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莊,工廠子弟,和“萬青”失去的十年_風聞
首席人物观-首席人物观官方账号-纵观TMT风云人物,读懂时代商业逻辑2020-12-25 08:55

作者:lesly
編輯:江 嶽
萬能青年旅店的密碼
石家莊華藥藥廠,曾號稱亞洲最大國企,每到飯點,無數身着大褂的職工浩浩蕩蕩,他們拎着不鏽鋼飯盒,在鋪天蓋地的青黴素氣味中,解決午餐的問題,並爆發出叮鈴咣啷的聲響。
廠區一帶有個傳聞,青黴素的氣味能預防感冒和慢性咽炎,姬賡和董亞千,都住在華藥藥廠附近,聞着這種氣味長大,感冒被不斷預防。但董亞千後來患上抑鬱,跑到了秦皇島去療養;而姬賡稱開始缺乏自信,在青春期就陷入全面的悲觀。
這些事為“萬能青年旅店”(萬青)這支搖滾樂隊奠定了基調,姬賡和董亞千是高考擴招後第一批大學生,集約化和國際化在他們身上留下撕裂的痕跡。2010年萬青發布首張同名專輯,撕裂感在他們的文本里徹底爆發,《殺死那個石家莊人》流傳甚廣,華藥藥廠成為沮喪的象徵。
傍晚6點下班 換掉藥廠的衣裳
妻子在熬粥 我去喝幾瓶啤酒
如此生活30年 直到大廈崩塌
一羣工廠子弟的孱弱羣像,變成了國內滾圈裏一個壯碩的圖騰。在審美體系裏,它甚至流入鄙視鏈上游,穩穩矗立了十年。
萬青的作品,有很強的區域烙印,他們為太行山與華北平原接壤的這座城市,賦予了個一新的註解。石家莊是搖滾重鎮,早年的《通俗歌曲》《我愛搖滾樂》,開啓了搖滾的啓蒙。《我愛搖滾樂》的主編還給萬青做過經紀人,前者借給萬青一把琴、一台效果器、一套鼓麥克,至今未還。
萬青為代表的內地搖滾羣體,對台灣樂隊也產生了深刻的影響,草東沒有派對、老王樂隊、傻子與白痴這些圈內頗有名氣的樂隊,都捋直舌頭,唱起了大陸口音。口音的模仿,兩岸出現了罕見的倒調,他們音準的純正,讓人幾乎難以分辨哪一支是台灣樂隊,哪一支是石家莊樂隊。

萬能青年旅店,是由董亞千、史立、姬賡、楊友耕組成的搖滾樂隊
音樂大師和文藝小將也對萬青十分鐘情,羅永浩在做錘子手機的時候,把萬青的歌預裝到了手機鈴聲;而韓寒在曬手寫字最狂熱的那幾年,含情脈脈地抄下萬青的歌詞,拍下並放到微博裏;大師李宗盛聽了萬青,傲嬌地讚美,“這支樂隊裏面,一定有外國音樂人在幫忙”;更有甚者,把姬賡和董亞千比做了披頭士的保羅和列儂。
**很多粉絲的讚許,要比大師來的剋制,他們主動祛魅,並對萬青的詞曲進行“學術”討論。**貝斯手姬賡的作詞,擅長用短句,以雙關、隱喻、象徵各種手段,讓一首歌變得富有荒誕的詩意。琢磨萬青的敍事,成為了粉絲的一種樂趣,有時候他們也解構作品的音色和音程關係,併為小號手史立的技藝冠以空前絕後。
**這種“學術”高度,後來成為了討論萬青的某種前提。**在一個萬青微信羣裏,想加入,需要回答一道匪夷所思的問題——“自由或許問心臟”是啥意思。
這是萬青的一段歌詞,出自單曲《烏雲典當記》,因為某種原因被禁,但它卻以另一種形式發揚光大,併成為粉絲間的接頭暗語。
十年後的新問題
第二張專輯的十年醖釀,悄無聲息的發佈,依然在延續萬青的某種疏離。
12月22日,萬能青年旅店剛剛發佈了第二張專輯《冀西南林路行》,在豆瓣上從9.8分降到9.6分,再降到9.3分,但依然超越了周杰倫的《范特西》。

《冀西南林路行》被評為年度評分最高專輯
粉絲們的理智讓人驚訝,獨立音樂超過主流,他們立刻自省,並有了新的共識——虛高,評分的目前還都是鐵粉。
在主流的話題場中,微博、抖音裏的萬青的確有些孤零零。姑且不説娛樂圈頂流,説相聲的張雲雷,都因為一場直播,形成數據上的碾壓。德雲女孩將飯圈文化帶入曲藝,給相聲偶像做足了數據,滾圈的偶像運作不如相聲界順暢,但這種“市場化”運作,也已經呈現出草蛇灰線。
萬青發第一張專輯的時候,科技的大時代還在醖釀。但十年後,數據已經能概括一切,最能反應萬青的數據,出現在網易雲音樂的銷量界面中,上架一天,《冀西南林路行》銷量突破三十萬張。

