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8.6的《中國》,沒講唐太宗_風聞
刺猬公社-刺猬公社官方账号-2020-12-28 20:00
澎湃的驕傲,平靜的自信。
作者 | 佳璇
編輯 | 楊晶
公元前489年,在外遊走數年的孔子,遭遇了人生中最嚴重的一次危機。
為了不讓孔子前往楚國,陳蔡兩國派人將孔子一行圍堵在荒野之中。行動受阻,食物匱乏,弟子們陸續病倒,孔子卻依舊講經説道,誦書彈琴。一些弟子支撐不下去,三三兩兩地選擇離去。
當最後一點充飢的稀粥已經見底,孔子離死亡如此之近,這或許是他一生中對自己最為懷疑的時刻。現實的困境和內心的困境,一起包圍了他。
他逐一召來各個弟子,問了他們同一個問題。
“我的主張難道有什麼不對嗎?我為什麼會落到這個地步呢?”(原文: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
子路、子貢對答,被孔子一一反駁。而最後一個作答的,是他最喜歡的弟子顏回。顏回説道:“雖然不被天下接受,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們沒修好夫子之道,是我們的恥辱;我們修好了夫子之道卻未被採納,是當權者的恥辱。”孔子欣然而笑。
歷史長河之中,國人們習慣了那位被尊為“聖人”的孔子,卻總會忽略,他也是如我們一般的普通人。在那個征戰殺伐的亂世,他艱難踐行着他“虛妄”的理想主義,在自我拷問的掙扎裏逐漸堅定。
“陳蔡之厄”——這是歷史紀錄片《中國》第一集中頗為濃墨重彩的一段,是觀眾們最大的“淚點”之一。總導演兼製片人李東珅告訴刺蝟公社(ID:ciweigongshe),《中國》不是一部傳統意義上的通史作品,而是一部帶有強烈主觀色彩和思想感情,從當代人的眼光觀望我們文化歷史選擇的紀錄片。
製作《中國》很難,像是一座不知道如何攀登的高山,而在摸索、嘗試、製作的五年多時間裏,李東珅時常被孔子這段歷史鼓舞和激勵,以抵禦嘈雜的聲音,堅定自己的初心。
主人公就是“中國”
2015年4月29日中午,職業紀錄片撰稿人鄧建永接到了李東珅的電話。李東珅告訴他:他們打算做一部《中國》。
鄧建永的第一反應是,李東珅“瘋”了。當時距離李東珅的《河西走廊》播完,還不到兩個月。十天以後,北京伯璟公司在李東珅的指導下出了策劃案,自此開始了無盡無休的煎熬和痛苦,一遍遍推翻,再一遍遍重新搭建。
該選哪些故事?回答這一個問題,就用了創作團隊三年。
**作為一部跨越了三千多年文明史的影像紀錄片,歷史的浩瀚就是最大的挑戰。**如果不能夠找到一條核心線索,作出合理的取捨,就會陷入中國歷史沙盤的迷宮。
今日的中國和中國人不是憑空而來,而是從歷史中走來,每一個歷史階段都有深遠的影響。面對一部不能夠事無鉅細的歷史紀錄片,李東珅在反覆思考和摸索之後,選擇緊抓中國歷史的內在規律和邏輯,關注歷史發展的大脈絡。他認為,《中國》對脈絡的把握和故事的選擇是準確的。
比如春秋戰國,是中國人思想源發的時代;秦漢是國家制度的奠基;魏晉南北朝是南北方文明、民族、外來文化與中國文化的多重融合,最後經由隋朝的再次統一,迎來了唐朝的盛世,讓中國以開放、包容、氣象萬千的形象,屹立在了亞洲國土之上。
李耳、孔丘、墨翟、莊周;荀況、李斯、韓非、嬴政;劉徹、董仲舒、司馬遷、班超;司馬睿、王導、拓跋宏、蕭衍;宇文泰、楊堅、獨孤伽羅……他們在片頭中接連出場,在這一時刻,他們不是某位思想家或政治家、某位帝王或名臣,而是擁有自己姓名、真實活過、引導了中國歷史大方向的燈塔式人物。他們是歷史長河中的一滴水,但每一滴都折射出了那個時代的光芒。
《中國》用12集、每集1小時之內的體量,完成了從春秋到盛唐歷史的創作。其中,第12集盛唐篇的內容,最為特別。《中國》放棄了許多名垂青史的偉大人物,選擇了三位“小人物”作為主人公:正準備考試的日本留學生阿倍仲麻呂,一對即將離婚的敦煌夫妻,一位長安城內的粟特商人。
《中國》審片時,有人一再提問:講唐朝,為什麼不講唐太宗?不講貞觀之治?
