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晚報:《梁祝》的原創者應該是農民伯伯_風聞
熊猫儿-2020-12-28 22:14
1959年5月27日,由何佔豪、陳鋼作曲的小提琴協奏曲《梁祝》在上海蘭心大戲院首次公演,俞麗拿擔任小提琴獨奏。這支中國有史以來最著名的小提琴曲,完成了交響音樂民族化的創世紀。
美麗的蝴蝶,飛到中國人心上,至今已經整整50年。日前,著名作曲家何佔豪先生應邀來到廣州,指揮廣東省民族樂團演奏了他親自改編的古箏版《梁祝》。記者這才有機會見到這位滿面紅光、精力充沛的古稀老人,聽他話當年、正視聽。
農民啓發
貝多芬巴赫聽不懂
農民想聽越劇滬劇
羊城晚報:今年是小提琴協奏曲《梁祝》問世50週年,很多人都想了解這部作品的誕生過程。
何佔豪:具體這個曲譜寫成,至今已50週年。但是,如果從“農民伯伯”創造《梁祝》這個角度來説,就遠遠不只半個世紀了。
羊城晚報:這個説法真新鮮!為什麼説《梁祝》出自“農民伯伯”呢?
何佔豪:我真是覺得,中華民族是一個有音樂傳統和音樂才能的民族,這首曲子並非一個或幾個作者寫的,它是我們浙江的農民原創的!因為裏面很大部分運用了越劇的表演因素。越劇是哪裏來的?是袁雪芬、範瑞娟、傅全香、尹桂芳等等一大批表演藝術家,以及一大批琴師聯合創造的,他們都是農民的兒女,從小就唱山歌、小調,在農村的文化氛圍、父輩的薰陶下成長,十幾歲開始到上海闖蕩、在舞台上磨練,這才有了越劇。所以我説《梁祝》原始的創作者是農民。
羊城晚報:看來這不是您的謙虛之辭,而是事實。
何佔豪:我可以從頭給你講來,《梁祝》裏哪一段音樂是從越劇的哪裏來的。一開頭你們覺得很好聽吧,“0532/1--2/765-/……”這不是我創作的,這是越劇裏面很常見的過門。還有《梁祝》當中的小過門很好聽,也是來自越劇裏一種“百搭過門”,百聽不厭的過門,我只是切了一刀稍加改變。
羊城晚報:那當時你為什麼想到從越劇裏提煉出這個故事來譜曲呢?
何佔豪:説到這裏,還是離不開“農民伯伯”給我的啓發。那時我在上海音樂學院唸書,我們每年都要下鄉給農民演出。農民很熱情,但音樂學院學生拉的都是貝多芬、巴赫,演完之後我們問他們:“好聽不好聽?”回答“好聽!”再問“懂不懂?”齊聲説“不懂!”“那你們要我們拉什麼?”“越劇、滬劇”!原來這些才是他們懂的。我恰巧是從越劇團到音樂學院來進修的,當然就想從越劇入手創作一點他們熟悉的東西。
領導慧眼
《梁祝》戰勝《女民兵》
為國慶十週年獻禮
羊城晚報:您提到在創作《梁祝》之前,還曾經同時提出了《女民兵》、《大鍊鋼鐵》等另外兩個題目。我們都知道上世紀50年代的政治氣候,為什麼當時居然否定了這些革命現實主義題材而作《梁祝》,沒有遇到阻力嗎?
何佔豪:《梁祝》的總策劃是當時我們系黨總支書記劉品。他帶我們一起下鄉,看到農民不喜歡西洋樂曲,所以就首先提出小提琴要民族化,然後在我們學生中組織成立一個“小提琴民族化實驗小組”。
羊城晚報:那您當時在學生當中是很突出的一個?
何佔豪:我是從越劇團來進修的,本來想學點拉小提琴的技術,豐富越劇的表現力。小提琴伴奏是浙江越劇團最早用的,我們早就在用小提琴表現民族音樂,所以提起小提琴要民族化,劉品一眼就看中我了,我本來就有這基礎嘛。但是學校裏面有議論,説你們把小提琴當二胡拉,低俗化!他們認為音樂是藝術的皇冠,小提琴和鋼琴是皇冠上的明珠,不容許我們低俗化。但我從他們的反對聲中,體會到小提琴要民族化,但不能簡單化,要充分發揮小提琴的性能,一步一步來。剛好碰到國慶十週年,領導説要獻禮,説你們實驗小組也要做點什麼,敢不敢寫個大的?既要為工農兵服務也要攀登國際高峯。我那時候年輕,就脱口而出:“行!”實際上心裏害怕。
羊城晚報:領導決定寫《梁祝》?
