?在所謂的正常時期,這些不會進入我們的思維。那麼什麼是生活?是誰維持着世界的運轉,像嚴絲合縫的精密儀器一樣在運轉?
恰恰是因為有了被關起門來的、貌似與城市隔離起來的這個時間段,我們才最大地靠近了生活。
那個時候,我一擰開水龍頭,我就會想到自來水公司沒關門;快遞還在給我們送到家;我站在窗口往下看,打掃衞生的清潔工依然在掃地。這就是真實的生活。”
在分外真實而陌生的生活面前,他也前所未有地對自己的身份和工作產生了質疑和焦慮。
同時,他相信這份質疑和焦慮也是那個時期絕大多數人羣較為一致的狀態。**我們去變,是為了適應世界;我們不變,也是為了適應世界。**但所謂的不變,一定不是一成不變,而是既有的對於變化的理解不變。
“我們對自己的所為之事,從未像那時一樣,發生動搖和質疑。價值何在?意義何在?如此蒼白,令人厭惡,這就是寫作的難度。硬把自己按在電腦前,一定意義上是屬於我個人的一次勝利。
“逼着自己去做無意義的、甚至是令人厭惡的事。放任對意義的質疑,可能會愈發虛無,愈發無力。如果説這本書有什麼令我自己滿意的地方,我認為就是誠實。把我這麼一個狀態呈現出來。”
同樣地,他認為,在今年這樣完全意義上的人類災難面前,我們每一個人,如果能有一個誠實的態度,有一個能耐得住去熬煉自己的“分內之事”,就已經是人的勝利。
讓時間去實現一切可能
弋舟曾説過,文學之事,從來與“時間”息息相關。
現實通常是用虛構故事反映現實的文學工作者回避不了的困境和靈感來源。今年這重大的變故更讓文學家們有更多的時間和注意力去關注現實,思考作品和思緒裏的種種好與壞。
除了更貼近真實的生活和自我,弋舟這一年也開始更關注國際大事。
“原來這世界真的是和我們有關的,今天我們關在門裏,所謂的危險什麼其實不是很貼近,但各種信息進來之後,你會為遠方的苦難而揪心,乃至緊張,這時候你會發現他人的災難也會成為我們心頭的震顫。”
弋舟的這部文學作品直接與生活有聯繫,這當然是有風險的,並且以他的經驗,他一般會迴避這麼去寫作。
但在今年再一次面對天災時,回顧當年的汶川地震,
“一等這麼多年,除了阿來的《雲中記》以外,令我們覺得還不錯的作品也屈指可數。
那麼重大的一場災難,也就那麼過去了。所以我還是覺得,鼓起勇氣吧,儘自己的能力,把這個塵世間每一年的重大事件融入自己的文學當中。”
在這個特殊年份的最後時刻,我們問弋舟給大家一些什麼樣的建議,才能儘可能的把自己精神方面的壓力釋放?
他沉吟片刻,緩緩地説:“其實大家也都各自在想着方案,有人建議把2020年從時間刻度上抹去,重來一遍,明年再過2020年,這也不失為一種方案。
但是時光它本身所承載的那些東西,雖然時光是個非常抽象的東西,但是依附在時間之上的感受,遭遇,這是實實在在每個人都會經歷的。
度過了相對來説焦慮不安的一年,通過什麼方式去緩釋,我也給不了什麼建議,時間依然還在運行,所有的東西都交給時間**,因為我們也有過類似的經驗,痛苦,歡樂,唯一療愈的方式就是通過時間解決時間的問題。**”
同樣的,作為一個記錄者,要去表達這個大時代給自己帶來的所思所想,也需要時間的幫助。
“**用時間去沉澱,不要着急,要平靜一些,急功近利的時代會把人搞得非常的疲憊。**在一定程度上,寫作之事還真的是一件個人的事,但是我們提起筆來的時候,摻雜着太多的世界的事,這個世界的事是什麼?
名利,成功失敗,這些東西過度的參與到我們介入到我們的這一件個人的事兒上了,就會讓這件事情本身變味。”
一旦你戰勝了時間帶來的阻撓,跨越了最難堪的那個階段,你會發現文學帶來的天地會是充滿無限可能,且充滿希望。
“也有人問過我寫作必須的要素是什麼,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如果一定要回答,我就説和陳詞濫調作鬥爭,或者説約定俗成的那些東西一定不是小説描寫的方向。
文學能給人帶來什麼?文學在這個意義上是可以給人帶來自由的,我們從生下來的那天起,都活在一個已經被給定了的世界裏,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什麼是應該快樂的,什麼是應該痛苦。隨着你一天天長大,你就活在他人的感受裏了。
我們的文藝作品也罷,或者各種訊息也罷,告訴你賺了錢是幸福的,那麼其實你沒有那樣的感受,你就已經以為這就是幸福所在,比如説告訴你失戀是痛苦的,那麼一旦你失戀了,你就不可避免地去難受,因為好像整個世界的信息就告訴你這件事兒就應該這樣去感受它。
那麼文學是在幹什麼?文學就是,我要讓你去懷疑這一切給定到你的東西。”
很幸運的是,即使文學聽起來那麼地不接地氣,與柴米油鹽醬醋茶關係沒那麼直接,即使今年你我他都遇到了各種困難、變化和疑惑,但總還是一些心懷樂觀精神和質疑精神的孩子,包括弋舟這樣的過來人想要提起筆去寫點什麼。
在年末,這些或稚嫩、或老道、或歡欣鼓舞、或很喪的文字,其實都能在某個層面給我們這個時代一點點關愛和關注,也許這就是文學在精神層面,最不容被忽視也最永恆的力量。
嘉賓介紹

弋 舟
當代小説家,歷獲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獎新人獎,郁達夫小説獎,百花文學獎等多種獎項。
著有多部中短篇小説集《丙申故事集》《丁酉故事集》《庚子故事集》《劉曉東》等,多部長篇小説《跛足之年》《蝌蚪》《戰事》《我們的踟躕》等,長篇非虛構作品《空巢:我在這世上太孤獨》,隨筆集《從清晨到日暮》《無論那是盛宴還是殘局》等。
《庚子故事集》

《庚子故事集》收錄了弋舟的五篇小説。
在城市的巷口,在異國的廣場,在觥籌交錯的飯局,在家鄉小城的家中……就在當下的生活現場,弋舟重新構建了我們富有質感的日常生活。
“核桃樹下的金銀花”、都市夜景的“炫燦”、“人類的算法”、“羊羣過境”、“何處是我朋友家”,弋舟善於將精神內核意藴包裹進這些看似新奇的意象、物象之中。
《庚子故事集》中,每個小説開篇前都插有一幅版畫插圖。這些插圖來自著名當代版畫藝術家楊宏偉的版畫長卷《世紀壇》。在這幅作品中,楊宏偉用一把自制的刻刀,追溯了木口木刻的原初,做一個講故事的人。
他説:“時間本身是有力量的,可以被轉換在作品裏。當我為一件作品工作半年以上,就能感受到一股持續的力量。”


《世紀壇》問世之後,受到李陀、阿城、徐冰、陳丹青等人的高度讚賞。弋舟也很喜歡這幅作品,在《庚子故事集》的獻詞頁,他特意感謝了這位藝術家:“謝謝版畫家楊宏偉,他極具震撼力的作品《世紀壇》令這本集子別具意義。”
感謝中信大方對本次採訪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