“我能理解他的心理,這就是大家對盛唐的最初印象。”《中國》紀錄片的學術支持、陝西師範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的教授沙武田説。“但當我們把歷史脈絡梳理到盛唐,我們更想呈現的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
“皇帝吃個好飯過個好日子,那是事兒嗎?我們要看到不一樣的點,百姓們過着非常平淡的生活,但是這種生活特別祥和、寧靜,又非常時尚,那是一種夢一樣的東西。”沙武田説。
在對話過程中,李東珅也反覆強調:一定要把十二集看完。
《中國》的每一集不是割裂的小品段落,不是從歷史中抓取了若干碎片式的創作。雖然每一集的主題和主人公不同,每個觀眾最喜歡的部分也不同,但它講的是一個完整的故事。
這個完整故事的主人公就是“中國”。
十二集裏,“中國”先擁有了思想,之後擁有了自己的行動方式,經歷了不同的融合,變得更加強大。《中國》講述的就是“中國”的成長故事,通過歷史的人格化,將中國發展至今的大脈絡藴藏其中。
在創作探索的過程中,李東珅慢慢明確了這一點。從隱約的感覺,到不斷向專家學者求證,“好像有一根天線、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你要這樣做,這是一種很神奇的感受,沒法用語言來準確形容。在創作之中,我無數次被這樣一種使命所引領。”李東珅説。
這種思路,也決定了他們將《中國》第一季的完結節點,安放在了盛唐。這是一個歷史階段的“大結局”,前十一集中無數先賢的所有努力,都是為了讓人們擁有,第十二集裏那些歲月靜好的幸福瞬間。
用不合理來表示合理
打開《中國》第三集,秦王嬴政是“磨着刀”登場的。在金屬與石體清晰的摩擦聲中,李斯為嬴政獻上了兼併六國的構想。此後十年,鐵蹄踏遍,天下皆歸強秦。
真實歷史中的秦王,怎麼可能親自磨刀,但他卻真實地擁有着統一天下的野心,正“磨刀”朝向六國。用假定性來表現真實感,用不合理來表達合理性,正是《中國》在紀錄片視覺呈現上,最獨樹一幟的美學創新。
《中國》之前,歷史紀錄片在視覺上的終極追求,往往就是拍成“電視劇”。最初,李東珅也沒有更好的想法,但總是對這種傳統的“再現式”呈現效果,不太滿意。
2020年3月中旬,天氣還略微有些寒冷,李東珅見到了羅攀。
羅攀是國內最知名的攝影師之一。自2002年起,他就開始從事電影拍攝工作,擁有《我的法蘭西歲月》《老炮兒》《我不是潘金蓮》《芳華》等多部知名電影拍攝作品,榮獲眾多獎項。
讀完《中國》的拍攝腳本,羅攀的第一感受就是:寫實着拍,拍不出來。
雖然這個項目投資不少,但他們也無法完成這個劇本。十二集裏,每一集都講述不同的朝代時期,中間還涉及到許多戰爭,甚至是萬人逃難,這都不大可能完成。
更重要的事實是,在影像再現上談論“歷史真實”,本身就是一個悖論。無論創作者們怎樣努力,那些古人、那些故事、他們曾經説出的話,他們的情緒和想法,都無法被全然還原。即便是再逼真的模擬,終歸是假的,甚至可能是錯的。“真實是一條漸近線,越想努力地貼近真實,反而會因為客觀因素而大打折扣。”羅攀説。
不能寫實,還可以寫意。在討論中,羅攀提出了**“假定性美學”和“去劇情化”**的想法。
假定性美學,指的是通過絕對的假定性,引導觀眾在頭腦中構建他們認同的“真實”。中國京劇、日本能劇等傳統舞台藝術,都是“以假演真”的例子。
這種方式要求整體景觀的絕對虛構和局部的高度真實。比如,利用牆體、屏風等來構建歷史場景,用絕對的黑暗來取代空間結構,通過打造局部物品的真實感,讓觀眾自行完成想象。這種創新思路既吸收了西方油畫藝術的光影和佈局,又充分地“留白”,展現了以小觀大的東方寫意式審美。
在《中國》中,一堵高牆,就是一座城池;一扇大門,就是一座宮殿;一面壁畫,代表了敦煌盛況;一座屏風,隱喻着一個盛唐。
其次是“去劇情化”。羅攀提出放棄情節化表達,刪去人物台詞,全篇50格拍攝,用慢動作增強莊嚴感。在《中國》中,這些歷史人物之口開開合合,情緒激昂地表達觀點和思想,觀眾們不知道他們具體在講哪句話,但其實又明白他們在講些什麼,他們內心渴望什麼。
沒有人嘗試過這樣的創作方式,這些創新性想法對整個團隊來説都是一個挑戰。
美術團隊無法按照常規用四面牆來搭房子,也無需去找用於實景拍攝的宮殿。演員們沒有具體情節和台詞,面對鏡頭不知該如何表演。團隊初期很不適應,但羅攀堅持這一方案。
羅攀認為,關鍵是得找到準確的方式。準確的方式就是創作者自己有沒有這個想法,能不能做到,這是最重要的。他告訴演員,這就像是**“沉默的話劇”**,演員們一聽就全懂了。“大家都很專業,只要明白了想要的是什麼,馬上就能做到。”羅攀説。
通過這樣的視覺呈現方式,觀眾很清楚,這一切不是真實的。但那些古今人們都共通的行為、狀態、情緒乃至人性,都真實地激發了觀眾更深的共鳴。
像鑽石一樣打磨
孔子的暮年,經歷了太多悲傷和孤獨。
他最心愛的弟子顏回突然病死,陪伴他最久的子路死於戰亂,唯一的兒子也先他而去。孔子73歲那年,病重已久的他等來了弟子子貢。
他從病榻上慢慢起身,迎上前去,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遠遠地衝子貢喊道:
“你為何來得這樣遲啊!”(原文:汝來何其晚也?)