何佔豪:那個時候,我已經作過一個短的四重奏《梁祝》了,今天把它稱之為“小《梁祝》”,旋律啊什麼的都跟後來的《梁祝》有很大不同。但是這個探索受到了來我們學校視察的當時的文化部副部長、黨組書記錢俊鋭的肯定。他覺得,用外國的樂器來演奏中國的戲曲,以前未曾聽到,這是一條路子,希望學生們探索下去。音樂學院黨委書記孟波傳達給我,所以當我們小組討論交上三個題目之後,他大筆一揮選了《梁祝》。
高手點撥
沒動筆已覺害怕
唱越劇找回信心
羊城晚報:那為什麼您説寫的過程中,一動筆就覺得害怕?
何佔豪:我還沒動筆就害怕了。我以為領導説要寫的話,肯定會有作曲的人去寫,我們只是提供幫助嘛,我們又不是作曲專業的。所以當劉品在實驗小組會上説要我跟丁芷諾(小組的另一成員,我的同班同學)寫,我就傻了,馬上就説不行!我肚子裏的“貨色”已經被掏空了,不可能寫得了!當時是誇海口,一腔熱情,我很願意寫,但本事沒有!
晚上,劉品又把我叫到他的房間,叫我一段段唱越劇,還説你沒被掏空啊!可我説:“這是越劇啊,又不是小提琴曲!”這個時候他講了一句關鍵的話:“你不要以為貝多芬、莫扎特頭腦裏的音樂是天生的,他們的音樂也是從當時的民間音樂中提煉出來的。”這句話把我點清楚了!對啊,這些民間音樂也可以成為小提琴曲子的哦!這下我思想就通了,從“要我寫”變成了“我要寫”。
無名英雄
同窗作貢獻讓榮譽
請她補名她謝絕了
羊城晚報:從這時候開始,陳鋼先生就加入了嗎?
何佔豪:還沒有。當時劉品提出“既要有沖天幹勁,又要有科學分析的頭腦”,我們有民間音樂素材、有沖天幹勁,但是還缺什麼呢?缺配器的知識,大的樂隊、銅管、木管樂器的組織技巧都沒有,我們只會拉小提琴。寫交響樂需要有技術平台啊!丁芷諾是上海音樂學院副院長丁善德先生的女兒,就推薦了丁先生的作曲系學生陳鋼。然後我去跟陳鋼談,把我們的偉大理想講了一遍,可是陳鋼沒有答應我們,他當時的理由是要寫畢業作品,沒有時間做。其實是他不大看得起我們這幫業餘選手———這個想法他還是在50年之後、前不久才透露給我聽的!哈哈!他當時不答應,我們就自力更生。我跟丁芷諾構思,什麼“三載同窗”、“草橋結拜”、“樓台會”等等,然後自己寫主題。前三個月,從1958年11月接到任務到1959年2月份做了這些基礎性工作。<BR> 另一方面,劉品把我們的情況介紹給丁善德,丁善德副院長決定要陳鋼參加實驗小組的創作。他就服從領導的決定同意和我們合作了。這是在1959年2月,我們歡天喜地,覺得實驗小組的第一首大型樂曲有希望了。這時候丁芷諾很謙虛,就説他來了,我可以退出了。
羊城晚報:也就是説,《梁祝》的前期創作中,丁芷諾也作了貢獻?
何佔豪:在紀念《梁祝》問世50週年的時候,我要特別説清楚這段歷史。丁芷諾的貢獻不僅僅在於前期,而且後來我與陳鋼合作過程中,他把總譜遺失、要趕時間重新編配的時候,又是丁芷諾來幫忙,加快進度,“三載同窗”那一段小快板基本上就是她配器的。你看,丁芷諾參加了第一階段的創意和共同構思,又參加了第二階段的配器,做了很多工作,實際上完全應該可以把名字列到作者裏面的。但當時署名及其排位都由領導決定,就寫了“何佔豪、陳鋼”。丁芷諾現在是上海音樂學院的教授,她一直甘當無名英雄。我曾經提議補上她的名字,但她謝絕了,怕被人誤解。但在我心目中,她是當時年輕人“見困難就上、見榮譽就讓”的一個典型。
不想迷信抹掉“化蝶”
領導聽了哈哈大笑
羊城晚報:聽説《梁祝》這曲子差一點就沒有後面經典的“化蝶”部分?</P>
何佔豪:哈哈,是有這麼回事。《梁祝》作品出來後,我們向領導進行彙報演出,彙報時我拉小提琴,陳鋼彈鋼琴。整部曲子拉到《哭靈投墳》就結束了,音樂戛然而止。領導有些納悶:“沒有了嗎?”我倆回答:“沒有了!”“《梁祝》怎麼能沒有‘化蝶’呢?”我不假思索回答:“沒有《化蝶》,化蝶是迷信!我們新中國青年是不迷信的!”話音剛落,在座的領導都笑了,但還是指示要加上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的、最美的“化蝶”! <BR> 這下子可難倒了我,所有的素材也都用完了,哪還能《化蝶》?多虧我突然想起,五六年前,在杭州時曾看過蘇州崑劇團《梁祝》的演出,當時《化蝶》的那段笛子獨奏給我非常深刻的印象!後來我跑遍了全上海,終於在一家新華書店找到了相關的材料,所以最後的《化蝶》是我根據這段崑曲,又加上著名琴師賀仁忠老師編曲的越劇《白蛇傳》中的《斷橋》部分,再加上哭腔完成的。
羊城晚報:難怪行內人都説,光看譜子不能理解《梁祝》的中國神韻?