“世界最後一塊炸雞”買了600張《冀西南林路行》,勇奪專輯購買榜單第一。眼尖的粉絲很快辨認出來,這個ID在李志發售數字新專輯的時候,也在打榜榜單的第一。
“我就這點愛好,有喜歡的遊戲,喜歡買多一份給遊戲開發者支持,音樂也是一樣。” 他把買完的專輯在網易雲音樂上免費發放,很多崇拜萬青的粉絲,順帶對他也產生了一些景仰。
600張專輯,每張22元,一共花了一萬三千多。專輯發售了24小時,這個最敬業的貢獻者,沒聽過一首歌。
打榜是他的常規操作,和作品本身的質量沒有直接關係。這也反映出當今的專輯銷量,已經不是歌迷畫像的絕對指標。“世界最後一塊炸雞”説:“主要是這些產品設計有問題,非得整個榜單,整個榜單就有人想做第一。”
在滾圈,數字音樂的銷售平台也在和消費者有意無意地合謀創造熱度,秀場直播的盈利模式在平移,而目前,還收效甚微。600張專輯對於“世界最後一塊炸雞”來説,九牛一毛,他在一些直播內容的打榜開銷,已有數百萬之多。
消失的十年
新語言 舊語言……
星河下 電子荒原……
切斷電纜 朝霞晚風
臨時收入 臨時生活
切斷電纜 數字雲煙
免費月光 免費驚險……
在《郊眠寺》裏,萬青的敍事,少有地描述了十年鉅變後的世界。和2010年《殺死那個石家莊人》中的藥廠、人民商場、華北師大附中這些舊時代的符號相比,數字時代的新符號依然讓人誠惶誠恐。
兩張專輯,都是壓軸曲目,規規整整的對仗一般,彼此呼應,拉開了一幅橫跨十年的社會圖卷,像是一個魔幻主義時空,現實和歌謠之間出現被撕碎的隔閡。

大量的話題在十年內的語境裏都出現變化。
追根溯源,喬布斯似乎是最有里程碑意義的人物。2010年,他在蘋果全球開發者大會上舉起了iPhone 4,十年後,中國鄉鎮裏一筆最微不足道的烤紅薯交易,都在遵循喬布斯所塑造的規則。智能手機開始普及,BAT推翻新浪、搜狐、網易所主導的門户時代,信息不再從單點釋放,互聯網改朝換代。
大廠的含義,從過去的實體製造業,變成了大型互聯網企業。萬青的歌謠中,少年時代的藥廠和百貨商店,也開始紛紛拆除,或者重建。過去的符號在工業時代到數字時代的迭代中瓦解。
2013年,O2O、共享經濟開始滲透到消費市場的各行各業,時間紅利成了最大的壁壘,創業公司在天使、VC、PE的攙扶下,在全中國攻城拔寨,徐小平手舞足蹈地對每一個年輕創業者再三重申——快!快!一定要快。年輕人充滿理想,內心的詩和遠方,是先賺一億人民幣。
一部分跑得快的,組成了互聯網下半場的格局,塑造了我們的生活方式,將一個接一個的老工業基地連根拔起,隱喻着他們與工業子弟的分道揚鑣。
在全國大量以工業廠區切割的城市裏,改革開放之後習以為常的死板生活,不再灰濛濛一片,開始有了新的着色。萬青歌詞中“妻子在熬粥,我去喝幾瓶啤酒”的生活片段,已經不再是約定俗成的婚後生活。
新的善惡開始出現,3Q大戰,騰訊贏了官司,輸了人民,創業公司對騰訊噤若寒蟬,網民將馬化騰諷刺成無惡不作的暴君;百度在搜索引擎上的壟斷,更是創造出無數要錢不要命的商業敗筆,血友吧事件、魏則西事件,讓百度陷入空前危機,如今它已跌出互聯網大廠的第一梯隊,他們屢屢希望藉助人工智能完成絕地反攻,收效甚微。
與此同時,老一輩眼中那些不夠得體的年輕人,構成了新的族羣——屌絲。
這個從帝吧繁衍而來的詞彙,創造了後來的屌絲經濟,雷軍是最活躍的倡導者,並從中賺得盆滿缽滿,就在不久前,他們市值突破千億美元,成為中國市值最高的互聯網硬件公司。但現在,雷軍對屌絲避而不談,它已經完成了歷史使命,主力人口步入中年,消費者越來越顧忌尊嚴。
這批告別青春的人羣,也與萬青的粉絲具有大量的重疊,他們最明白什麼是電子荒原,臨時的收入和臨時的生活,是一種早就習慣的生活,北上廣就是如此——“星河下 電子荒原 / 億萬場冷暖 億萬泥污人”。
雋永的歌謠
“漫遊搞複雜了,抬頭已是2020。這幾年間,氣象風物變化急促。幾人仍眼睛明亮,幾人已失了魂?”漫遊十年,從姬賡的專輯序言裏,又是一種新的眩暈,信息凝固了時間,大腦細胞爆炸。
但醖釀十年,萬青內核還是過去的話語。
萬青的很多歌迷,在解釋新專輯的時候,都在從自己的成長中溯源,從10年前的同名專輯,到《冀西南林路行》,時過境遷,少年從校園畢業,有的進入大時代的前線,有的深居故鄉,有的挺起啤酒肚炒股搓麻,第一批聽萬青的年輕人在智能手機時代裂變成無數個族羣。
第一張專輯裏具體的場景和人物,在一些八零後、九零後的成長環境中,是親歷過那種壓抑的生活節奏,其敍事也在文學性上有歷史的承襲,從早期的傷痕文學,到王朔、劉震雲、餘華的荒誕市井,再到姬賡的歌詞,有很多關於社會和生態的破碎。
這種嚴肅的思辨,在當今社會是奢侈的,尼爾·波茨曼早在《娛樂至死》裏就説清了娛樂時代的注意力走勢。追逐娛樂是人的根性,“平平淡淡才是真”解釋了很多喪志和消極。
這與搖滾樂無關,搖滾對嚴肅議題沒有直接的義務。互聯網在迅速改變世界,而未改變的區域卻與世界脱節,萬青偏居石家莊一隅,在太行山下看山體內外的瘡痍,地下鑿洞挖煤,山上爆破採石,山下居民操弄舊式的語言,運行着古老的秩序。
十年時間,雲波詭譎,萬青的作品裏,依然有種雋永的東西,但這種雋永顯然不是娛樂世代的主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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