就這一句話,周濤配了12遍。試到最後,錄音棚內的工作人員也都熱淚盈眶。
過去,政治或歷史題材等大型紀錄片都習慣使用男性配音,但《中國》一反常態,找到知名主持人周濤,期望她為這部歷史片帶來不一樣的温情。
周濤出色地完成了這樣艱鉅的任務。“有一版3分鐘的宣傳片,我要配的字數是70字左右,從進棚錄製到完成用了整整三個半小時。不是我一字一句的錯和斷,是我們在試着找到最恰當準確的呈現。我和話筒的距離、每一句的表達、氣息、停頓、重音,以及聲音上頻和下頻的幅度等等。”周濤説。
《中國》是一部反流行、反網絡化、反去中心化的作品,是長視頻精品路線的嘗試。
“《中國》的操作方法和製作流程,和以往大部分紀錄片都不同。”《中國》聯合總導演周豔説。
在紀錄片領域深耕近20年的周豔,擁有眾多代表作品。作為《大國崛起》《復興之路》的執行總導演和總撰稿,《舌尖上的中國》的節目監製,她對紀錄片製作擁有着專業、豐富、精準的經驗。但她仍然認為,《中國》項目給了她一段全新的學習體驗。
首先是沒有分集導演。
過去的紀錄片,大多是每一集定好不同的主題,由多位分集導演完成拍攝。但《中國》不同。它完全按照工種和工序按部就班推進,在不同階段統一完成腳本、拍攝、剪輯、解説等工作,強調前後的總控和總把關。這種製作方式的好處在於,片子的創作思路、敍事結構、美學風格、語言表達、甚至剪輯節奏都是統一的。
之後是後期對內容的精細雕刻。
過去的紀錄片創作,以兩種方式為主。一種是腳本先出,畫面跟着腳本走;另一種是以畫面為核心,解説詞只是輔助。但《中國》卻主動給自己佈置了一道“附加題”。
在拿到所有素材之後,周豔用兩個半月時間,完成了一項工作:把背景信息、敍事情節、議論觀點、情感抒發等不同內容,文本、影像和聲音的不同形式,按照不同的表達訴求和功能,進行統一調配。
“這是一個重新縫合和精細雕刻的過程。”周豔説,“要讓這些內容和形式,最終形成一致的合力,需要一種分寸感。該哪種內容或形式上前和退後,誰都不要搶誰的主場和節奏。”
**團隊像“打磨鑽石一樣”地打磨《中國》。**這種工匠精神的結果是,它其中各部分內容,各種表現形式,都“勢均力敵”,缺一不可。
而更為重要的,是《中國》對於情感的表達。
周豔表示,這是她第一次在紀錄片中融入個人感受。她是一個比較理性的人,看片時通常不太會被觸動情緒,但在看《中國》時,她常常被這些歷史人物感動。當孔子用近乎固執的方式試圖實現不被世人理解的理想,當班超用一腔孤勇無畏踏上通往西域之路,這本身就超越了成敗的意義。
在為片子挑選史觀參考時,李東珅曾被一段話深深打動。
“當信任何一國之國民,尤其是自稱知識在水平線以上之國民,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應該略有所知……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温情與敬意。”
這段話出自通史性論著《國史大綱》的序言部分。該書為中國近代歷史學家錢穆先生於抗日戰爭時期所作。在戰火紛飛之中,錢穆先生希望以此書激勵飽受苦難、命運飄渺的中華民族。
片子前兩集播出後,有人問李東珅:“《中國》的內容是不是太淺了?”
李東珅回應道,那可能還是要往下看一看。可他內心深處又在思考:真的淺了嗎?難道你們真的那麼理解這個人物嗎?真的理解了這些與現實對抗的理想主義者的精神了嗎?
在拍攝老年孔子臨近去世的最後一個鏡頭時,羅攀對飾演孔子的演員焦剛説:“您就走上來,看着鏡頭拍。”
焦剛問他:“我在看什麼?”
羅攀説:“您不是在看鏡頭。您是在看2000多年後的後人們,在告訴他們,我是孔子,我活過。雖然我可能一事無成,但我這樣活過。”