何佔豪:對,這是事實。我從越劇團帶來一種民族化的小提琴演奏方法,我也不是天生就會的,而是在賀仁忠老先生的指點下,還有我自己跟着越劇演員的唱腔進行模仿才形成的。到了實驗小組裏,丁芷諾等人對這些演奏手法進行了歸納、提煉和規範化了,比如向上滑動叫上滑音,還有磨音就是來回滑動等等。所以準確地講,這個《梁祝》演奏的特殊風格是集體創作勞動的成果,由俞麗拿來體現。
意外成名
第一天演出結束
第二天下鄉勞動
羊城晚報:很多作曲家一生都沒有看到自己的作品成功,而您和陳鋼卻是從一出手就受益於這支曲子,您覺得這是人生的大幸運嗎?
何佔豪:當年只有一個人,就是劉品講過,我們很可能會在中國音樂史上留下應有的地位。但我那時候絕對不會想到名留青史。就算那天演出完了,人家都來祝賀,我卻一點也不興奮,因為當時承受了很大的壓力,本來只能挑五十斤的,後來加到一百斤、一百五十斤!觀眾一鼓掌,我覺得總算完成了任務,輕鬆了,領導不用找我了!我第二天就下鄉去勞動了。<BR> 後來我收到了好多來信。當時寫信的人並不是説“我怎麼崇拜你”之類,而是這麼説:“謝謝你,使我聽懂了音樂!”我們原來的目的就是為了使廣大勞動人民聽懂,所以人家這樣説,我心裏很安慰,覺得這條路子走對了。於是我一直走這條路,不管風吹浪打,不管什麼新潮音樂,我自巋然不動。
羊城晚報:那您的這種風格有沒有受到過非議
何佔豪:當然有過。有一次在香港,記者很尖鋭地説:“何先生,你的作品有不少人很喜歡,但有很多人認為你是‘下里巴人’,而不是陽春白雪。你自己怎麼看?”我説,人家評論我是下里巴人我非常高興,我寫東西就是為了使下里巴人、廣大羣眾都聽懂。但我反問一句,有沒有哪一個作曲家説,我的曲子越少人聽懂越好?沒有吧。我的聽眾裏有我們的外交部長、總理,還有外國的總統、皇帝都來聽《梁祝》,那麼他們是不是下里巴人?如果他們是,那麼大家全體都是下里巴人。我的路子就是追求雅俗共賞。
羊城晚報:香港評最受聽眾歡迎的十首交響音樂作品,除了貝多芬第九與第五交響樂、柴可夫斯基“天鵝湖”等九首外國名曲外,《梁祝》是唯一入選的中國作品。您怎麼看待《梁祝》在音樂史上的地位?
何佔豪:這個我不敢説。但是這個曲子是具有中國民族特點的交響音樂作品,它用中國人民的音樂語言,表達了一箇中國民間故事。為什麼現在要這麼隆重來紀念其誕生50週年?也許就在於它讓廣大勞動羣眾聽懂了。
《梁祝》與失戀無關
炫耀個人恐留笑柄
羊城晚報:您跟《梁祝》的合作者陳鋼的緣分,這一生都糾結在一起。但是你們之間曾經有過齟齬,對吧?
何佔豪:我是從頭到尾經歷過整個創作過程的人,所以有些事情要借這個50週年紀念的機會講清楚。《梁祝》的旋律是我寫的,但寫作過程中陳鋼也發揮了重要的作用,所以只説他配器是不公正的。當時一般是我先寫好旋律,然後拿給他看,他覺得可以了,就配伴奏。他覺得這個地方還缺點什麼東西,我再當場補充。我們再一起到老師那裏去上課,然後老師給我們指導,一段一段來。整個完成之後,他再寫成樂隊。在我寫旋律的時候,他也提出了很多好的建議。我和他當時的合作非常愉快,從來沒有什麼矛盾。我當時還沒有完全掌握作曲知識,要我單獨寫這麼大的曲子是不現實的。
羊城晚報:那後來為什麼鬧得不愉快了呢?
何佔豪:主要是因為發生了幾件事。
一個是香港唱片的署名問題。我到香港去,HMH唱片公司老闆説要送我金唱片,結果我看上面的署名已經由“何佔豪,陳鋼”變成了“陳鋼,何佔豪”,而且後面還有“陳鋼改編”。我不説署名,就問到底改編了什麼?他説改編了速度和指法。但是速度是指揮家才可以改變的,而指法只有我懂。我回來就跟領導彙報,但陳鋼説不知情。
二是上世紀90年代前後,陳鋼發表了一篇文章《黑色浪漫曲》,説創作《梁祝》是因為他失戀的情感經歷,我認為這是有意給大家造成錯誤印象。其中很多東西是假的,比如他説在創作《樓台會》的時候自己的親身經歷,“我們的心在絞痛,我們的血在流……”實際上沒有那個事情!《樓台會》是我一個人寫的,我是把賀仁忠在越劇當中的一段音樂,再糅合“樓台會”的越劇唱腔寫成的。我到陳鋼那裏拉給他聽,他覺得很好,然後提議讓小提琴和別種樂器形成一個對話。很快就完成了!沒有什麼痛苦啊,流血啊!跟他的戀愛故事沒有關係。他的這種説法是我不能容忍的。
三是“斯卡莫獎”的事。2002年,陳鋼獲得了美國“斯卡莫獎”的消息見諸各種權威報刊,我覺得他以《梁祝》為成績去領取一個國際獎,是不妥當的。
上海音樂學院80週年校慶的交響音樂作品專場音樂會,從創院開始至今的代表性作品一一演奏。當時我和陳鋼都在場,到《梁祝》時主持人報幕,又把那種“愛情經歷説”講出來了。我當時內心很矛盾,考慮了幾分鐘,覺得還是不能這樣定格歷史,於是我就站起來説:“主持人,停止你的胡説八道!”外面任何謠言我都能容忍,但是在梁祝的誕生地就不能這樣,那時候全場譁然。所以我後來發表了《小提琴協奏曲<梁祝>是集體創作的結晶》一文,敍述創作的前前後後。
羊城晚報:那現在你們兩人的關係怎麼樣?
何佔豪:快要紀念《梁祝》誕生50週年了,我打了個電話給他,還是懷念當年我們合作的時光,希望忘記一切不愉快的事情!他也很感動。在我心裏,我們倆一無個人恩怨,二無版權糾紛,只要他承認《梁祝》與他的愛情無關,我沒有理由記仇。《梁祝》不僅僅只屬於我們兩個人,它是中國戲曲界、音樂界幾代人的勞動成果,是集體智慧的結晶,過分炫耀個人的作用不但會受到前輩們無聲的指責,也會給後代留下笑柄。
《梁祝》之外
《別亦難》非為徐小鳳所寫
羊城晚報:梁祝創作完之後,您就走上專業作曲的道路了?
何佔豪:《梁祝》出來之後,我一下子就變成中國音樂家協會理事了,我和劉詩昆是當時最年輕的理事。後來我又去上海音樂學院再去補作曲的知識,然後一直留校當教師。
羊城晚報:那《梁祝》之後你比較滿意的作品有哪些?
何佔豪:有二胡協奏曲《莫愁女》、《亂世情》、《別亦難》等等。
羊城晚報:對了,這首《別亦難》後來經香港歌星徐小鳳演唱,紅遍了華人世界。
何佔豪:這有點偶然。有一段時間,我和徐小鳳都是屬於香港寶麗金公司的簽約成員。上世紀80年代,公司約我給徐小鳳寫一首歌。其實這首歌原本是為電視劇《李商隱》寫的主題曲,也有國內歌手唱,但是沒唱響。我就把它和另一首歌一起提供給了香港公司,傳譜子還是專門到賓館的商務中心用傳真機傳的。徐小鳳試唱之後覺得好,不但收入專輯,而且當主打歌曲,就一炮而紅了。
把“民族”放在突出位置
羊城晚報:您有一句座右銘是“外來形式民族化,民族音樂現代化”,而且您創作了一大批民樂協奏曲和民族管絃樂曲。為什麼一直把“民族”放在這麼突出的位置?
何佔豪:總的來説,我還是遵從毛澤東思想,文藝要為工農兵服務。一個民族有一個民族的語言、文字,音樂也同樣有自己的民族語言,表達方式也具有民族性,就像生活習慣、語言語音一樣,每個民族有自己的特殊風格,作曲家要尊重這個事實。有些音樂形式我們本民族是沒有的,比如交響樂、大合唱,這些形式要拿來為我所用。比如像《黃河大合唱》,以前沒有合唱,但是我們運用這個形式,加上民族內容抗日戰爭,和本民族的審美習慣,老百姓就喜歡了。比如《梁祝》,小提琴協奏曲也不是我們民族的音樂形式,但我用民族內容“梁祝”故事,用民族的音樂語言,這就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